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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怀疑的种子

我与拿破仑

  

“太可怕了!”我使劲揉着太阳穴,喃喃自语。

“什么?”伊丽莎白低声问。

“啊啊啊,没什么。”我扶着树干站起身,朝内伊走过去。

此刻内伊正屈起一条长腿坐在橡树的阴影下,背靠粗糙的树干,有条不紊地吃着自己的那份午餐。她穿着一身褴褛的灰斗篷,靴子满是尘土,垂及衣领的银发纠结凌乱,长长的刘海垂在前额,遮住了眼睛。

鉴于她刚刚的暴行,我打招呼时很谨慎,就像是在向动物园里放养的老虎主动示好。“你好,内伊。”

她拨开前额的刘海,抬起头回了我一个老虎似的眼神。“干嘛烦我?”她的声音也像是老虎在咆哮。

“我……”我支吾着。

“最好离我远点。”她一字一顿地说。

我很乐意照办。于是我回到了伊丽莎白身边,向她述说了事情经过。

伊丽莎白非常惊讶。“她两句话就把你吓回来了?你可是个军人!”

“我是法国高级军官。”我静静地更正。“可现在却孤身一人待在敌人中间。只要稍有差池,我活着出城的希望就会荡然无存,所以才不愿惹是生非。”

生活很美好的 ,不能牺牲这么美好的生活去逞一时之快。这是科勒曼给我上的一课。

“你不是孤身一人。”伊丽莎白严肃地说。“你还有我。”

有你?你很能打吗?“虽然我并不觉得这会给那些要杀我的人带来什么困扰,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还是多了些安全感。”我言不由衷地说。

伊丽莎白微笑着站起身,拍拍裙子上的灰尘。“我要去帮医生们照顾病人,你……”

“祝你工作顺利。”我打断她。“我要睡午觉。”

伊丽莎白低头看了我一眼,带着无可奈何的表情转身离去,丝裙在身后婆娑。太阳于当天首次露了出来,温暖的阳光自云层后一泻而下,为整座城市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冠冕。轻风的羽翼在街道上盘旋不休,伊丽莎白随性披散的红发轻舞着,在充满疾病和死亡的灰色城市中跃动着火焰的光辉。

之后,我开始用眼角余光观察内伊,看见她正和一个茶色头发的年轻女孩聊天。

困意很快袭来,我蜷进斗篷,在枯死的大树下睡去,醒来时,只觉浑身发冷,莫名心惊。耳边传来“嘶嘶”的怪响。

对我来说,这世上有三种生物最为恐怖 。一种是在遨游在漆黑深海中的巨型海洋怪兽;另一种是有着大号的毒牙,喜欢潜藏在暗处的蜘蛛。第三种便是……

那条至少五百米长的毒蛇嘶嘶怪叫着爬上我的肩膀,在白披风上挪动。它的身上布满满了红白相间的可怕条纹,分叉的舌头伸进缩回,致人死命的毒牙跟着若隐若现。

恐惧如同冰冷的激流贯穿全身,令我完全僵在了原地。我想大喊,嗓子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哽住。

毒蛇逼近我的咽喉,又红又湿的舌头舔舐着裸露的皮肤。死定了,我心想,只见毒蛇扁平的脑袋倒退了几公分,嘴巴猛然张大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又长又弯的两颗毒牙淌着白色的粘液……我立刻紧闭双眼,然而那条蛇始终没有咬下来。

“你没事吧?”一个女人用较为冷淡的语气问。

睁开眼睛时,内伊正站在我面前,手里抓着那条危险的毒蛇。她漫不经心地将它丢进死树的树洞里,像是在扔一根绳子。

“太可怕了!”我颤声说,一边使劲扯下身上的白披风,神经质地抖个不停,所幸没有再掉出来几条蛇。

“你这把军刀很漂亮嘛!法国军刀!”内伊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那件装饰华丽的武器,接着露出充满嘲弄的微笑。“法国军官居然会被一条蛇吓得不能动弹。”

“法国军官也有怕蛇的。”我告诉她,一边重新穿好白披风,心脏砰砰直跳。

“你来城里干嘛?”内伊问,目光中是冰冷的怀疑。

“当志愿者,为人民服务。”我带着几分自嘲说道。“今天上午我还给一个得了黑斑病的小女孩写了两部短篇小说呢。”

一声怒吼从人群中穿出。

“读书?读什么书?你还不如排队去领些吃的。”

我循声望去,看到一个相貌丑陋的中年男人正对着上午来领书的小女孩大喊大叫。

“我读过书吗?”他吼道。

女孩手拿着书,仰起脸说了些什么,声音很小,根本听不清。

“你哥哥读过书吗?”男人恶狠狠地嚷起来。“我教你的手艺你好好学了吗?你现在能做出一件完整的衣服了吗?”

小女孩摇摇头,浑身颤抖,肩膀不住上下抽搐。

“那为什么你就非要读书?你还是个女孩。”中年男人抢过小女孩手中的书,给了她一记耳光,接着将书扔了出去。“下次记得去领面包。”

那本我含辛茹苦完成的作品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弧线,飞过人群,落到了毒蛇盘踞的树洞里。

鹰柄军刀在鞘中蠢蠢欲动。“无可救药的蠢材。”我愤愤地低声骂道。

“你为什么生气?”内伊问。

“伊丽莎白说你是个医生。”我仔细打量着她,怎么看都觉得不像。“对吗,内伊?”

“没错,我是世上最优秀的医生。”对方大言不惭。

“穷病你会治吗?”我笑着问,心中却发出一声叹息。

“什么?”内伊迷惑不解。

“一种遗传疾病。”我解释道。“它会让患者甘心得过且过,虚度光阴,也会让患者的子孙后代身份卑微,命若草芥。”

“你在暗指那个扔书的男人?”内伊的嘴角绽出一抹微笑。

“我并不是在指某个特定的人。算了,跟我去看一个真正的病人好吗?”

内伊不耐烦地皱眉。“又是黑斑病患者吗?”

“寻常的感冒发烧岂敢劳你大驾?”

“病人在哪呢?”她问。

“城外的法军营地。”我低声说。

内伊沉默良久。“我能不去吗?”她用那双绿茵茵的眸子对上我的眼睛。“还是说这份邀约我不能拒绝。你无论如何都会把我弄去。”

“救死扶伤可是医生的天职啊!”我提醒道。“而且你要救的是最有能力结束这场战争的人。”

“你们的总司令?”内伊再度皱眉。“拿破仑?”

“bingo!”

最终我成功说服了她,两人并肩走出卢卡城宽大的城门。伊丽莎白还在帮医生照顾病患,我就没去打扰她。

“你想过当军人吗,内伊?”快到营地时,我问道,一边倒退着向前走,目光片刻不离面前的银发女人。“内伊将军,内伊元帅!这称呼如何?人们说不定会把你和圣女贞德相提并论呢。”

她一言不发,只顾迈着僵硬的步子向前走,仿佛没听到我的话。

“内伊。”我突然高喊了一声。

她的样子像是刚从梦中惊醒,目光空洞冰冷。“干嘛?”

“你在想什么?”我问。

“我刚刚躲进了自己的世界。”她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

“啊?你在自己的世界干嘛?”我问。

“最后一次改善它。”她的声调里不知为何充满感伤,目光中闪过某种下定决心的神色。

“我不大明白。”

“外面是真实世界,有城市、国家、军队、战争。”内伊解释道。“而我的世界则是爱和心灵,童话和梦。在我还无法影响外面的世界时,就会不停地改善内心的世界。”

“就跟反省一个道理吧。”我歪着头说。“听上去挺深奥的。”

内伊摇摇头。“很浅显的。”

戒备森严的法军营地很快出现在眼前,我们穿过营门。内伊始终和我并肩走在一起,目不斜视。来来往往的官兵们很少有人注意到我们。

拿破仑的帐篷外一左一右站着两名守卫。他们默不作声地看着我和内伊走进帐篷。

“内伊,你是法国人吧?”进门后,我问。

对方无言地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会在……”

“你是让我来接受盘问的还是给人治病的?”内伊不耐烦地说。

我耸耸肩。“好吧,请。”

拿破仑穿着雪白的睡衣,在床上蜷缩成好小的一团,双眼紧闭,浑身颤抖,汗湿的头发贴近前额,看起来楚楚可怜。我试着叫醒她,却无济于事。

“军医说至少得等一个月她才能完全康复,可是……”

“你先出去。”内伊凶巴巴地打断我的话。

我静静地走出帐篷,有些不大高兴。

十分钟后,内伊也出来了。我过去搭话,她却只当没我这号人,直到我重重地朝她肩膀拍了一记。“拿破仑怎么样?”

内伊投过来的眼神里带着责备的神色。“你们的军医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有些失望,怀疑内伊没有尽力而为,但还是陪着她走出了军营。这女人真的是“军中三杰”之一吗?一路上我都在想。

“你们的总司令居然是个女人。”内伊突然开口,将我从思绪中拉了出来。

“哇哦,你对拿破仑做了什么?”我问,好奇更胜于担忧。

内伊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

我用手背捂住脸颊,吃惊更甚疼痛。“你干嘛?”

“你救过莉拉一次,作为回报,我给你上一堂课。”她冷冷地说。“不要太过相信陌生人。”

“莉拉是谁?”我低声问,但这个问题顿时显得无足轻重。不要太过相信陌生人!一阵恶寒爬上脊背。“你对拿破仑做了什么?”

“一切都是她作的恶。”内伊笑道。“就算我把她杀了,也不过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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