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三刻，小树屋。
我以为我已经够早了，没想到姚瑶早等着了。
“你来早了。”她收起正在看的书籍。
我注意到那是一本黑色封皮，以烫金大字为题的厚重书籍，文字却不是经常看到的英文、中文、日文。那是正常的书籍吗？
我收回打探的视线：“你更早啊？”
她抱着黑书站了起来：“守时是女生的加分项，条理性更是。我已经准备好了。”
说完，一个穿着燕尾服看起来极有管家气质的老人推着平车进来了。
平车分两层，上面那层储物箱打开便冒出了腾腾的冷气，我看了一眼，是动物的尸体；下面那层是血浆、红细胞悬液、还有未经处理分离没能凝结的新鲜血液。
看姚瑶准备周到的模样，她必定是某个大富之家的掌上明珠，有常人难及的渠道，把材料交给她果然是没错的。
她没有在意我的目光，挥手让老人下去。
“你可以先从尸体实验开始，后面再过渡到活体实验。鲜血只是做了最简单的抗凝处理，容易凝结，我建议你速度要快。同时，血量满足我们实验的最低要求。”
我能理解。
按照虚构小说的习惯性套路，献祭人类召唤神灵，需要血肉，如果按照一个成人致死失血量来算，一次大概需要1000-2000ml左右，我们这里就取中间值1500ml。
然后，我与她开始了实验。
一个小时之后——结论出来了：不管是死尸还是活物，加上固定数量的血液作为献祭物都无法引发超自然现象。
“我说过了。”见最后的活体实验也无法成功，姚瑶抱起了作为献祭品的橘色肥猫。
我坐在一边，望着她。
她轻轻抚摸着猫咪的脊背，读懂了我的视线：“你还要继续？”
我站起来：“没错。”
“进行到这个地步，的确很难让你停下来。我知道你从进屋的那个瞬间就做好了觉悟。”
“当然。”我站到了召唤阵法的中心。
“其实你不用自己上的。我说过我已经备好材料了。”她平淡地说。
不愧是有渠道的大人物，连可以牺牲的人都准备好了。但是，我并不赞同。
“对不起，身为一个正常的人类，我还有作为人最低限的道德观和价值观，我不能用别人的命做实验。”
“……”她停顿了一瞬，看着我道，“我想说的只有两件事：第一，这个实验是注定失败的实验，就算是以人作为献祭材料，也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第二，如果你真的以生命为代价招来了超自然现象，你有没有想过后续？”
我当然不知道，如果我死了，我的父母们会怎么样，与我一起进行实验的人会怎么样，甚至招来的东西会引起什么样的事件。
因为那些都没有发生。
我只知道我实在忍受不了没有她的世界。
我不相信召唤成功我就会真的死去。
就像陆芊芊，在死之前，她也活了一年的时间。就算真的召唤了什么异化的东西，也还有转圜余地。对我来说，这或许更像一个契机。对，一定有什么方法，能两全其美的方法。我就是为了找那个方法才来的。
“念咒语吧。姚瑶。”我说。
“你自己为什么不念呢？”姚瑶忽然放下了猫咪，走到我面前来，“难道你已经试过了？”她扯起了我的袖子，发现了我手臂上切割的痕迹，“怪不得你进来的时候脸色惨白，原来你已经忍不住先试过了，你还是正常人吗？居然用自己的身体……”她那冷淡的脸上终于泛起一丝轻微的波动，叫来老人给我重新上药，缠上绷带。
“……看来你已经得到了答案。现在你还想再试一次，是你以为献祭物和念咒语的人不能是同一个？好吧，由我来念咒语，满足你的愿望。”
接着，姚瑶打翻了全部的血，鲜红的血液扩散到小小的树屋，漫过脚背。
“全量的血，已经超过了一个人的总量，这样你总不能说血量不够了吧？”
说完，她大声地念起了咒语，召唤物的名字。
数秒过去。
数分钟过去。
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说过了。实验注定是失败的。现在你满足了吗？”姚瑶盯着我。
我呆坐在地上，还是无法相信。
和尸体、活物没有关系，在血量足够的情况下，就连对象是人也无法成功？这个被陆芊芊备注过的召唤仪式是假的吗？果然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吗？
不，我不信！
还有其他的方法，还有其他的召唤仪式没有试。一定有一个仪式可以成功，陆芊芊她一定卷进风波了。不然，她怎么会死得那么凄凉，死得连个人样也没有？
“因为疾病是不管这些的，是上天给我们的。就像她是天才，是命中注定，她生病早夭也是命中注定。”姚瑶冷静地说。
“她不是天才。”我反驳。
在来学校之后的前半年，她还不是那种超人一等的天才。
我知道的，她是个傻瓜。就连骗我奋进、让我改变自己也是用最傻瓜的激将法，最直白的套路。我才不信那样的傻瓜忽然精明得根本不像个人！
我走出了树屋。
我不会放弃的。
“你还要继续吗？你疯了吗？这不是她的希望！”姚瑶大声说。
我知道，现在的我在别人看来可能真的疯了，宁愿信任虚假的妄想也不愿意相信她死掉的事实，宁愿尝试古怪的仪式也不愿意带着她的记忆正常活下去。但是……如果不解决那些萦绕在心头的疑点，不弄清她得病惨死的真相，我无法忍受、不能心安。
姚瑶没有再说，她甚至没有追出来。
没有她的帮忙，虽然找材料没有那么方便，但第一次尝试也是我一个人，我的计划仍然能继续下去。
但是，我没想到，我的行动、我的秘密都被发现了。
第二天，我被请到了办公室，班主任、教导主任、我的父亲母亲、连陆芊芊的父亲都出现了，办公桌一圈围坐在一起，好似审判的开端。
没有起始的台词，没有一丝准备，我双手被人反剪绑了起来。
父亲母亲站了起来，脸上犹豫却没过来。
我转身看了一眼，反剪我双手的人穿着制服。
为什么会有警察出现在这里？我犯了什么事情？
在我被押到一边之后，姚瑶走进了办公室，她像换了一个人一样，一见我便露出畏缩的神色，低头不语。
在那瞬间我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姚瑶告发了我。
她的故事是这样的：我江平平，因为好友陆芊芊突然死亡，难以接受，开始怀疑人生，怀疑世界。因为陆芊芊曾经是小说家的缘故，经常参考鬼神系列的资料书籍，我江平平便以为有什么可怕的怪物入侵了世界，陷害了陆芊芊，让她最后得病惨死。为了寻找她死亡的真相，为了和那些怪物对抗，我便开始私自研究怪书邪典，私底下盗用学校的资源，利用小猫小狗等活物举行邪恶的仪式。一面之词当然无法服从，有视频、树屋的血迹和阵法、我身上的伤口为证。
要问为什么视频当中出现了姚瑶的身影？要问她为什么不是共犯？
因为我哄骗她有学术上的实验内容进行交流，这是不能公开、需要秘密进行的。因为她与我都是陆芊芊的朋友，就算是私底下进行交流也不会有什么事发生。她没料到，原来所谓的实验内容是把她当成邪恶仪式的献祭品！原来我还要犯下杀人的恶行！尽管罪行未遂，精神上她却受到极大的打击，经历了一个相当可怕的夜晚！直到天亮大白，她才敢报警说清整个过程。
我望着姚瑶，她只低着头不敢看我。
我简直无法相信那个冷淡的女生、协助我举行召唤仪式的女生，说是陆芊芊朋友的女生，竟然把事情揭露到太阳之下。更可恶的是，她竟公然颠倒事实，把她自己变成受害者，把我变成了一个精神失常、疯狂的邪教派。最让人无语的是，除开威胁恐吓她，我真的做了那些事情，就算我吐露事实，人们更愿意相信一个柔弱的女生，而不是一个精神失常连自己也敢划伤的精神病。
这是我无法辩解的死局。
迎接我的道路也成了避不开的处罚。
退学处理变成最优先的处置；因为盲信邪教、空虚的妄想、举行邪恶的仪式、差点害死姚瑶被追究刑事责任。
但因为姚瑶心地善良，原谅了我，被害人主动要求不追究，我很快就被释放出来了。
不过，做出上述事情的我还是被认定为精神失常，有被害妄想症，精神分裂症，对社会存在威胁，被父母、陆芊芊的父亲联合警察送到了心理卫生中心进行语言开导、药物控制乃至电击治疗。
在长达半年的治疗当中，我自觉我一直都是正常的，一边寻找着陆芊芊得病惨死的真相，一边构建能引发超自然现象的召唤仪式，见识了各种各样精神世界更为广阔的人，尝到了药物、电击改变精神乃至意志的滋味……
丰富的生活与新旧变化的朋友、在那疯癫、狂乱的世界所发生的事情几乎可以写成一部小说，但那是另一个故事，说起来可能就会变得异常漫长，正常人接受不了。
以免跑题，继续说回来——也是在那段治疗的时间里，我真正领会了我唯一犯下的错：并不是我错信了他人，也不是盲信邪教，沉溺于空虚的妄想当中，是不顾一切的冲动，是没有头脑的自私!
对，我忘记了，现在的我不止是陆芊芊造就的这个事实。
陆芊芊的确让平凡普通的我有了抗拒长辈的关怀与希望的勇气、去追求长辈们无法接受的惊险人生的勇气，但父母的担心与呵护、殷切的希望同时也造就了现在的我。他们只希望我平安，只希望我一帆风顺，变成疯狂的邪教派，一个脑子不正常的人，那绝对是不安全的，有问题的。看着这样的我，他们会食不下咽、寝不能安，更别说安心自在地活下去。
人不能只因为自己才能活下去。
而我活着，也不止是因为自己、陆芊芊才活着的。
在长达近乎半年的治疗过后，我终于如同父母、医生们预期的那样忘掉了那些邪恶的召唤仪式、空虚的妄想。
我对他们说：陆芊芊，她也只是不幸地得了不知道名字的怪病才死掉的，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超自然现象，没有什么邪神外道。我的理想便是作为一个对社会有价值的人、安稳地活下去，仅此而已。
我通过了心理医师的测试，达到了恢复的标准。之后，又在近乎半年的观察留学当中，我达到了与人正常沟通、交流的基本能力，终于能重新回到学校开始正常的校园生活。
当然，优先开除我的高天野学校是肯定不会要我这样有前科的学生，我能去的只有其他的、偏远的、远离中心的学校。
我没想到的是，转学后的学校，我重新开始的学校，竟然再次遇见了她——姚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