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摘掉白披风的兜帽，跳上枣红马，朝坎波福米奥村疾驰而去。
灯火通明的蒙贝洛堡很快被甩在身后，草莓沿着蜿蜒的小道飞奔，蹄下泥浆四溅。雨还在下，两旁的树林中栖息着无数乌鸦，每当红马经过，它们便会拍打着漆黑如夜的翅膀升入夜空。
一条小溪出现在眼前，草莓飞身一跃，冲入冰冷的流水，迅捷地登上对岸。我想起伊丽莎白信中的只言片语。
抵达米兰后，我等着的其实不是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信物，而是你。我当时好害怕，但你能给我勇气。后来噩梦成真，你安慰了我。当你陪我沿着小溪漫步时，我感觉自己所有的痛苦时光都被剪掉了。全世界只剩下你和我。可我到现在还记不清公主的名字。后来我向你表白，你拒绝了。一阵强烈的痛苦和绝望过后，我竟感到松了一口气。我终于能放下一切做自己该做的事了。但如果你接受了我，我生命中余下的时光便会全然改变。
红马穿过层层雨幕，跃上高坡，在狭径上旋身，加速，不断加速。军刀在我腰间晃个不休。西方的天空绽放出几朵橙色的花束，顷刻间便消失在夜色中。那是米兰人民庆祝和平的烟花吗？我心想。和平，我记得自己曾许诺为卢卡城的人带来和平。
我不希望你在场，又希望你在场。我好想知道，你到时会不会为我拔出你的刀。我真的好希望你能那么做啊。如果我成功了，我希望你能再回一次卢卡城，告诉他们，那份礼物是由我们两人一起送出的。
有件事我想不明白，女孩在信的最后写道。在那个雨夜，我可是来杀你的啊！为什么你如此轻易便原谅了我？马库斯，那是我第一次觉得被人原谅是件痛苦的事。
一个人影突然从灌木丛中冲出，伸开双臂拦住去路。我忙死命勒住缰绳，草莓嘶鸣着前腿高举，将我从马鞍上掀飞出去。泥地扑面而来。我咒骂着站起身，浑身上下满是泥浆。
“在拯救公主的征途上，勇者有时也会不幸身陷泥泞不堪的小径啊！”这是苏茗的声音，充满了感慨。
“又是你这家伙。”我揉着被摔痛的肩膀。“早知道我就直接踏过去了。”
“太让人难过了。”苏茗凄楚地说，她还是上次的装扮，红色的夹克被雨淋湿，天鹅绒般的秀发下是迷人的笑脸。她手中还提着一个蓝色手提箱。“我可是专门来还你钱的。”
“还钱？”我瞥了眼她拎着的箱子。
“没错。”苏茗点点头。“虽然……我花得只剩下五千金法郎了。”
“既然如此，你就卖身为奴吧！”
“你这个提议很有意思。”她笑着迈步向前，将蓝色手提箱递了过来。“可惜我已经有主人了。”
我无视了她的话，接过箱子，又立马放到地上，差点闪了腰。“你神经病啊！全换成了金币？”
“啊，抱歉。”苏茗语带嘲弄地说。“我忘了您老手无缚鸡之力。”
我一言不发地推开她，吃力地将手提箱横放在马背上，跨上坐骑，离开了苏茗。我没更多的时间可以浪费在她身上。
雨越来越大，坎波福米奥村出现在眼前时，我已经筋疲力尽，浑身酸痛。草莓经此一路狂奔，业已露出了疲态。于是我牵着马走进村子。
一些村民狐疑地透过窗户打量我，几只浑身湿透的鸡正拍着翅膀在路边闲逛，肥嘟嘟的样子诱得人口中生津。草莓的背上有五千金法郎，可以买好多只鸡，但现在不是吃鸡的时候，现在是证明勇气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就像是离开舒适的家，冒险前往广播大楼救欧迪的加菲猫。
我牵马走向一间茅屋，敲响了门，希望能打听到伊丽莎白被关在哪。一名中年男子开了门，他身材结实，满脸胡茬，黑眼睛里是冰冷的怀疑。我礼貌地向他说明了来意。
“走吧。”听完后，他毫不迟疑地说道。“我带你过去。”
我们沿着泥泞的小道踽踽而行。沉重的手提箱似乎越来越沉了，我把它从右手换到了左手，伸展麻木的胳膊。两人一路上几乎没有交谈。
“就是这里。”中年男子在一座耸立的高塔前停住脚步。
我抬头望向塔顶，从窗户中透出的灯光衬托着黑暗的天空。“好高，至少……”我发现自己目测不出来。“好多米。”
那男人看了我一眼。“我不能陪你进去。”
我微笑着表示理解，从口袋中取出两枚金币递给他。他张大嘴，下巴微微颤抖，但没有伸手接钱。
“不用这样，再见。”他说着转身离去，雨在他身边落下。
我走向高塔的大门，感到平和极了。一切终于要结束了。法奥两国战争也好，伊丽莎白不幸的旅程也好，终于要在这座高塔中划上句号。
门口有六名守卫。他们坐在雨淋不到的干燥石阶上彼此交谈，滑膛枪横放膝头，看到我，这些人立刻站了起来。
“长官，您来干嘛？”其中一人困惑地问。
“我为那女孩而来。”我轻声说。“巴拉斯已经回心转意，决定放了她。”
“请您在这稍等片刻。”那名守卫说完立刻奔进大门。另一名守卫跑去牵我的马。
“别动！”我喊道，但为时已晚。
草莓的动作很快，只见它抬腿一扬，那名守卫便飞了出去，摔得泥浆四溅。其他人立刻跑过去察看他的伤势。
“很抱歉。”我咬着嘴唇说，牵着枣红马走向一棵榆树，在那里把它拴好。
一名少尉很快出现，手中拿着一支火把。他领着我登上仿佛没有止境的楼梯。火光摇曳，照得脚下的石阶仿佛在游移。
“这鬼地方有多高？”大概爬了十万层台阶后，我问那名少尉。
对方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走。“我没留心过，长官。”
“圣女贞德曾从七十英尺的高塔上跳下，却安然无恙。”我告诉他。“不知道这座塔有没有七十英尺。”
“贞德摔进了护城河的泥泞中，才保住了性命。”少尉说。“她当时只是没受重伤，并非安然无恙。”
“你这么想吗？”我在黑暗中露出微笑。“也许在她往下掉的时候，一位看不见的天使飞过来，托住她的身体，轻柔地将她放在了地上。”
“是吗？”少尉的声音里带着不屑。“可惜天使没能帮她逃出生天。”
“这就是可悲的地方了。上帝看重的圣女，撒旦不可能视若无睹。”
又爬了大概十万层台阶后，我们终于走进一个装潢华丽的房间，脚下是木制地板，黑色的桌子上摆着三盏银烛台，几十根蜡烛在上面绽放，高高的屋顶隐藏在黑暗中。四面墙壁上挂满了织锦和油画。
“那女孩呢？”我扫视了一遍房间，并没有看到伊丽莎白。
“请您在这里稍等片刻，我这就把她带来。”少尉说罢举着火把离开了房间。
我将手提箱放在地上，在寂静的屋子里百无聊赖地踱步了一会儿，走过一副副精美的壁画，来到窗边。透过玻璃，可以看到摊在下方的无垠黑暗。闪电划过天空，照亮了渺小的世界。我踉跄着从窗边退开，只觉心惊肉跳。这座塔太高了，我心想，简直耸立于云端之上，简直是在空中。
门开了，那名少尉再度走回来。他面色凝重，身后跟着两名荷枪实弹的士兵。伊丽莎白走在士兵中间，双手被绑着，一见我便急切地想要说些什么，但由于嘴巴被黑布蒙住，只能发出非常含糊的声音。
“我来接你回去，伊丽莎白。”我笑着走上前。
这时，一道长长的灰影落到地板上，科勒曼走进房间。他看着我，一语不发，面露微笑，脸上的伤疤在火光下抽搐。
我在原地楞了几秒，接着吹了声嘶哑的口哨，心脏砰砰直跳。科勒曼在蓝色的军官制服外披着一件白羊毛披风，染成蓝色的头发又长又乱，似乎是刚睡醒。
我干咳了两声，将巴拉斯的手令拿给他看，动作十分僵硬。
科勒曼懒洋洋地接过纸，目光只在上面停留了一秒。“嗯，不像是假的。”
我暗自松了口气。“那么，失陪。”我的声音微微发颤。
“不过嘛。”科勒曼大声说。“如果我说这是假的，让士兵把你从窗户里扔出去，那一定很有意思。”他转向身边的少尉。“去把窗户打开。”
少尉站在原地踌躇了几秒，但科勒曼冷冷一眼让他不敢再迟疑。窗户打开后，潮湿的冷风立刻灌满了房间
我伸手握住刀柄，尽量让语气显得沉着。“如果我死了，拿破仑不会放过你。巴拉斯知道这件事，也不会让你有好果子吃。”
科勒曼考虑了一会儿，点点头。“也是。”他露出狞笑。“如果我谋杀了你，确实会惹来不少麻烦。这样吧，我们一对一决斗？如果你赢了，咱们两人之间的恩怨便一笔勾销，这女孩就能跟着你离开。就算你输了，我也不会把你伤得太重。马库斯将军，你敢不敢为了心爱的女孩拔剑呢？”
我心爱的女孩另有其人，但伊丽莎白信中的字句浮现在脑海：我好想知道，你到时候会不会为我拔出你的刀。我真的好希望你能那么做。
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心中有个声音在说，你想为逞一时之快丢掉性命吗？
于是我松开剑柄。“何必呢，科勒曼？你我皆为法国军人，可谓是袍泽之情，生死之交。”这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在心里呸了一声。
科勒曼放声狂笑，伸手指着自己脸上的伤疤。“别废话了。我在旅馆里告诉过你，这事不会就这么算了。”
我想起了苏茗良心发现还回来的五千法郎，也许可以用钱摆平这事。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从窗户吹入，掀起了科勒曼的白披风。
在那一瞬间，无数思绪在我脑海中翻飞着。
我想起了巴拉斯评价科勒曼将军的话：他的才能不在拿破仑那个小个子之下，而且他曾在好几个国家服过军役，包括奥地利，所以非常了解我们的敌人。
包括奥地利。我注视着科勒曼将军腰间的军刀。刀柄末端装饰着金色的鹰头，鹰眼是两颗闪耀的红宝石。
“你就是十六年前闯进米兰皇宫行凶的奥地利军官。”我眯眼看向科勒曼。
对方眨眨眼，望向隐藏于黑暗中的天花板，似乎是在努力回忆。“好像确实有过这事。”最后，他点点头，轻飘飘地说。“当我砍下那男孩脑袋时，年轻母亲的惨叫声可真令人兴奋。”
心中那个一直劝我保持理智的声音消失了。窗外，分叉的闪电撕扯着云层，在雨幕中舞蹈。
两把军刀闪着寒光出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