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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话

异鸟代码

  

公元2020年对人类而言是极其特殊的一年,持续了两千多年的政治模式迎来了全新的进化——摒弃传统资本主义国家政体,由众多跨国企业组成的大型联合政权,俗称“企业联合”诞生了。

为了稳固自己的统治以及增强与其他政权的联系,企业联合在世界各地建立起了无数座全新的都市,而就像是为了彰显自身非凡的能力一样,它们甚至通过“填海”的方式制造出了如同方舟一般巨大的都市,而2045年建造的“欧菲都市(别名:蛇遣座)”即是其中之一。

“欧菲市”作为企业联合中最发达的都市,承担着包括外贸、公关运营等在内的众多事务。此外,在各种都市传闻与阴谋论的加持下,欧菲市还被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来历不明的巨大机器人、起死回生的连环杀手,甚至于就连这座都市的存在本身都有着非凡的理由,绝不仅仅只是所谓的“外贸中心”。

在这个都市里隐藏着秘密,一段传奇即将书写……

但正如那句老话——“罗马并非一日建成的”。

接下去即将讲述的,是在这座都市的传奇正式诞生之前,近似于黎明前之黑夜的那段秘史……

2050年,东南亚小国,温特朗度,泰坦工业佣兵基地审讯室内——

管义文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前方,那是一面长三米高近两米的单面镜,镜子里映出了他那冷漠的神情,以及这三十平米房间里的家具——一张黑色的金属长方桌和位于两侧的铁椅,在管后上方的两侧墙角还装着带有自动射击机能的监控探头。

“你已经死了。”音响位于单面镜所在墙面的天花板墙角处,从中发出的女性声音在沉稳内敛之余却带有一丝的稚嫩,听起来像是个在竭力保持高冷态度的妙龄女子,“而且是两次。”

管义文仍是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盯着镜子,他并非在发呆或是刻意忽略女子,只是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他感觉就像在看着一位陌生人,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立足于精英群体中的青年,如今为何会变成一个瞳孔黯淡无光、毫无生气的大叔呢?

其实管义文是知道答案的,但他不愿也无法回想起其中的缘由,于是他的灵魂只能挣扎于渴望与拒绝的矛盾思维里,由此展现给外界的,就是一股看似无谓冷漠却又散发着某种压迫感的气场。

管义文和镜子后面的那个女人,至少此刻他们有一个共鸣,那便是:他们都在勉强自己。

“你为什么要潜入我们‘泰坦工业’的领地?是想报仇吗?还是打算窃取机密?”

“……”

“回答我!管义文!”尽管女性厉声质问,但她并非失去了耐心或对管义文感到愤怒,她只是与他一样,渴望着真相,因为唯有得到真相,她和她所在的家族才能在这持续了整整十年之久的困境中迈出复兴的第一步。

女性的质问声与镜中的管义文叠合在一起,盯着镜面的他仿佛看到了镜面里的那个男人变成了曾经的青年,问出了相同的问题——

“你想报仇吗?”

紧接着,青年管义文的身后也不再是装有杀人兵器的黑色墙面,而是一望无垠的苍穹,而正是这片天空,令他的思绪得以穿越时空,窥见当年。

黑色的战斗机翱翔于蓝天中,它所“看见”的事物通过摄像头同传回管义文面前的屏幕里,在那片纯净的世界里,没有杀人如麻的机器、没有写满憎恨的脸庞、没有成群结队的军队,正因为什么都没有,反而什么都能容纳。

“这有什么好看的?”隔壁的同僚格兰特好奇地问道。

“我也想知道。”青年管义文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

“诶?”

“‘伽蓝频伽’眼里的天空好看吗?那会是什么样的天空?”

“这就取决于你用什么镜头咯,热成像、电磁频谱……嗯,光学镜头的话就是……”

“这就够了吗?”

“怎么,今天变成诗人啦?”格兰特瞥了他一眼后开玩笑道。

“格兰特,我们为什么要制造‘伽蓝频伽’?”青年管义文扭头问格兰特道,他的眼神非常清澈,甚至可以说是纯真,宛如孩童一般。

“当然是为了完成‘霞之鸟’啊,只要这台次时代万能战斗机面世,我们泰坦工业就能彻底赶走那些烦人的侦察机了,甚至他们要敢近一步入侵领空的话,‘伽蓝频伽’跟‘霞之鸟’会教他们什么叫‘绝望’~”

格兰特得意洋洋地幻想与描绘着未来空战的华丽场面,战无不胜的无人战斗机在企业联合的天空中自由翱翔,将来犯的敌机尽数歼灭,最后潇洒离去。

尽管这就是包括青年管义文在内的同僚们的目标,然而这并非他所想要的终极答案。

敌人的威胁,强而有力的反制兵器,无人战斗机的未来,国家兴衰,强权更替的历史循环……

无论用什么宏大的语言为这个项目打鸡血,对青年管义文来说依然缺了点什么。

对,就是缺了点什么……

在回忆中寻找到由新问题构成的答案之际,管义文的思绪也回到了这间充满矛盾与险情的审讯室内,镜面里的他在从青年逐渐成长为大叔的过程里,脸上的微笑也随之消失,最后便是用那干燥发白的双唇缓缓道出一句——

“我想活下去。”

好不容易得到答案的女性陷入了沉默,手握真相的她内心无比矛盾,她知道自己是在玩火,可为了取得她所希望抵达的光明终点,她又不得不玩。

“那你根本就不该来这。”女性意味深长地说道,“管义文,你知道有多少人因你而死吗?”

即便是被揭了老伤疤,管义文仍然显得毫不在意,只是淡淡地反问了句:“那我能去哪?”

这回轮到女性哑口无言了,但她也因此得以重新整理思绪,在挺直胸膛深深吸了口气后,女性恢复了先前的从容与淡定,身体前倾凑近话题,伸手摁下了通话键。

“如果我现在把你移交给‘管理局’,你觉得那个小女孩会有什么下场?”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原本沉寂的管义文突然露出充满杀气的眼神,那份杀意径直穿过单面镜,如同一根利箭直入女性内心,瞬间将其吓出一身冷汗。

“要是你敢对珂赛特下手……”管义文用力地咬出每一个字,而这每一个字如同后续的一根根利箭,接连不断地刺击着女性,“我会杀了你。”

女性知道,管义文这不是在吓唬自己,这甚至都不是威胁,而是一个命令,一个绝对的死命令,如果自己真对那名叫“珂赛特”的小女生动了手,那么自己就将唤醒一个只为了追杀自己而活的恶魔——

但恐惧归恐惧,女性还是竭力维持住了镇定,令她感到不可思议的是——

明明管义文才是那个被关押、生命随时受到威胁的人,为什么他反而会占据上风?

那份自信,不,应该说是勇猛,是来自于常年折磨出的冷漠,还是说为了守护珂赛特的执念?

“看得出你很在意珂赛特,为什么?她跟你非亲非故,对于一个逃亡者来说,带着孩子只是在给自己增添麻烦吧?”

见女性转移了话题,管义文的态度也有所缓和,尽管仍是一副冷酷的模样,但至少愿意直接回答她的问题:“是她给了我第三条性命。”

“‘莱因哈特事件’?”

“……”

女性将管义文的沉默视为一种默认,她知道,对他来说那是最不愿意被提及的噩梦,可对女性而言,何尝不是如此。

“莱因哈特事件”,那可谓是企业联合版本的水门事件——

作为泰坦工业的顶尖研究员,管义文本来有着无数人钦羡的大好前途,但他却在某天被因莫须有的罪名而沦为人人渴望诛之的“逃犯”。

尽管背负着沉重的压力与骂名,管义文却没有放弃挣扎,不甘于这种屈辱命运的他决心反抗这不公的遭遇。

强韧的意志、战友的协助令管义文获得了无与伦比的力量,在不断与众多强敌的交手过后,他最终牵扯出了涉及到整个联合内部势力斗争的丑恶真相,一口气将当时处于领导地位的泰坦工业扯下神谭。

对那些厌恶企业联合的人而言,他是英雄;对于渴望改革企业联合的人而言,他是救星;对于那些在这次事件中收益的人而言,他是勇者。

可对于大多数企业联合的利益既得而言,他不过就是个毁灭者,无数企业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伟业差点被他毁于一旦,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家族荣耀因此陨落,这种结局绝非简单的“成功”或“失败”之类的定义便能概括得了的。

考虑到这是双方共同的梦魇,女性同样想快速略过这话题。并且由于有了“珂赛特”这一特殊的存在,她决定以此为切入口,逐步打开管义文的心肺。

“那我们就聊聊‘珂赛特’的事吧。”女性随手拿起一叠资料,匆匆翻阅,“根据我手头的资料来看,她不是温特朗度人。很不巧的是,她跟父母来到这里时,当地正好爆发了武装叛乱,她们一家所乘的客机被击中,不得不迫降当地,然后根据官方事后整理出的伤亡名单显示,她……是失踪者之一。”

女性那毫无情绪波动的叙述将管义文的思想带往了他与珂赛特最初相识的那个海滩——

在经历“莱因哈特”事件后,奄奄一息的管义文在自然的庇护下漂流到了温特朗度的一处海滩附近。由于经过连日的暴晒,脱水症状令他几乎无力睁开眼睛观察这个世界,更不要提游泳或呼救,他甚至连自己是否还活着都不晓得,只是在朦胧间彻底放松了自己的身体,任凭潮水拍打、推动着自己。

就在这时,一个非自然的踏水声传入管义文耳中。

扑咚——!

扑咚——!

扑咚——!

踏水声越来越近,节奏也越来越慢,似乎声音的主人显得很吃力。

可对于命悬一线的管义文而言,他既没有力气去分析也没有办法去做出反应,只是隐约看到当踏水声终于消失时,自己眼中那片万里无云的苍穹被一张人脸所遮挡,那是个小女孩,面无表情,甚至脸上还带着污泥与伤痕,仿佛刚刚穿越了战区。

“……”管义文很想说些什么,但紧绷到极限的意识在确信自己得救后便因本能而消失。

当管义文再次睁开眼睛时,蓝天已变成黑夜,大海变成了山洞,浪涛声变成了柴火燃烧时的“噼啪”声。

管义文本想坐起,可就在他下意识地想伸出右手时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掌没能如愿撑住洞璧,甚至整个小臂都已不复存在,**的上身缠满绷带,断裂的左臂更是被裹得严严实实。

看着那条断臂,管义文不发一语,事到如今他已经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更何况区区一条手臂。

就在他选择用另一条手臂艰难地靠着洞璧起身后,一串烤鱼进入了管义文的视野。

而握着那串烤鱼、布满污泥与伤痕的纤细手臂,源自于他两天前所见到的那张脸的主人。

“吃吗?”小女孩眨着水灵的大眼睛,尽管衣衫褴褛、狼狈不堪,但在管义文的眼里,她就像天使一样圣洁,“妈妈说过的,海鱼没什么刺,随便吃。”

小女孩的笑容感染了管义文,让他那颗本已接近停止运作的心又一次开始了跳动,尽管他也不知道这次能跳多久,但至少此时此刻,他感受到的是“活着”时才能拥有的喜悦。

管义文接过烤鱼,开始大快朵颐起来,那豪放的吃相就像生怕下一秒烤鱼就会消失般,即使飞溅的口水与鱼肉沫粘了他一脸,他仍毫不顾及自己的形象,飞快地咬下一口又一口鱼肉,看得一旁的小女孩是目瞪口呆。

“……你好像真的很饿的样子,再来一只?”小女孩说着又朝管义文递出了另一串烤鱼。

但这一回,管义文没有接过那串烤鱼,他愣住了,他手里的烤鱼也被吃到只剩鱼骨,他直勾勾地盯着新的烤鱼和小女孩那诧异的眼神,摇曳的火焰在她脸上映出橙灰相间的阴影,令那残留在皮肤上的一道道小伤口闪闪发亮。

“你看你,吃个得个什么似的,饿死鬼投胎啊?”不知为何,管义文的脑海里突然响起某位少女的声音,紧接着她的幻影也浮现于眼前,她举着纸巾,一脸埋汰地向自己伸出手来。

“菲……”

当管义文说出那个名字的瞬间,幻影随着一阵突然袭来的海风而消逝,他的鼻腔与口中品尝到了一股咸味。

管义文以为这是海的味道,但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小女孩却欲言又止地问道——

“你……为什么要哭啊?”

“啊……啊啊……”管义文开始颤抖,过往的美好回忆如洞外的潮水般不断涌入他的脑海,他想逃避却无处可逃,只能任凭菲的那一张张笑容淹没自己,“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剩余的烤鱼从管义文手中脱落,他用仅存的左手撑住额头,在“呜呜”地凝噎了片刻过后,突然像个孩童般嚎啕大哭起来,他的哭声回荡在洞中,借由这宛如扩音器般的洞穴传了出去,越过树林、越过沙滩、越过大海与星空,直至与这世界融为一体。

一开始小女孩显然是被管义文这突如其来的宣泄给吓坏了,但很快她便反应过来,将烤鱼重新插回篝火旁,起身来到管义文面前。

年仅九岁的小女孩即使站着也只能比坐着的管义文高出那么一个头,身形更是相去甚远,即便如此,她还是举起双臂敞开怀抱,将痛哭的管义文拥入怀中,不断轻抚着他的头发并轻声安抚道——

“爸爸说过,我们会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小女孩说着,管义文哭着。

管义文哭着哭着,至少逐渐听进去了小女孩的安抚,情绪逐渐得以平复。

可小女孩说着说着,自己却也被管义文的悲痛所感染,夺眶而出的泪珠不住地沿着脸颊滑下,打湿了管义文的头发,甚至通过他的额头流入管义文的眼中。

眼中的涩感令双眼湿红的管义文慢慢抬起头,他仰望着小女孩,发现她正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让自己哭出来,但发抖的身躯和扭曲的表情早已将她真实的内心暴露无遗。

“会,会好起来的……爸爸……说过的……妈妈也……妈妈也说过的……”小女孩凝噎着,“都会……都会好起来的……珂赛特会当个好孩子的……所以……”

“……”

“爸爸……妈妈……哇啊啊啊啊啊啊啊——!!”这回轮到小女孩珂赛特的哭声响彻世界了。

这两个失去了一切的人,在同一片天空下相遇了。

然而人生并不会就此停转,现实也并非童话故事那样以一句“从此两人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作为结局即可。

温特朗度是个被置于战火中的国家,如同那鲜美的烤鱼,注定要沦为他人口中的美食,问题就在于:食客不止一位,烤鱼却只有一串。

人,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战;所以人,也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选择不战。

当各种被注入了贪念欲望的兵器在这个小国大地上夺走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之余,不屑吃“烤鱼”的大人物们对于这里的战乱置若罔闻。

“我们要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督促停火!”

“不得擅自介入其他企业的领地纠纷!”

国际社会听得到大人物们的声音,但真正最需要帮助的温特朗度人却听不见,也看不见,他们眼里的天空并非无垠的蓝色,而是一个被战火熏成了黑色,飘散着血腥味、硝烟味的屏障,这个屏障外的空间叫做“盛世”,而屏障内的,叫做“末日”。

人们不是没有尝试逃亡,但行动从来都需要代价,而代价往往只有那些手握权势的人付得起。

无论是管义文还是珂赛特,显然都没有能够付出代价的权势。

流亡之旅就这么迎来了第三十天——

就在两人相识的“满月”之日,管义文的主要伤势早已好得差不多了,就连那断臂也在他运用那天才般的大脑、所学的科技结合当地的废弃材料后以“机械臂”的形式“再生”完成。

作为康复训练的一环,同时也是为了证明自己,管义文努力爬上了陡峭的悬崖,站在只能勉强容纳一人站立的崎岖崖顶上,眺望着那没有尽头的大海与天空。

管义文昂头闭眼,默默舒展开双臂,感受着迎面吹来的海风——味道依旧是那么咸涩、腥臭,

同时还带有一丝温暖。

接着管义文便在珂赛特期待的目光中,从近二十米高的悬崖一跃而下,扑通一声落入海中。

“哇哦——!!大哥哥好厉害——!!”珂赛特兴奋得手舞足蹈。

可不一会儿,珂赛特立马又露出了担忧的神情,因为落入水中的管义文已经整整三分多钟没有探出头了。

“大哥哥……?”就在珂赛特打算尝试下海寻找管义文时,一条石斑鱼突然从浪花里“蹦”了出来!

珂赛特再定睛一看,那条不断挣扎的石斑鱼原来是被强而有力的机械手掌紧紧抓着的,于是她喜笑颜开,举起双臂欢呼着冲向大海:“今天有好吃的咯~!!”

接着便是两人已逐渐习惯的日常——燃起篝火、架好烤架、将大自然的馈赠置于烤架上,剩下的便是等待。

坐在沙滩上的两人抱住自己的膝盖,盯着那不断跃动的火焰,从动作到神情都无比同步。

只是……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

倒不是没什么可说的,这一个月来,作为前工程师的管义文教会了珂赛特许多知识,珂赛特也回报了他许多童真的玩笑与手工制礼物。

但就是在这一刻,唯独这一刻,他们之间突然失去了声音,就像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捂住了他们的嘴巴,同时还清空了他们的思绪。

管义文一个无心的抬头举动,见过无数次的苍穹便又一次进入了他的视野。

“我们走吧?”管义文问道。

“去哪?”珂赛特问道。

“没有斗争,可以活下去的地方。”

“它在哪?”

“就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一定就在……”管义文坚定地说道。

可珂赛特却神情黯然地垂下头,她望着自己满是泥沙的小脚丫,用手指开始慢慢扣去脚趾缝隙间的沙土。

“我们走不了的……又没钱买票,也没人介绍,上不了船的……”

珂赛特随口的嘀咕,却像一盆冷水浇在了管义文好不容易燃起的斗志之火上。

还没等管义文开口反驳,远处传来的鸣笛声便吸引了两人的注意,他们一同转头望去:由军舰护航的大型游轮从港口驶出,乘风破浪地开向那象征着自由的海平面尽头。

“村里的人说,那已经是最后一班了,以后再想走就得偷渡,要花好多钱,还没军舰护航。”珂赛特望着那远去的舰队,小小的眼睛里充满着羡慕与渴望。

而在管义文眼里,只有露出这种眼神的珂赛特。

“你知道,以前人们出航时都会带好多小鸟吗?”管义文微笑道。

“诶?为什么啊?”珂赛特一听就知道管义文又要给自己讲有趣的知识了,于是立马神采奕奕地望向管义文。

“你猜?”

“嗯……因为海上很无聊,可以陪人玩?”

“虽然也算个理由,但有人陪就行啦。”

“……总不能是要吃吧?”珂赛特皱起眉头,她不愿考虑这种可能性,但这段时间以来的求生经历已经令她拥有了远超同龄人的成熟思维。

“那带只鸡不更好?还有鸡蛋吃呢。”

“……大哥哥你就别卖关子啦。”珂赛特撅起嘴巴。

“嗯……其实是为了找到陆地。”

“呃?”

“《圣经》里,诺亚最后是通过放飞鸽子,而鸽子叼回橄榄枝才确定了洪水消退,人类可以重返大地的。”

“《圣经》?那不是神话传说嘛……”

“现实里的航海家和水手们也是这样做的。”管义文为烤鱼翻了个面,香气瞬间随着热气飘逸而出,闻到这股味道的珂赛特立马被吸引了注意,眼馋地看向那条表面金黄但又略带些许焦黑的大烤鱼,“当迷航的时候,他们就会放飞带来的鸟,如果鸟会回来,那就说明它们找到陆地了,甚至还有因此接受过培训的专用军舰鸟。”

“诶……”珂赛特出神地凝视着烤鱼,似乎没听到管义文的话。

“说起来,南太平洋不是很多岛屿嘛?”管义文一边仔细翻烤一边说道,“你知道多久之前这些小岛上就有人了吗?”

“嗯……三千……不,五千年前?”珂赛特笑眯眯地举起手掌。

“是将近一万年前。”

“哎?!”珂赛特大吃一惊,“怎么可能?那时就有船了吗?不,不对,就算有船,也看不到那么远啊,也没地图的……”

“但我们有小鸟啊~”管义文用锋利的石刀小心翼翼地切下一块鱼腩,再用木筷夹起,放到珂赛特的木碗里,“小心烫。”

尽管那鱼肉还“嘶嘶”地冒着热气,珂赛特还是忍不住夹起它送入口中,结果刚一碰到嘴唇,热度便激得她大叫“好烫——”,将鱼肉丢回碗里,然后眼角带泪地望着它。

“都说烫了。”管义文举起自己那带有余温的左手,略显无奈地摸了摸珂赛特的头。

“对不起,大哥哥……”

看到珂赛特那内疚的模样,管义文的内心也有些不是滋味,毕竟他对珂赛特的关心要远多过训斥,于是匆匆转了个话题。

“说起来,我这模样都应该算大叔了吧?”管义文有些自嘲地笑了下,“你还管我叫‘大哥哥’?”

“因为大哥哥你给人的感觉就是大哥哥啊~”珂赛特重新将目光聚焦于管义文,并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你这小嘴,跟抹了蜜似的。”

“妈妈教我做人要有礼貌~”

“你这说法……敢情都是跟我客气呢?”

“才不是呢,大哥哥就是大哥哥啊,不然你说我叫你什么好呢?”

对于这被抛回来的问题,管义文一时半会也不知该如何回应,毕竟要真是被叫作“大叔”,年仅二十四岁的他内心的确不是滋味。

“随你喜欢吧。”管义文耸了耸肩。

“嗯——!”珂赛特用力地点了下头,然后忽然想起了什么,“话说刚才的那个话题,为什么明明是原始人却懂那么多呢?还知道用小鸟找陆地。”

“嗯……”管义文仰望着蓝天,若有所思地答道:“我觉得不是原始人聪明,而是我们变笨了吧。”

“哎?”珂赛特歪头。

“或许……那才是世界原有的样子,人类依赖鸟儿来为自己导航,寻找新天地,而不是……”管义文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一架架威风凛凛的黑色战斗机,它们在空中翱翔、翻滚、发射导弹击落敌机,夺取生命,“用它们来自相残杀……”

“小鸟?自相残杀?”

“人类……真是愚蠢啊……”管义文垂下头,刘海的阴影遮住了他的双眼。

珂赛特不懂他的情绪为何突然低落,只能表达关切的问候:“……大哥哥你又不开心了吗?”

“那你开心吗?”管义文头也不抬地问道,“在这种到处是想着‘厮杀’、‘背叛’、‘圈套’,满是垃圾人类的世界里……有什么值得开心的地方吗?”

“有哦。”

“过去的记忆已经是过去了,再美好也……”

管义文话音未落,珂赛特便将那放凉的鱼肉送到了他的面前,一如一个月前两人相遇后的那个夜晚那样。

管义文愣住了,他的视线顺着鱼肉、筷子、手臂一路抵达了珂赛特那甜美的笑容上。

“不是过去,就是现在,能认识大哥哥,跟大哥哥一起生活,我很开心哦。”

“为什么……”管义文捏紧拳头,拼命克制着内心的情绪,“为什么你能这么乐观……为什么……你……要救我……”

“因为我不想死。”珂赛特也低下了头,“就算死……也不想一个人死……”

“……”

“在飞机坠落时,爸爸和妈妈对我说了……一定要活下去。”晶莹的泪珠由珂赛特脸上的阴影深处落向沙地,触地瞬间便溅开为细小的水花,蒸发于空气中。“我……想做个好孩子,我想听爸爸妈妈的话,好好地……活下去……”

“……”

“这个世界上一定有谁是希望大哥哥你活下去的……”

“可他们都已经……”

“我还活着啊。”珂赛特抬起头的瞬间,那穿过朦胧泪花的坚强眼神深深震撼了管义文,“我……希望大哥哥你活下去啊!”

珂赛特的呐喊唤起了管义文的记忆,那段记忆并不遥远,而且很模糊——刚刚被救起的他只能隐约感觉到有双纤细但有力的手臂正拼命地将自己从沙滩一路拖进洞窟,在那狭隘视野里的一线天中,是一张小女孩竭尽全力的脸,她的眼神、她的双手双脚、她整个人的身心都在说着:“我不能放弃”。

比起“为何而活”,光是在想到这个问题的瞬间,自己就已经是在“活着”了。

领悟到这点的管义文下定决心——一定要带珂赛特远离这片是非之地!自己要做她的领航鸟,寻找到一片真正和平的大陆!

当站在单面镜后方的女性翻阅完资料后,管义文的回忆也恰好结束,整个房间再度变回了最初的寂静。

预感不妙的女性于是主动开口追问:“五年了,在这五年里,你一直跟珂赛特在一起,为什么不试着带她跟当地政府或有关组织接触?”

听到这个问题,管义文突然翘起嘴角,眼神里也多了一丝轻蔑。

“你笑什么?”

“我笑你,也笑自己。”

“……?”

“我以为泰坦派你来是因为想套取情报,现在看来……”管义文比先前显得更为淡定,甚至靠在了椅背上,“我太高估你了。”

“挑衅我没有意义,更别想套我的话。”

“真是这样吗?”管义文冷笑,“如果你真是泰坦的高层,又怎么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

“……”

“如果我猜得没错,你还没有把抓到我的事报给高层,对吧?”

“我自有安排。”

“你唯一能安排的事就是放了我跟珂赛特。”

“不巧,这恰恰是我最不能安排的事。”

“不杀也不放,你究竟想做什么?”管义文看似在追问,实则对女性发起了凌厉的心理攻势。

通过先前的交流,管义文多少能够肯定镜子后面的那个女人并非当年栽赃陷害或是追杀自己的那群人之一。也正因此,她要么是个不懂事的新人,要么是个被边缘化的可怜人。

面对管义文的心理攻势,女性采取了坚固的防御模式。

“现在是我在审讯,你只需要负责回答就好。”

“如果我不回答呢?”

“我无法保证你们两人的安全。”女性劝道,“就当是为了珂赛特着想,你多少也配合点吧。”

“你不会对她下手的。”管义文一副洞察了一切的表情,哪怕他连对面的那个人都没见过,叫什么都不知道。但在激烈的心理攻防战中,自信是基石,哪怕是盲目的自信,也好过有依据的自卑,毕竟一旦态度有所示弱,败局就会主动找上门来。

“先且不论我会不会伤害珂赛特,企业的行动并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如果你不肯配合我,逼得企业换人,那她的安全就不是我能保证的了。”

“我说过,那我会宰了你们……”

“可我不用说你也看得到,只要我想,你连这扇门都走不出去。”

“……”

女性的威胁起了作用,现实环境大大增强了她的话语权,令管义文的狠话甚至是决心本身都像只是一句空话。

管义文心里清楚:光有意志改变不了什么,自己更不是什么刀枪不入的英雄超人。

“那你是想要我带着珂赛特一起去自投罗网,还是抛弃她独自逃跑?”管义文的反问不仅坐实了他暂且向女性低头服软的表现,同时也令她开始反思泰坦工业是否真的曾对管义文下过不可告人的黑手。

女性对身旁的黑衣人使了个眼色,心领神会的黑衣人当即出门收集资料。

“既然你知道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为什么事到如今又要带着她入侵我们泰坦工业?”

“因为我的复仇……还没有完成……”管义文恶狠狠地瞪着镜面,“我、菲还有大家的努力……我决不允许就这么白白浪费掉!”

“菲?是菲·琳·奥伊萨斯吗?”

“你们没资格提她的名字——!!”

情绪爆发的管义文猛地起身,就在他举起机械铁拳准备冲过去一拳砸碎镜面,把那女性从那观察室一把揪出时,身后传来的枪声以及赫然出现在自己前方地板、冒着热气的弹孔就像一面空气墙般挡住了他。

“我没有绑住你是希望你能坐得舒服点,而不是要给你反抗的机会。”女性淡淡说道,“还请别怀疑我们的人工智能水平,下一次可就不是警告射击了。”

“说到底……不也是我咎由自取吗?”管义文注视着镜中的自己。

“这正是我的问题,为什么都到这时候了你还要回来?”

“我为你们制造了‘伽蓝频伽’和那么多人工智能,到头来……夺走我性命的反而是它们……”

“这就属于你的过度解读了,这两台无人机上搭载的智能程序并非你所在部门的研究成果。”

“一样的……”管义文默默后退了几步,“到头来都是人在杀人,变化的不过是武器,越来越强的武器,当人类发明了第一把弓,射出第一枚箭后,战争就改变,甚至于就算我们驾驭了蓝天,也没有像鸟儿一样去引导同伴或其他生命寻找到新大陆,而是拿来夺走更多生命……”

“……”

“你……还想杀死多少人?”管义文困惑地问着镜中人。

“不好意思,我现在没时间陪你聊这些哲学问题。”女性眉头微皱,“我再问你一次,为什么要潜入我们泰坦工业?”

“因为你们又想杀人,又要自取灭亡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亲眼看到的!本来应该在‘莱因哈特事件’被我毁掉的‘霞之鸟’,它又出现在这世上了!”

“……”

“没有‘伽兰频伽’的‘霞之鸟’是飞不起来的!”管义文怒吼,“事到如今还要装蒜吗?!你们又想欺骗多少人,又要制造多少惨剧才甘愿?!”

管义文义正言辞的咆哮在女性听来却是无比悦耳的共鸣。

“看来我们犯了一样的错。”女性轻笑了下。

“……什么?”

“我们高估了彼此,你说我不知道的事有很多,你也一样。”

“但不管真相是什么,我都一定会摧毁你们,捍卫我跟菲他们的目标!”管义文捏紧拳头、瑟瑟发抖,“我一定……一定不会再让那只鸟再次起飞的!”

“霞之鸟”与“伽兰频伽”。

这两个关键词以及管义文那怒不可遏的模样将女性的意识带回到了那场悲剧的起因——

被寄予厚望的次世代机体“霞之鸟”,在它的处女秀上,负责操控其行动的人工智能“伽蓝频伽”因不明原因失去控制,竟开火射杀了在场的多名企业代表。

悲剧当前,愤怒的受害者遗族们渴求着真相,同时还有无数潜在的对手蠢蠢欲动、随时准备落井下石。

表面上泰坦工业为了尽快平息众人的怒火,减少自身损失。作为伽蓝频伽”的主要开发人员,管义文被直接推到了台前,背负起了“叛国者”的罪名,但其实暗地里这是一场早已被规划好的阴谋——从屠杀本身再到管义文沦为罪犯,一系列的举动都是为了达成泰坦工业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尽管女性知道管义文与“霞之鸟”的孽缘,但她依旧好奇为何管义文会对“霞之鸟”如此恨之入骨,对她而言,兵器终究只是兵器,无论是“霞之鸟”还是其他什么兵器,他即便要恨,也应该是憎恨自己所在的泰坦工业本身,毕竟因为当时泰坦工业的作为,导致这个男人失去了一切,但是……他为什么会对自己参与研发的次时代兵器怀有这么大的怨念?

女性所不知的是,“霞之鸟”对管义文而言除了“兵器”外,更是一份“罪孽”,但这“罪孽”并不源于那场射杀了众多企业代表的“意外”,而是实实在在地,夺走了珂赛特家人性命的“空难”。

所以当真相被摆在管义文面前时,他突然变得不知道怎么去面对珂赛特,而那个“真相”便是——

因为当时击落了珂赛特所在客机、导致了那场上百人遇难的惨剧的凶手,便是管义文曾经引以为傲、无比憧憬的“霞之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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