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这是大难临头的征兆。
“马库斯，醒醒。”拿破仑轻声唤道。“我知道你在装睡。”
我无可奈何，只得从被子里探出头，屋内非常昏暗。天还没亮，现在似乎还是凌晨。拿破仑站在床边，手中的蜡烛散发着淡淡的光。今天是五月十九号，是土伦港的舰队扬帆航往埃及的日子。
“风暴为什么会停？”我沮丧地说。“我昨天明明诚心诚意地向上帝祈祷了啊！”
拿破仑叹了口气。“快起来。”
我穿好衣服，无精打采地跟着拿破仑走出了房间。她的步伐轻盈稳健，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远处的大海在月光下汩汩翻腾，仿佛有无数饥饿难耐的史前巨兽正于水面下彼此追逐，互相猎杀。驻扎在港口的军队正做着最后的登船准备，无数三色旗在海风中猎猎飘动。
“我害怕海。”我抱怨道。
拿破仑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你害怕。但我们必须征服埃及，因为……”
又来了！我心想，又是那番陈词滥调。“因为占领埃及不仅可以骚扰英国对印度的贸易通道和整个大英帝国，而且还可变埃及为法国殖民地，从而补偿法国在西印度所丧失的殖民地。”我用平板的语气缓缓地背诵。“还可以为进一步征服英国财富的主要源泉印度建立有效基地。”
我用手掩住嘴，打了个哈欠。“怎么样，我有一个字背错了吗？你都跟我讲了几万遍了。”
她面露不悦。“我们可能会在航行中与英国舰队遭遇，全军覆没。一场史无前例的风暴也许会让我们船毁人亡。”拿破仑的声音越来越高。“某个可怕的巨型乌贼，会把我乘坐的船拖进海底，我们还可能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迷失方向，最后人吃人，直到全都饿死……你这番用来扰乱军心的言辞我也能背下来了。”
我的担心难道没有道理吗？我本想这么反驳，但及时管住了舌头。
半个小时后，法军各个部队陆续开始登船。这是一支三万七千人的庞大军队，其中包括贝尔蒂埃、缪拉、拉纳、狄舍、马尔蒙等一批著名将领。
护送这个军团的法国舰队同样不容小觑，有一百三十艘运输船、十三艘主力舰以及近三百艘大小运输帆船。
有趣的是，除了作战部队，此次远征还带走了大批科学研究和工程技术人员。我以前的几名部下也加入了远征军。
尽管我对征服埃及意兴阑珊，但仍在进行准备工作时表现得颇为上心。“这次行动必须严格保密。”在研究计划的会议上，我曾再三强调。“我可不想舰队半道上被英国海军逮个正着。对了，拿破仑。海军司令布吕埃斯告诉我，小巧的“海风号”速度惊人，比任何一艘船都快，关键时刻可以轻易摆脱敌舰的追逐。咱们俩一起乘海风号吧。”
“可以啊，我会考虑。”拿破仑露出微笑，但那抹迷人的微笑并未触及眼睛。“马库斯，要不你先行一步，到土伦监督军队登船的准备工作吧！我和巴拉斯会继续讨论行动细节。”
从那之后，我再没参加过会议。不过督政府的保密工作做得确实相当出色，只有极少数高级官员知道远征军的最终目的地是埃及。官方的报纸宣称这支军队会乘船绕过西班牙，冲向爱尔兰。
这消息把英国人吓得不轻，也气得半死。他们派出了久负盛名的海军司令纳尔逊，命他统率规模庞大的英国舰队在直布罗陀海峡严阵以待，防范着不可能出现的敌人。
晨雾迷蒙，土伦的海港挤满了船只，在海面上连成一片。拿破仑走在我前面，外衣的下摆于夜风中飘动。周围的法国官兵则向她致以热烈的欢呼。我们在此起彼伏，响彻黑暗的欢呼声中走过一排战舰，登上旗舰“东方号”潮湿的甲板。
一大群军官和科研人员正等在那里，彼此交头接耳。在这些人身后，是无边无际的大海。朦胧的弦月下，大海漆黑如墨，令人生畏，却又有种诡异而深邃的美。
贝尔蒂埃迎面走来，扶了扶金边眼睛。“将军，情况似乎不怎么好。”他语气沉重地说。“海军的士气非常低落，大概是因为马库斯的缘故。他经常在水手中间散发悲观言论。”
“我才没有散发悲观言论。”我忍不住大声抗议。“我只是说了些奇谈怪论而已。比如海里有只智商极高，体型庞大的鲨鱼，专门猎杀人类什么的。”
“大家都知道他喜欢夸大其词，言过其实。”拿破仑说。“没必要在意。”
贝尔蒂埃耸耸肩。“总之，我们的海军的确令人担忧，如果航行途中没有碰上敌人还好，一旦遭遇……”
“一旦遭遇敌船，我们就立刻登上速度最快的海风号迅速撤离，其余舰队组织应战。”我说。“这提议怎么样？”
拿破仑伸手按住自己的太阳穴，没有回答。
海风吹得巨大的船帆噼啪作响。夜幕之下，影影绰绰的战士排成几条长蛇般的队伍，有条不紊地登上高耸的甲板。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深沉的夜色渐渐变成黯淡的晨曦。
当最后一名士兵踏上甲板时，太阳自东方的云层后露了出来，如此光亮夺目，令人难以直视。灿烂的阳光一泻而下，平静的海面跃动着金色的光芒。一只灰色的海鸥拍着翅膀飞过甲板，窜入空中，停在东方号巨大的船帆上。
突然间，所有的士兵都开始欢呼雀跃。欢呼声犹如阵阵波浪，从上百艘战舰滚滚而来，在海面上回荡不休。
“士兵们在欢呼太阳。”马尔蒙将军解释，这家伙总喜欢说明人尽皆知的事。“他们把这当作好兆头。”
我伸手遮住刺眼的阳光，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一句诗。“在朦胧的曙光下，我们不再四处游荡，不在黑夜中徜徉。”原文好像不是这样。
拿破仑向我投来疑惑的目光。
“一句诗而已。”我耸肩道。“谁写的我忘了。”
海军司令布吕埃斯很快发出起航的信号。新征入伍的年轻水手们立刻忙碌起来。东方号微微一颤，平稳地航向浩瀚的大海，雄伟的船帆饱饮长风。
庞大的舰队缓缓驶离港口后，军官们三三两两地离开露天的甲板，去往各自的船舱。主甲板很快变得空空荡荡。我独自一人踱步到东方号的船尾，注视着渐渐缩小的海岸线，心中忐忑不安。
“还在害怕吗？”拿破仑突然出现在我身边，海风吹乱了她的长发。
“有个女人，明知道海里有鲨鱼，为了逗弄一个小男孩，她将一枚金币丢进了大海。”我静静地说。“男孩为了得到那枚金币，纵身跳进了水里，结果立刻被鲨鱼咬成了两半。”
当我说完这个不加渲染的小悲剧后，两人并肩眺望着远处的地平线，倾听海风的低语。全世界没有别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拿破仑轻声说。“你亲眼目睹了这一幕，所以才这么怕鲨鱼吗？”
我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是啊！”
“撒谎。”
“好吧！其实那只是杰克 伦敦写的一个短篇而已。”我解释道。“我怕鲨鱼是因为我那与生俱来的深海恐惧症。”
“我也不善水性，容易晕船。”拿破仑耸肩道。“但现在，我们必须克服这一切，勇敢地面对大海。因为……”
第五千万遍了。“因为占领埃及不仅可以骚扰……”
“因为埃及有我的梦想！”拿破仑铡刀般打断我的话。
“欸？你的梦想不是当科学家吗？”我诧异地问。“关埃及什么事？”
“你忘了吗？我已经是科学院院士了，两个月前当上的。”
“哦，对。”我猛然醒悟，当时科学院空出了一个院士名额，拿破仑凭借自己在意大利赢得的声望，轻而易举地获得了科学院院士的头衔。虽然有些滥竽充数的感觉，不过也算让她得偿心愿了。
“现在，我有了新的梦想。”拿破仑抬起头，迎上我的目光，深邃的碧眼中闪烁着若隐若现的火焰。“我要征服埃及，如若可能，还会占领印度，兵临君士坦丁堡。说不定，我能效仿亚历山大，在东方建立一个庞大的帝国。”
看着她那副认真的模样，我忍不住捧腹大笑。
拿破仑垂下眼睛，显得有些失落。“你嘲笑我？”她低声说。
恐怕你实现不了这个梦想，我想告诉她，但这样做无疑很不合适。“我也有一个梦想。”我装作很严肃的样子，说道。“我想飞到月亮上面，在地表刻下自己的名字。”
拿破仑久久注视着我。“当一个愿望发自内心且出于理性时，我们才会有足够的动力去实现它。”她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责难。“这样的愿望才能被称为梦想。别把你的异想天开和我的梦想相提并论。”
她朝平静的大海看了最后一眼，转身离去。
一只银色的海豚穿过波浪，紧跟在东方号的船尾后面。我不由得想起了莎比的一句话：有些人只拥吻影子，所以只拥有幸福的幻影。
总有那么一天，追影子的人将大失所望，我阴郁地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