脚下的地面突然塌落，我在抬手的刹那掉入自己亲手挖成的坟墓。皇后的声音隔着沙子一遍又一遍地传来。“法兰西万岁……”
我颤抖着从噩梦中惊醒，回到了餐厅的座位。浑身汗如雨下，心脏狂跳不止。
拿破仑快步走到我身边。“你没事吧？”她关切地说，伸手拨开我额前的一缕头发。
“没事。”我喘着气摇头，身子微微发颤。“只是做了个噩梦而已。”
她咬住嘴唇。“嗯，我看出来了。”
“什么梦啊？”餐桌对面的内伊绕有兴致地问。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接着又垂下视线。“关于蛋糕和坟墓的梦。”我艰难地撑起身子，迈步离开餐厅。
外面依旧酷热无比。晴朗的蓝天上，云层好似漫无边际的白色山峦。阳光刺眼到让人不得不眯起眼睛。我走到一片树荫下，无法抑制地呕吐起来。
我并未看见拿破仑走来，她就这么突然出现。“还是不舒服吗？”她问。
“嗯。”我虚弱地点点头。“那块泡在血水里的肉让我胃痛，不过吐完后好多了。”
“这样啊！”她笑笑。“那陪我走走吧，难得天气这么好。”
你管这天气叫好吗？我心想，但还是并肩和她走在一起。我有些担心她会问起关于俘虏的事情，但她始终没有提及这个话题。
经过一片荒芜的空地时，我看到那些由埃及人组成的军队正在训练。他们在此前的战斗中表现平平，因而很多将官认为我根本不该将他们编入军队。
马尔蒙更是直截了当：“的确，我们的食物所剩不多。但马库斯将军年纪轻轻便高瞻远瞩，我觉得他之所以组建这样一支埃及部队，其实是把他们当做大军备用的食物来源了。”
当缪拉把马尔蒙的话转告给我时，我很生气，但表面上不露声色。“一派胡言，我还没高瞻远瞩到那种程度。”我告诉缪拉。
埃及是个沙漠拼成的王国，拥有一支沙子堆成的军队。我心想，但还是忍不住驻足观看。拿破仑也停下了脚步，歪头看着正在训练埃及人。
一名法国军官正试着教这些新兵组成方阵。他们花了正规部队八倍的时间才勉强完成了任务。如果是在真实的战场上，敌人的骑兵早就冲杀七个来回了。
“看来要想让他们成为合格的军人还需要时间。”拿破仑评价道。
待埃及部队组成松松垮垮的方阵之后，军官让二十名法国骑兵悉数上马，对着他们冲锋。
随着军官一声令下，二十匹战马齐头并进，飞扬的铁蹄踏过荒芜的草地，向着方阵猛扑过去。
在骑兵们距离方阵尚有至少三十米之遥时，一名脸色苍白的埃及士兵丢掉武器拔腿开溜。其他人并没有像合格的战士那样补上缺口，而是跟着脚底抹油。于是顷刻之间，整个方阵便不复存在，组成它的人向四面八方逃散开去。有一名士兵在绊倒时差点被同伴的刺刀开膛破肚。法国骑兵拼命拉扯缰绳，以免撞伤那些惊恐的新兵。
“还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拿破仑默默地更正。
这群人在战场上起不到任何作用，只会在关键时刻作鸟兽散，把惊恐带向其他还在奋战的士兵。不过话说回来，我组建这支部队的初衷也并非是为了增加东方军团的战力，只是想让那些饥饿的村庄少几个嘴巴而已。我能做的还是太少了。
“看到了吗，拿破仑。”我伸手朝那二十名威风凛凛的骑兵比了比。“几十名悍不畏死的铁骑，足可笑傲十万大军。我没骗你吧！”
她翻了个白眼，一脸不屑地别过头。“马库斯，当一名骑兵策马冲锋时时是什么感觉啊？”她边走边问。
“飞一般的感觉。”我快步跟上她，突然又想到了在塔利亚曼陀河的那场战斗。“就像雄鹰展翅，扑向瑟瑟发抖的猎物。”
当我们走到司令部外空旷无人的街道时，暮色已临，空气中有了几丝凉意。城市上空笼罩的深红云团让我不由得联想到今夜将发生的屠杀。
“血色的天空。”拿破仑呢喃道。
是啊，血色。“我累了。”我告诉她。“先回去了。”
“嗯，去吧。”她仰望着红色的苍穹说道。
我裹紧披风，走向自己的房间。司令部的庭院里燃起了火把，内伊和拉纳正在火光中用钝剑互相比划，周围还围了群大声喝彩的士兵。菜鸡互啄，我一边穿过嘈杂的人群，一边想。海娜能用一只手分分钟把他们俩砍倒。可现在那女孩怎么样了？我咬紧嘴唇，她还在坚持着自己的原则吗？还是已经……
霍斯在我的房间里，而且盘腿坐在我的床上，啜饮着我的葡萄酒，身边堆满了我的书。我不大高兴地关上门，朝他走过去。
“你在这干嘛？”我问。
“如你所见，看书啊。”
我拉出桌边的椅子坐下。“我记得你热爱骑马和打架远胜于热爱书籍。”
“我爱上了一个埃及女孩，想写封情书给她。”霍斯解释道，他挥了挥手中的《拜伦诗集》。“我找了半天，却没发现一个值得我抄上去的句子。”
“在皎洁的月光下，我们不再四处游荡。”我脱口说道。“这句怎么样？”
“烂透了。”霍斯嫌恶地说。“你写过情书吗？”
“写过，现在想想感到非常羞耻。”
“这件裙子很适合你，它衬托出了你眼睛的颜色。”霍斯背诵道。“这是我从这些书中找到的唯一跟情书内容稍微搭边的句子。”
我突然想到了拿破仑，不禁苦笑。“可如果那女孩不穿裙子怎么办啊？”
“有这样的女孩吗？”霍斯怀疑地反问。
“有的。”我点点头。
等这讨厌的家伙离开，我正慢条斯理地整理书本时，门突然开了。克丽奥提着一盏油灯走进房间。她的步伐很慢，好似每一步对她而言都是挣扎。她没有说话，只是直直地看着我。
“怎么了？”我放下手中的书。
“我……我哥哥。”女孩静静地说。
我紧张起来。“你哥哥他……”
“他死了，对吗？”克丽奥说。泪珠滑下脸颊，在灯光下闪烁。
我不由得避开她的目光，然后点点头。她到底是怎么知道的？我并没有问，但克丽奥似乎读出我的内心。
“我哥哥不识字。”她平静地说。“所以他不可能写那么长的一封信。”
“怎么可能？”我冲口而出。“他随身携带的《古兰经》的封面上有一行手写的字：求安拉保佑他。”等等，正常不应该是“求安拉保佑我”吗？
“那行字是我写的。”克丽奥悲哀地说。“可安拉对我的祈求不闻不问。”
女孩继续瞪我，眼睛像又大又深的井，带着谴责和控诉。我几乎可以听到她想说却没说出口的话：他也是你害死的。
我直视着她的眼睛，毫不动摇，毫不退缩。那是非常漫长的几秒。“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哥哥。”这绝非空话，没有谁比马库斯更清楚对一个人负责所需的高昂代价了。
之后，我找到迪昂，和他一起前往城外的营地。今晚的月光十分明亮，城市、森林和山峦全都清晰可见。
行至一处绿草茵茵的丘陵时，我勒住战马。“看到那座山坡了吗？”我伸手遥指前方。“我们大军的营地曾屹立在那里，当时我们刚刚取得一场辉煌的胜利，要攻克雅法简直易如反掌。就是在那里，我曾对达武说希望尽量避免杀戮。但同时我也告诉他，现实会将人们一直坚持的东西毫不留情地碾碎。”
我看向迪昂。“那四千名可怜的土耳其士兵，若在战场上让我碰见，我会毫不犹豫地对他们挥刀相向。可现在，他们被投降免死的承诺打动，于是解除武装，放弃抵抗，成为了我们的战俘。然而我却不得不背弃诺言，将他们斩尽杀绝。我将克丽奥的兄弟们带上战场，本意只是为了让他们能摆脱饥饿和贫困，让他们的村庄能少几张嗷嗷待哺的嘴巴，让更多的平民能捱过这场残酷的战争，结果事与愿违。他们都死了。连我自己都搞不明白，为何一切会如此混乱？为什么我做什么都是错的？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啊？”
将军。”迪昂有些感伤地看着我。“小时候我妈曾告诉我，想要一直不犯错误，干脆就什么都别做。”
我苦涩地笑笑。“是吗，听你这么说我竟出奇地感到宽慰了一些呢！”我撒谎道。“看来长辈们一直唠叨的废话里，有着被我们所忽略的智慧。”
到达城外的营地后，我让迪昂牵走草莓，自己则径直去了奥柏的帐篷。与上次不同，奥柏今晚穿戴得十分整齐，眼神严肃决绝。
“一切都就绪了吗？”我问。
奥柏点点头，伸手拍下了军刀的刀柄。
“我改主意了。今晚的屠杀你不必参加。” 我静静地说。“我打算派迪昂代替你处决俘虏。我这个学弟太善良，太温柔了，所以需要见更多的血。噢！这会对他大有裨益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