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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爱情水晶

我与拿破仑

  

我又睡过头了。

正午的明媚阳光透过白墙上的窗户,投下两道丝带般的光柱。我打着哈欠从床上坐起。壁炉里的火焰已经熄灭,只剩下一堆发红的余烬。

这几天我每晚都睡至少12个小时,却还总是略感疲惫。大概是因为我的生肖是熊,因此沾染上了冬眠的习性,亦或是,我老了。尽管外表看不出来,但我的心已然老态龙钟,疲惫不堪。

穿好骑兵军官的制服,简单地洗漱一番后,仆人为我端来了午餐。冷冰冰油腻腻的鸡,在餐盘上凝了一层油,让人没有一点胃口。

我推开食物,离开卧室,走下长长的楼梯。仆人们只顾忙着自己的事,全当没我这号人。枣红马也在怒气冲冲地进行着它的工作,锲而不舍地尝试拆除马厩。马夫威廉在一旁胆战心惊地看着。草莓,它叫草莓。威廉打死也不愿意靠近红马,因此我只能独自给草莓装上鞍具,骑着它前往杜伊勒里宫。

走到圣尼凯斯大街时,我遇到了同样正要赶去杜伊勒里宫开会的巴拉斯。那该死的会议已经进行了两天,我在会上所做的,就是坐在桌边一言不发,看着与会的军官和政客们像抢夺腐肉的乌鸦一般争吵不休,攀比功劳。拿破仑会坐在我身边,保持着和我同样的缄默。她非凡的能力已经不言自明。

我并没有和巴拉斯在街上互相打招呼。他现在成了法兰西权势滔天的五位督政官之一,出行时会坐在华丽无比的大马车上,仆从和卫队前呼后拥。所以他压根就没看见我。

道路两旁,被督政官的车队分开的人海再度开始合拢。我注意到了那个卖花的银发小女孩。她仍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叫卖着篮子里的鲜花。巴黎的政权更迭与她毫不相干。

“百尺竿头望九州,前人田土后人收。”有人阴阳怪气地吟诵道。

我调转马头,看见苏茗就在身后。她没有像往常那样一袭素衣,而是选择穿起了男装,下身是一件紫色的紧身长裤,上半身则是深棕色的羊毛外衣,外面还套了件雪白的斗篷。

“你能接出下一句吗?”她带着淘气的笑容问。“马库斯……”她看了我的肩章一眼。“准将!”

“人生自古谁无死,早死晚死都得死。”我随口应道。“别来烦我。”我满意地发现,这话让苏茗嘴角的笑意消失了。

她眯起眼睛,满脸不高兴。“后人收后休欢喜,更有收人在后头。记好这句诗,笨蛋。”说完,她便甩动白斗篷,愤愤离去。

这首诗你应该在巴拉斯面前唱,我边想边策马奔向杜伊勒里宫,没走几步,便看到了站在街角的丹尼。男孩整个人裹在一件粉红色的大斗篷里,正不安地四下张望,那斗篷大到能塞进两个他。

我在他身边勒住缰绳。“你在干嘛?”

男孩抬起头。“马库斯哥哥,我在等我妈妈。”他说。“我们昨天早上才从圣克鲁回到巴黎。妈妈刚刚把我从学校叫出来,说要向我道别。可她吻了我后就和几个士兵一起离开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红马不安地嘶鸣起来。

“她往哪走了。”我问。

男孩伸手指向胜利广场的方向,那是断头台所在的方向。

我猛拉缰绳,草莓立刻开始狂奔,离开拥挤的大街,沿着狭窄的小巷疾驰。马蹄声在墙壁间不断回响,节奏逐渐加快……

等到终于抵达胜利广场时,人马都已大汗淋漓。桑松正站在两名持枪的宪兵中间,看着手里的怀表。旁边的绞刑架上,挂着一个金发女人的尸体,麻绳已然深深勒紧她柔软的咽喉。

我翻身下马,缓步走上前。“桑松,怎么改用绳子行刑了啊?真不符合你的作风。”

“倒数完毕。”刽子手面不改色地合上怀表的盖子,接着看向我。“犯人希望如此,先生。”他简短地回答。“此次绞刑用了9秒,比上一次短了4秒。这是很大的进步。”

9秒!我只迟来了9秒吗?9秒!1秒!一阵晕眩席卷全身。为什么生命这么经不起等待?一个是1秒,一个是9秒。够了,真的够了!“如果你晚9秒行刑,我就能救下她。”我用嘶哑的声音低语道。

“抱歉,先生。”桑松说,冰冷的语气里不带一丝感情。“我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

“这与职责无关!”

“那关乎什么?”

“这关乎良心。”我狠狠给了灰色的刽子手一拳,打得他踉跄着摔倒在地,怀表从手中飞了出去。“这关乎人性。”我告诉桑松。“这关乎你永远也不会懂的东西。”

他们把她的尸体放进棺材时,我注意到女人紧握成拳的右手似乎正攥着什么东西。我让宪兵们站到一旁,自己在死者身边跪下。金发女人的手指握得非常紧,我使劲全力才将她的指头一根根掰开。一颗蓝色的玻璃球自她摊开的掌心滚落。那是另一颗爱情水晶。

我恍恍惚惚地跨上枣红马,穿过川流不息的人群,回到丹尼身边。天真的男孩急切地迎上前,追问母亲的下落。

我下了马,直视着丹尼的眼睛。“我不想骗你,所以我下面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我从口袋里拿出那两颗玻璃球,放进男孩手里。“你父母去了另一个世界。”这句话是事实,我自己便是最好的证明。“你妈妈离开时,手中紧攥着你送给她的玻璃球,因为她非常爱你。你爸爸也一样。你妈妈刚刚是去找你爸爸了。爱情水晶的魔力将他们的心紧紧地连在了一起,所以她才选择抛下亲生孩子,去追逐自己的爱情。有些妈妈就会做这种事。”

“可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丹尼哭问。“为什么他们都不告诉我?”

“因为他们爱你。”我哑着嗓子回答。“我先把你送回学校吧。”

我将男孩抱上马背,自己也上了马。半个小时后,我们来到了巴黎军官学校。现在是上课时间,外面空无一人。丹尼一言不发地领着我登上楼梯,粉红斗篷的下摆擦着石阶。走到他的教室时,我推开了门。在里面讲课的竟然是蒙日老师。

这位一度投笔从戎的老师和他曾经的学生四目相交。一时间仿佛时光倒流,我又变回了巴黎军官学校的那个孩子,正坐在座位上看着数学老师讲解着无聊的炮兵理论,眼巴巴地期盼着下课。如果我真的变回孩子该多好啊!那样我就可以回避掉很多很多过去犯下的错误,重新做人。

蒙日老师扶了扶眼镜,向我走来,黑长袍的下摆在身后婆娑。他让丹尼先进了教室,然后关上了门。不知怎么,明明门已经紧闭,学生们的谈话声却陡然升高,穿墙而出。

“我听说了一个谣言,马库斯。”蒙日老师说。他瘦骨嶙峋的样子几乎和六年前别无二致,只是稀疏的黑发已经夹杂了些许银丝,额头上多了几道深深的皱纹。“巴拉斯说设计陷害我的人是你。因为我没答应帮你复仇。”

“巴拉斯说的不是谣言。”我将目光转向远处空无一人的操场。“对不起,老师,我不该那么做的。”

过了好久,蒙日老师才从惊愕中恢复过来,眼里闪着怒火。“令人意外,居然真的是你。”

“父亲教导过我。谁有良心,谁必败无疑。我将这句话作为座右铭,行事不择手段,最终得以在权力的游戏中胜出。”我静静地向这位老师敞开心扉。“可当我走过死伤满地的街道,靴子在石地板上留下一个个血印时,才赫然发现那句话并不是什么箴言警句,而是父亲留给我的诅咒。”

沉默笼罩了两人。

过了好一会儿,蒙日老师才再度开口,声音里带着感伤。“算了,我原谅你。现在我送你一个新的座右铭!宽恕是美德。”他叹了口气,伸手拍拍我的肩膀。“知道吗,马库斯?很多孩子身上都有父母无意间留下的诅咒。我父亲经常说我胆小,所以我做起事情总是慎之又慎,畏首畏尾。这是他留给我的诅咒。如果没有这个诅咒,也许上次见面时我就会答应帮你对抗罗伯斯皮尔了。”他笑了笑。“但我仍然深爱着他,因为另一方面,如果没有这个诅咒,我早就在战场上被打得一败涂地了,绝不可能攻下荷兰。”

“真是复杂。”我轻声道。

“其实很简单的,孩子。”老师笑着摇摇头。“我现在成了巴黎军官学校的校长,发现还是学校的生活适合我。你呢,马库斯?你有什么打算?”

我沉吟了一会儿。“我打算做一件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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