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间落叶何其多，爪下始终踏着由雨水洗尽的叶，稀碎声中再沾上丰饶湿润的泥。其奔逃毫无方向，气喘间更是思绪纷飞，好几里地都没能定下个目的地来——更何况，她当真逃得掉？
便是如此，纵使已顺风而行好一阵，但背后总有种无所适从的压迫感，仿佛乘着风追逐而来。心跳加速的原因有三，想来奔逃用时过长定为其一，而那莫可名状的不详预感为其二。
至于其三，她倒也没那闲工夫去辨别出个所以然来，更是由于无休止的狂奔乱蹿，本就没能注意到的呼吸节奏也愈来紊乱。
也正是当她迫于体力不支而缓下脚步的那么一刹那，恍惚间只觉四足离地，视野高升，几声惊呼更是在她自己反应过来之前便出了口。
"带路吧。"
她就是再不情愿，身后还是会不意外传来那声不久前才听过的，平淡如水、毫无波澜的语调。可如今，被人拎着后颈不说，还眼睁睁看见地面越来远去；很快，她眼里便仅剩一轮空中明月，与一抹前方白影，以及底下越来越小的竹林。且不多时，早已飞离那原地几十里路，如此疾速，吓得她更是一下都不敢动，一句话也不敢提。
这一路上，仙修见她老实得紧，随手便把这只仅比寻常狐狸大两根尾巴的妖狐给送到肩上坐。也不知他用了些什么仙术，让她产生此肩如履平地、落脚何妨的错觉，但仍是不敢动弹，生怕从这比竹子还高的高空上失足，落得个三尾白修的凄惨下场……
简直度日如年。
终于，眼花缭乱之后，仙修的行进速度可见地慢下来，也是此时她才看见，之前她落下的那身衣物正飘浮于前方半空，有如被风吹动，却又灵活自如地在空中转了个圈，然后往地上某处直直飞去，好似在为仙修指路。
仙修脚尖点地，稳步降下，落在那浮空衣物跟前。白狐便趁机赶紧从其肩上纵身一跃，唰唰地抖着身子，接着又忽然反应过来，耳朵一立，狐疑地四处嗅探。
至于那件飞衣，它见仙修已跟来此处，顿时便失了灵性，从半空中飘落，轻轻地覆在了地上。
一掀开，其下尽是零散白骨，甚至尚粘腐肉，臭气扑鼻。还与些马车轿厢的残骸混乱一体，骨肉尽是撕扯迹象，此地曾发生何事，何时发生，如此一目了然。
白狐左看右看，循着腐臭味往这方向瞥了眼，又兴致缺缺地收回视线。腐肉烂骨罢了，作为走兽懵懂昏僵之时，即生出灵性之前，此情此景就早已不足挂齿。
此地乃竹林深处，鲜有人迹，自然没有足以让马车前进的大道。不过既然这狐狸没什么反应，他便也没再多看，而是伸手探袖，从中摸出一盏长明灯来。
见那盏中火苗跃动不息，仙修当即抬手勾指，作叩门状，在面前如同敲门般虚叩几下，竟是引出层层涟漪，霎时铃声清脆作响，仅此一瞬便天昏地暗！
好似天狗食月，日月无光，白狐哪里见过此等异像，刚要如之前般落荒而逃，可又想起不出意外会被提拎后颈的结局，只得强作镇定，步伐蹒跚，踉跄地往仙修身后挪动。
后者自是一步未迈，伫立原地，待得铃声罢了，地上残骨边缘泛起白光，方才将火光摇曳的长明灯高举。而后，骨中白光有如灯下阴影，又如缥缈烟雾般升腾而起，几经扭曲，终是缓慢成了人型，静立于白骨之上。
"仙长，此人……"
白狐语中又好奇又惧怕。好奇的是仙修此等闻所未闻的手段，本该阴阳两隔，却这般轻易地跨越了去；而怕的是那白光人影，谁人都能一眼认出其并非活物，分明就是……
"此人便是衣主。"仙修话罢便侧过头去，视线转下，落在难得表里如一的白狐身上，"你可该问她，愿意将这衣裳借你与否。"
再怎么于心里暗自抱怨，她也还是象征性地应声，不过并未往前一步，仅是将三条狐尾立起、端坐仙修身后，如此问道："可她不是死了？死人如何能借我衣裳。"
"你也知道她借不了你，却擅自拿走？"
"并非如此。"她的语调情不自禁提高了些，其中更是带些急迫，"分明是那虎妖……"
话才到一半，自知失言的白狐又猛地回过神来，不再多舌。
仙修多看了白狐几眼，看得后者冷汗直冒，所幸他似乎此刻未有追问的打算，而是接着之前的那话茬，笑道："无论如何，最后它是上了你的身，那便得算你借走。"
他顿了顿，看向那缕淡光魂魄。
"你说是吧？宁姓姑娘。"
被如此一唤，轮廓周边泛着的白光微微颤了下，好似这才被唤醒般神回此地，目光落在一人一狐身上，少不了满眼茫然。
女子魂魄环顾四周，见得遍地马车残骸，认出其中苍苍白骨，最后定眼在仙修手中的那盏长明灯上，双手交互于那青边云纹白衣袖中，拱手问道："敢问…先生……我这是，死了么？……"
仙修点头。
"…是吗……"
魂魄得此答案，竟是长舒一口气，虽然神情还有些恍然，但显得如获释重，眉宇舒展，面露微笑，好一副天人模样。
"死了便好……"
那副世间已无任何牵挂的神情，仿若一粒落水浮尘，纵使已陷万劫不复，却没有拨动出一点涟漪。
眼看那缕残魂即将消散，仙修随口问道："可有遗憾之事？"
其手中高举的长明灯，此时也已是风中残烛，随时都可能被灭了去。
"家中母亲……未能尽孝……"魂魄思索一二，眼神涣散，断断续续，身上本就微弱的淡光也在话语间逐渐散去，"……除此之外……再无…遗憾……"
话罢，其光芒再不能维持人形，当即化散为点点虫火般的微弱光点，随着昏暗天色重回月光之下，也是变得完全看不见了。
白狐这才敢从仙修腿后探出头来，"她为何觉得死了便好？"问出此话时，如同自言自语，歪着狐头，目光停在那白骨之上，眼里满是不解。
仙修也就当她是在自言自语，不紧不慢地将那盏火光已灭的长明灯收回袖中，对着地上衣物招手的同时转了身，把那白狐一把提拎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