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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点

悖德之门

  

爸爸最近开始频频地问起唯子学校里的事情。这个频频是一个“张弛有度”的频频。只会在傍晚回家或周末全家谈起有关学校的事情时— —这个曾经爸爸一直以来刻意绕开的话题。他似乎认为周末应当尽可能的隔绝一切压力源,只略略问起一两句有关日常生活的细节便足矣。这就好像在松林中,风抚过山岗,未感其形,先闻其声。

直到一个星期三下午,爸爸直接了许多。

“唯子最近是遇到了什么好事了吗?感觉每天回家都晚了些,整个人也不太一样了。”

“有这么明显吗?”

“是交到了新朋友了吗?”

这是若沧分析过后得到的少数几种可能之一,但为什么单单选择这这种可能,单单是因为长久以来对于唯子的直觉。甚至更为具体的限定和解释,隐于直觉庞大词义阴影之后的,竟是思索者于心底罗列的可能之中,他最不愿看到的。

“是的!她是个很好的人,虽然有时很害羞,不太会表达自己的感情。但是啊,不知为什么她对我总是十分真切的。甚至我觉得我因为她,第一次真正感觉到了原来朋友之间的相处,两个人对于友情的在意竟是能让彼此如此明显的被察觉到的!”

唯子的心思被猜破了,但她没有青春期孩子那常有的,对于父母干涉(言语上或行为上的)抱有一种过激的反应,反倒是这温吞的声调的语气和她神色的变化,简直就是在说:你终于发现了,不,应该说幸好是你发现了。

若沧从女儿开始说话到结束一直都是带着微微笑意,不过在未听到那个“她”字之前,这抹笑意只是通达的社交技巧所赋予他的能力,即,心有担忧怀疑也可以以笑颜相对。但却在听到了对方是女孩后,才在心中竟暗暗地舒了口气,重新让那笑意之下充斥着真实。

正如维克多 雨果的《悲惨世界》中冉阿让对马吕斯最初的敌意一般。他与珂赛特之间虽无血缘之实。但他们之间业已有名为“精神”的新血缘纽带。即便是仅仅只有精神上的亲情之锁,也让冉阿让对于将要夺取自己女儿的马吕斯产生了少有的、浓重的、由昔日苦役经历曳逝的恨意。

甚至站在一个世界范围内的角度,这成了一种现象,即父亲最初大都对女婿抱有敌意,有的甚至会上升到恨意。而这种负面情绪偶尔还会波及女婿的前一身份,早在作为男友时的他。于是,刚才若沧在女儿承认交了朋友,还没有说明是一个女孩子时,他直接跳过了怀疑,对于这个所谓的朋友直接加释为女儿的男朋友。

“那下次邀请她来家里玩吧。”

“可以吗?!“

“当然了,爸爸也想见见她。但是,最好先给人家的父母打声招呼,这也是一种礼貌喔。”

“好!”

女儿听完之后,就开始像春归的黄鹂,带着欣喜又如唱歌一般,自顾自地讲起来了与那个名叫亚里砂的少女所发生的一系列故事。

“爸爸,小砂是个大美人噢!爸爸一看到肯定会喜欢她的!”

这时,在开放式厨房准备晚饭的妈妈正好听到了,

“笨姑娘!哪有把自己爸爸说得像老色鬼一样的!”

在客厅的父女俩笑作一团,爸爸似乎嫌一家人的玩笑少了打趣妈妈,会显得颇有些冷落她的意味,于是话锋一转,笑着朝向自己夫人的方向说

“唯子说的不一定错啊,当年我可是单身到了三十六,最后败在了医学系某位漂亮的学妹手上。”

这回则轮到妈妈陷入了被动之中,连对于父母罗曼史几乎一无所知的唯子都明白:这应该是只有两个人才知道的“暗号”。于是,里村家的女儿笑而不语地看着正朝客厅走来的妈妈。她低着头,左手撑着的玻璃盘上盛满了各类水果,另一只手则拎着点心架,到了爸爸跟前,她又蹲下来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声地说:我泡的红茶红茶没有你的好,你去泡吧。

爸爸闻声便起了身,妈妈则跟着他的背后,来到厨房。待刚刚到了料理桌前,妈妈就以客厅女儿绝对听不见的音量,小声地说

“你今天是怎么回事?明明以前恋爱的时候你板的像个木头一样,现在还能在唯子面前开我的玩笑,真是不可思议!”

若沧没有马上回答,只是等烧水壶的盖子与蒸汽相拥,发出呜呜呜的鸣叫声,待眼镜被雾气氤氲,又在室温下开始消散,他才不疾不徐地回答。

“只是最近几年开始有了新的认识。”

若沧聪明地将“临近六十岁的死亡大关”换作了“最近几年“。

“那是什么?”

“家庭似乎可以从繁复的人生意义中剥离,且被无限放大。”

“如果不知道的人,说不定会以为说这句话的是西方的某位大哲学家。”

“但哪知道只是个穷酸的空想家,依靠贩卖昔日文豪笔尖流泻的荣光而得以生存的庸俗者。“

“这是我听过对文学院教授最刻薄的解释了。”

夫妻二人相视一笑。在他以鹅颈壶细细淋洒锡兰红茶,琥珀色的液体流淌进骨瓷壶中,妻子沉默了良久,看向他突然问道,

“你有后悔生下唯子吗?”

妻子望向倚靠着沙发,一边入神看着圣埃克希佩里所写的《小王子》的唯子。

“…当然没有。“

若沧虽然在回答中有些迟疑,但这迟疑并不是于女儿诞生对自己的生活是否有益。而是更深层的感慨,他早在高中时期就已经开始阅读哲学,文学启蒙更是早之又早,又在最青春之年收到了三十多年后的“死刑通知书”。因此,对人生意义的思考深度和时间是比绝大多数人要来得深且长的。父亲作为里村家的男丁也是早亡,母亲也随改嫁后的新夫去到了满州,站在习得真正历史的若沧看来,当时帝国国民以“满洲开拓团”身份移居的行为其实就是一种侵略。而在大国国土上的侵略(特别是没有历史依据为其背书的),往往无异于两种结果,其一要么被其同化,其二只有在战乱中或被俘,或死亡,或虽成功撤回国内,但仍旧一生阴影。不管是其上哪一种可能,结果昭明在里村若沧身上就是并无父母养育的苍白事实。

作为由祖母带大的孩子,他也对于没有隔代的血亲之情是难以理解的。还记得初次了解宫崎贤治的家世背景之后,他是如此惊异于贤治与妹妹登志的感情竟会如此要好。兴许大部分人会因为两个人的爱情而彼此缺乏理智与判断,纯粹地应大脑产生的印象而为,可贤治兄妹的纽带实则只是生物学上基因大概率重叠而产生的虚假的认同感。“纽带之说”是没有精确到生物个体差异的泛泛而谈,是难以苟同,没有科学依据的群体假想。

正是这么个不相信相关依据的人,在一次次即将找到或已经看到(只是不愿意承认)他所惧怕的假象变得越渐可靠和难以推翻时,夫人茉莉的一次温存过后的失误给了他一个女儿。

从出生时小小的,头发短短的,到今日那可以摇曳的发辫。从那时只会哭闹至现在可以阅读书籍并同自己交谈看法,成为众多他教授的学生之一。从初见时那皱成大大小小褶皱通红的脸,再看下午的霞光照映着现时她恬静的侧脸。他似乎明白了雨果所写的在《悲惨世界》中,吉诺曼即使恨马吕斯的父亲迈凯西上校恨得入骨,甚至还一开始还将这份情感作用于外孙本人。但在看到这个与自己有相近血统的孩子一天天的长大后,亲情之光重新在他的心中被点亮了。

那种感觉神似满世界的寻找最美的清晨,却在一夜自顾自地追忆与新旧观点的攻伐,满身情绪的风霜,竟又在黑夜至白昼的间歇,晓色被抽丝般的漫散中,从指尖的缝隙中正好看到了,打在书桌上的第一缕金光。感叹到最美之于自我,难道不就是被五感常常忽略的熟悉吗?

最初的美自然是来自这世界上的种种不同事物,不过在行过约莫前半生那么长的时间过后,你渐渐发现感叹美的情绪,诗化旧日的回忆等等貌似难求难遇的感觉,仅仅只是各个五官之间的相互于大脑和身体的化合作用。正如那句名言:

“肉体是掩埋奇迹和灾难前最后的门扉,时间元初的万物不过是开启它的钥匙,这并不是代表它们本身的庞然大物。”

三十六年的自以为对自己内心的无比清晰,终了发现竟是一叶障目。

此时,女儿似乎是注意到了双亲投来的眼光,顺着视线歪了歪头。

夫妇俩个则是顿了顿,似乎积蓄能量一般,一齐对女儿弯了弯嘴角。

— —— —— —— —— —— —— —— —— —— —— —— —— —— —— —— —— —

在周一回程的路上,唯子发出了邀请

“小砂,这个周六有时间吗?“

“…是要一起去买什么东西吗?”

亚里砂不自觉地皱了眉头,虽然以前也不是没有和唯子逛过女性用品店什么的,但那些夸张的海报让她难以适应,虽然二人在无形之中达成了默契:无感于其中睫毛弯到刺眼睑的眼妆,更难以接受通过精油或发棒的途径使自己的头发看起来像玻璃橱窗中的芭比娃娃一般。那紧跟时代潮流最近大卖的间色指甲油,也在至今还扎着“复古”三股辫的唯子和几乎零社交且不知打扮化妆为何物的亚里砂来说,着实让只为买到简单的护肤品而前往涩谷的两人无法表现出兴趣与好感。

“不是哟。”

唯子以卖关子的语气说道。

“…你先说吧。”

唯子先不语,脚步跨得大了些,然后以背影示以亚里砂,慢慢地说道

“我爸爸妈妈很想见一见我在学校里的好朋友,所以我就说那我试试看去邀请小砂来玩吧!还让我先给小砂的家里人提前说一说—— ——”

“没关系!”亚里砂还没等唯子的话说完抢先一步结束了即将可能与石神始诗有联系的任何言语。在唯子谈的家里人的时候,她自己感觉自己的呼吸都慢了半拍。“这种事,不需要问他。我自己可以决定”又随后补上一个大病初愈还带有勉强意味的笑。

一想到石神那半吊子又喜欢装得轻浮和极不靠谱的模样,她甚至暗暗祈祷最好一生都不要让他们两个相见。在超过一年的相处后,她深深感到他开始“放肆”了—— ——虽然有认真履行监护人的义务,但他似乎慢慢放下了战后一代的那种忧郁寡言,换上了另一个新的面孔,这种转变之快让她感到惊愕,但同时也有感觉他太趋向形式。总之她十分担心石神给唯子留下不好的印象从而波及到自己。

“那小砂这是答应了的意思吗?”

“啊..嗯..我不知道那天家里还有事吗,所以我还是——”

“又是因为家务吗?实在不行,我可以求求小砂的爸爸准两天假的。”

“…不,没事了。星期六我去。“

在利害关系的比较中,她十分迅速地选择了风险更小的。从“假情书”事件中,亚里砂还知道了唯子非常喜欢她的爸爸。这样一来,自己虽然是应邀而去,但毕竟少有与正经长辈交际的经验。如果稍有失礼,那反应大有可能是联带的。可让唯子直接去找石神那风险更高。毕竟至自己至少属于可控的因素,而石神始诗明显并不是可控的。

星期六时,因为周五的不间断的攻势,唯子得到了在利川铁道站等待亚里砂的机会。

那天天间下起了点点小雨,唯子比起往常上学更认真。车厢中虽没有沉迷于樋口一叶的《青梅竹马》,却在注视窗外玻璃时,不自觉地在脑中浮现出自己心目中捏制的美登利和信如间那十分隐晦的爱恋— —美登利掷下的红绸布,可能是信如留下的水仙花。直到人流涌动,JR南武线在立川站前停稳,车体摇晃之间她已经看到了在站前侧首观望,手中还拿着不时开合怀表的亚里砂。唯子惊喜地发现亚里砂穿了私服,白色的雪纺衬衫下是与昔日完全不一样风格的及膝白裙,奶油色的低跟珍妮鞋明显不如学校里的制式皮鞋那样容易适应。在月台前,当频频调整站姿同时长相成熟,让人不细看像是高中生的亚里砂终于发现了人流之中的自己时,她竟是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小砂!”

车门打开的瞬间,唯子拿出之前任何一次接力跑都及不上的速度,伴着机械车门开合与“丁零”信号声未尽的背景乐,紧紧地“钳”住了亚里砂的右臂。

“…怎么了?“

语气冷淡,可细细分辨就会发现,言语者的声音带着颤抖之意。看似凄静之下,却是昔日与今日意识的攻伐。

“好漂亮!”

“…..”

亚里砂别过头去,已经及肩的秀发在日光下闪着丝丝的光,似乎出自某个写实风格画家的手笔。显然,这吸引了唯子的注意力,让她忽视了亚里砂手上拿的东西。

“诶,小砂留长了头发欸!”

亚里砂先是一言不发,只捏紧了手,以求按压下心中巨大的感情波动。随后看着月台另一面的列车缓缓进站,才意识到二人目前最应考虑的应该是回城的事。于是,她摆脱开唯子的手,指了指对面,

“唯子…,”

“啊,一看见你我就高兴到脑内一片空白,居然忘了我们还要赶车了!”

她率先迈开步伐,却在立川这片亚里砂无比熟悉的土地上不时回头,好像担心身后的亚里砂走丢一般。直到到了与刚才相反的月台的位置,两个青春风华的少女却在旁人眼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个笑颜频频,另一个虽一言不发却是没有一瞬的眼神没有停驻在对方的身上。在那颗年轻心的鼓动下,眉心旁两撇情绪舞台的幕布,挤出了星点的怯意。不知觉间,她放弃了从容,染上了被动。

立川虽然从属于东京都城市圈,但离真正可以称得上东京的二十三个区有着相当远的距离,因此到达世田谷区的里村家附近时,已经从离开时的中午到了下午。在东京寸土寸金的时代,赤堤周围栋栋独立的房舍,在那时的亚里砂看来有一种新大陆的感觉— —比起战前战后都是作为军用机场所在地而闻名的立川,在经济渐渐腾飞而兴旺的新兴住宅区,实在是对她太陌生了。

里村家的屋舍离赤堤教会很近,不过两百米的距离。到达家门口前,亚里砂得以有足够的时间好好观察这栋洋风十足的建筑。门前的面积是有着足以架设秋千大小的花园,屋的右面有着一个正好大小的人造水池,里面似乎还养有游鱼,枫木漆成红色的木桥横贯其上。顺着桥走到尽头,就是通往屋后的小道,因为水池挨着车库所以难以一睹另一边的风景。与之相对的左边则是一株树冠繁密枝桠众多的梨树。

门铃的电鸣声响起不一会后,一个穿着围裙的女子出来开了门。亚里砂一眼就认出那是唯子的妈妈,里村茉莉。

母女俩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少许的区别在于,茉莉的一双眼睛要稍大一些,鼻梁也更挺拔些。假许以衣物作不甚准确的比拟,唯子似乎更像旧日传统的和服,整个人都洋溢着古典与涵敛。母亲茉莉却似明治改革,女校刚刚兴起那个时代流行的上着和服,下着袴裙,既有不循礼制的俏皮,又有新时代女性对衣物解放的向往。

“啊呀,还真是位小美女!爸爸可得小心了哟!”

茉莉看到亚里砂的一瞬间几乎脱口而出,语至后半段时还回过头去,望了望屋内的若沧。

“这大可不必多虑啊,即使是我有意,也得‘小砂’看得上我这个老头子— —”

虽不见其人,但先听到了他的声音,通过简单的排除法轻易得出了言者正是唯子的父亲,里村若沧。

“况且我们唯子可不允许我有丝毫的逾越呀,我说得没错吧?唯子?”

待后半段话言毕的时候,一个瘦削的中年人已经出现在她的眼前。这个男人,唯子的父亲,里村若沧是第一次让亚里砂感觉到,即使是年岁的风沙拂过生机的草原,某些人依旧可以保持优雅与得体。不论是心理上的还是生理上的— —即使以迈向生命薄暮的这段时期,他依然保持着充沛的发量,海军蓝衬衫在包裹躯体同时还尚有空隙。因为天气依旧稍有初春的寒气,衬衫之上又加穿了一件宽领的条纹毛衣,这样的搭配直接将衣着者的身材完全曝露无遗。结果却是他不但没有发福,却有一种趋向于轻微病态的瘦削。扫过衣着的几秒,亚里砂却在收回目光之时看到了这幅躯壳主人的眼睛。即便开着鲜有“营养”的玩笑,他依然不掩盖他对来者的玩味,这种玩味的目光其成分十分复杂,含有善意的背后掩不住起源于教养的事实,相对于此的机警与怀疑却是来自创生之初个人的特性和社会经验的影响,顽强生活在两者夹缝中间的却是一种飘渺的信仰,它兴许会在一圈圈年轮的增加下渐熄,可也会在日常的种种瞬间找到兴旺的柴薪。可终有一点却是无可质疑的:信仰的火苗绝不会熄灭。

这也是直到后来,来往里村家的次数多了以后,亚里砂才渐渐读出那天初见时他,他目光的真实。

“…阿姨,叔叔好。我应该会在府上叨扰一段时间,这…是我在浅草买的干果子,如果,不嫌弃,请务必收下”

亚里砂微微低了头,在听闻若沧叫自己小砂后,自己竟不知缘由的害羞,心中却已经明了这个昵称绝对是唯子在父母面前重复太多,而实在让唯子的父母记忆犹新。还有进门前的打趣— —细细思考也可以推断,这多数也是来自于唯子反复提及而诞生的玩笑。

“哦呀,真是个不但可爱还懂事的小客人呢。”

可爱?这个词怎么会跟自己搭上边?不自觉间嘴角扬起了苦笑。大多应是社交辞令。不过也可能是石神星期四带她去买的这件衣服不错吧?另外,和果子也是顺道买的。滋味如何当然不得而知,但石神推荐的干果子“落雁”则是浅草老店的人气产品。

茉莉带着惊喜的意味接过了亚里砂买的点心。先是拉着两个孩子进了屋,她就回到了料理台旁。而招待亚里砂的任务自然落在了若沧身上。

“我听唯子讲了,小砂喜欢读书是吧?”

若沧边说边落坐在了长条的沙发上,而亚里砂也十分自觉地侧身坐在了右首的位置上。唯子则撒娇一般的,大大方方地坐在爸爸的脚边,靠着若沧的大腿时不时享受父亲于自己乌发间的抚摸。

“…只是文字比交际简单些吧,所以,我会比较喜欢。”

“交际其实也不见得很难呀,因为一个好的读者应该是可以充分理解书中的精彩之处,而交际场面恰恰是其中作者于文字掌控中少有的功力具现。只要能够欣赏的人想必多少是明白里面的技巧所在的。”

“可能还是我读的书是太少。”

“我不觉得在这个年龄可以理解叔本华思想的你,在课下读的书可以谦虚到极点地用“少”来概括。”

“…比较应该是要相对的”

“其实,如果比较级的两者中没有某些决定性的相同点,比如…年龄。那自然而然是没有可比性的。”

里村若沧带着一股探寻一般的目光望向女儿最偏爱的朋友。早在亚里砂坐下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那股不似常人的生疏感— —似乎为表尊敬,刻意只坐在了单人沙发的边缘处。况且往前思考,从进门时就感到的那股异样感更加做实了这并非害羞,更可能是在表象背后存在骇人历史的标志。

“好了好了,别以你研究学生论文那样的状态对人家小姑娘。这样摆出一副近似老学究的样子,可是不管在哪个年龄段的女孩心中都是难以博得好感的喔!“

茉莉说着端来了茶盘与亚里砂买的点心,在这个期间唯子的头也扭向了自己。若沧只得在妻女暗示下,更卖力地压下了那直觉一类可笑依据所产生的敌意。

“没关系,我从来没有与长辈聊起过类似的话题,这…算是一次新鲜的体验吧。”

“人家还在为你说话哟!老头子!”

茉莉笑道,若沧则是无奈地耸了耸肩,接着分发了每人的杯碟。

那是明显带有英式风格的茶杯,白瓷杯身有着一条淡紫色的丝带,杯口与矮小的杯足各绘有一轮银边,杯中绽出的似乎是清晨裹挟白色薄雾的花草,而画师在选择颜料时也使用了量趋向朦胧的淡色系,整套茶具细细注视之下颇有高雅含蓄的做派。

“抱歉喔,小砂,我们家在爸爸的影响下生活习惯都不太像日本人了。我知道和果子就是要搭上煎茶才是绝配,可我们家只有红茶,但是如果你喝不习惯阿姨给你倒一杯柠檬水可以吗?”

“没关系的,茉莉阿姨。”

茉莉听完正想要持壶倒茶,却在一瞬愣住了。

“小砂,你刚才…叫我什么?”

亚里砂神经马上绷紧了,她刚才因为欣赏瓷器而放松了思考于是犯下了这种失误!自己本是第一次来里村家,却十分熟络地道出了她的名字,这只会给多疑的人落下她有意笼络这个家庭的猜测。

果不其然,若沧紧紧地抿着嘴,刚刚举起的杯碟停滞在空中,盯着亚里砂的眼神变得了锐利些。而持壶的茉莉,她的神态颇像某类食草的小动物,在遭遇了突如其来事态后所浮现的些许无助又杂和着大部分惊讶。再看在地上把手正欲伸向“落雁“的唯子,她则纯粹表现出惊讶,其中甚至在当时来不及地深窥一番后还可以发现隐有惊喜之意。

正当凝固的气氛要在平静中即刻到达一个巨变的零界点时,唯子马上从气氛中知道了事态不同以往的严重性。

亚里砂也在心中混乱不已,她比谁都明白这是个很难找借口完美地糊弄过去的“死局”。

“是我告诉小砂的哟!”

唯子在关键时刻替亚里砂解了围。

“啊,我是说嘛!”

茉莉听罢,自己却毫无察觉地长舒了一口气,继续为亚里砂的杯中倾注茶水。若沧也对此解释产生了反应,杯扬了起来,将混有牛奶的芳香液体送入嘴中,只不过眼神始终没有从亚里砂身上移开过。

“我可是毫无保留的将妈妈拿下爸爸的历史告诉了小砂喔!”

这当然是假话,但在却显得无比体贴和及时。

随着琥珀色液体顺流入杯中,香气开始四溢。她学着里村一家的英式喝法,注入了一小勺牛奶。当白色的流体坠入杯底的一瞬,琥珀色的馥郁之海中随即绽开了一朵白色的花。入口的瞬间,只是隐约感觉到水果与香料的气息弥漫在口腔,还有牛奶的丝滑为其增色不少,亚里砂甚至在神经反射一般地脱口而出了,

“好喝!”

“是吗?可我明明更喜欢中国的祁门红茶…”

茉莉显得有些失落,一旁的若沧则显得心情舒畅地翘起了腿,唯子看着两个人笑个不停。待意识到亚里砂并不知道夫妇俩的小把戏而显得一脸困惑的时候,唯子才替他们解释到:

“因为妈妈一直比较喜欢中国的红茶,而爸爸不知多早养成的习惯,比较偏心于印度那一带的红茶。结果今天妈妈想要怎么招待客人的时候,提议用自己喜欢的祁门红茶,而爸爸也不让步坚持要用印度的大吉岭。还一本正经地说‘只要读过英国小说的人都知道,英国人的下午茶是传统与文化风俗,而要让小砂真正体验到小说中正宗的英式下午茶,茶种遵循真正的传统也是必要的!”说的似乎非常合理,但只是自己想喝嘛!然后妈妈赌气说,‘如果小砂不喜欢,那作为你判断失误的代价,你要帮我整理病人的资料!’爸爸却回‘那如果我的判断正确了呢?’‘那我就当你写论文时候的助手!’于是就打起赌来了!”

若沧打了一个响指

“唯子已经帮我重复了今早的赌约,愿赌服输,你明天开始准备帮我找资料吧!”

亚里砂听完,自然是身心几乎都反映出了惊讶,不经意间地向单人沙发里挪了挪,在反射性一般地低了低头,随机又想起了刚才茉莉关于柠檬水的提议,在联系刚刚唯子的叙述,她似乎在其中看出了其他的意图…

气氛相对地转向轻松后,四人开始打开了话匣子。亚里砂依旧谨慎小心但也逐渐掌握了谈话的节奏,而若沧仍旧带有审视和考验意味地提出问题,偶尔抛出些烂俗段子更多的则是颇有学识门槛的玩笑。另一边,茉莉则开始钳制丈夫妄图提出尖锐问题或内涵上失礼的回答。不知觉间,亚里砂似乎也开始融入这个家庭中了。

但她当然明白,这一切都是唯子的功劳。她似乎拥有一种调和的能力,这种能力使亚里砂明显可以感觉到从若沧那里对自己的并无好感与茉莉因为爱好年龄巨大的差异所产生的对话鸿沟,能够以加译和转述来稀释其中他言语的锋芒,同时点缀与丰富茉莉于话题的时代性与饱满度。

因为猜到唯子与亚里砂到家的时间会比较晚,茉莉早就事先完成了大部分料理的半加工。茶没饮过几杯,茉莉也就先离了席。简单烹炸一番,就让两个孩子上了桌。茉莉一边将加热完毕的毛豆泥裹白身鱼盛在伊万里的小瓷盘中分发在四人的座位前,另一边让若沧把白葡萄酒倒在仅仅用做容器意图的细颈醒酒器中,作为对两位孩子无法饮酒的补偿,他从冰箱中拿出了橙汁,还稍有故意逗乐二人地将橙汁的瓶子拿换掉,炮制刚才盛放白葡萄酒一般,一注橙黄就在另一支醒酒器中滚起浪来。在这此期间,今天晚餐的全貌也在桌上排列起来。除了第一道毛豆泥裹白身鱼,当晚还有黄瓜拌海鳗皮,青椒番茄的寿喜烧,车海老与各种蔬菜做成的天妇罗。

虽说日本是个海洋资源丰富的国家,但烹制海鲜的方式却非常有限。刺身与寿司天妇罗几乎就已经占据了整个食单一大部分,更为进阶的怀石更是讲究调味简单,口味淡雅,以蒸和烤为主。而上述所提的料理技术,亚里砂除了不会就是深受食材的新鲜程度所局限。那个时代由筑地市场为中心,新鲜和高级海货的产量减少而导致的供不应求波及了整个产业。海产品的价格也在一路蹿升,这迫使亚里砂的菜单中鲜有这类食材的出现。

“招待不周,请多多包涵!”

饭后,茉莉低头像亚里砂说道,

“…茉莉阿姨,这是哪里的话。”

如果这都算招待不周,那自己每天所食所用的那该算是什么?亚里砂的心中燃起了一丝苦涩,她想起了这是儿时父亲带她去打银杏后蒸制时,吵闹着,牵拉着父亲的衣角央求他为自己破开坚硬的外壳,初次吃掉银杏的味道—— ——糯糯的触感,加上隐隐的苦。

正要归家的时候,她才在唯子的提醒下,发现列车已经停运了。

“太好了!你可以不走了!”

茉莉也显得十分开心,若沧不语,但看着唯子这么开心的样子,不知觉间带着温柔的语气,向亚里砂说道:

“就算可以转别的电车也不让人放心,既然来了我们家,我们就得考虑到你的安全问题。今天就在这里住下吧,二楼就有现成的客房。你马上给家里打电话吧。”

亚里砂正欲举起话筒,突然想起自己该把这个电话拨给谁呢?还是除了石神以外,别无他人。可问题是自己并没有熟练到可以把他的号码背诵下来。在这种情况下实话实说或找借口不打电话都不是上策,只能演戏了吗?

“嗯,同学的…爸爸说太晚了,不放心我回来。嗯…可以住下吗?谢谢。”

随便乱拨了一通,对不认识的人背出自己准备的台词,然后干脆地挂掉。明明自己少有撒谎或作秀,但这一次表演似乎很完美。茉莉与唯子都在话筒放下的那一刻展现出不同方式的喜悦。可,若沧却失去了段话前的温驯,剩下的是一种因深思而呆滞的神情。

不过,在父亲发愣的时候,母女两个当然没闲着。一个张罗着客房的床铺与欢喜的衣物,;另一个借机牵起了亚里砂的手,带她走向浴室。

“我们一起洗吧?”

亚里砂内心暗自一惊,自己是讨厌别人触碰自己身体的。可在唯子那难以招架的接近下,她放收缩了禁圈的半径,默认与被迫同意了牵手,甚至连拥抱这一类的行为都没有允许。

“不。不行。我自己洗吧!”

唯子发出了”欸“的声音,尾音消失的瞬间茉莉刚好回来了。

“两位大小姐,谁先请呢?”

大小姐,又是在自己所接触的文学范围内都难寻的词。印象中的模样与站在她人天堂中的自己,完全,绝对不可能与此相关。若是以前在这喜欢幻想的年龄,她偶有这形似梦想的比拟。幸而有这一次拜访里村家的警醒,现实与镶着蕾丝边的梦幻才像行进的火车,前面的在急驰,后方的钩索则在松脱,最后直至前后脱节。前面的愈行愈远,后方的则渐行渐慢。

“那么我可以先洗吗?”

亚里砂问道,她心中的算盘则打得颇响:先行洗完之后,就可以先去客房准备入睡,这直接比在唯子先洗后所存在的真空时间内与唯子父母的相处(特别是面对里村若沧)要更让她轻松和中意。

“当然可以喽,东西都准备好了,小砂直接进去就好了。”

“谢谢,茉莉阿姨。”

“都来这么久了,直接叫阿姨会亲切的多哦?”

“…”

唯子无言只是低头施了一个礼,就进了浴室,

里村家的浴室与自己家中老式的浴室截然不同,这里的浴缸是真真正正的陶瓷浴缸,而家中的老式浴缸还停留在大正时期的三层松木做成的正方体空间而已,添加热水也必须一瓢瓢的舀入其中。对比之下,这里简直是天堂。

在环视了周遭有马赛克的环境之后,她注意到半身镜中的自己。

在浴缸水汽的晕染下原本乌黑的发丝也开始有了墨色,如西洋雕塑那样标志性的五官在东国的墨发的包裹下,不但不显违和,反而增添了亚洲人特有的忧郁— —一种神似思乡感情的忧郁,是具有欧洲立体五官与以东方文化为土壤滋养生长的亚里砂对这两片不同文化土地的迷茫,仿徨过后只知道心中有一个名词名唤“故土”,还可以肯定的是:那“生养”她的故地绝不在二者之中。解开了一半的衬衫扣子,包裹少女未来情与爱那两颗果实的白色棉布在镜像之中已经隆起。身体的曲线也开始显露,腰肢不知是因为长久处在精神不自知的忧郁状态下亦或是独立生活所带来家事繁重,显得过于纤细。

当她褪下最后一道包裹身体的衣物,带有些玫瑰色那般的趾头没入了水面。

“好舒服…”

紧接着入水的就是整个身体了。在满当当的水面因亚里砂的浸入而漫溯了部分水后,她自然而然地枕着浴缸的沿壁,望着唯子家贴满白色马赛克瓷砖的浴室天花板,不忍地思考起了这一家人。特别是里村教授。

纵观整个今日的作为,自己除了叫出茉莉的名字是比较明显的失误以外,她想象不出里村若沧为什么从进门开始会对自己抱有如此明显的敌意。但是如果非要给他的这种行为寻求一个看起来不那么荒唐的理由,那就只可能是因为唯子— —过于疼爱而造成的神经敏感因便开始捕风捉影。不过,放在任何“身世清白”的人那儿,最初妄图追求所谓隐匿于表象之后那不可告人真相的行为都必将是徒劳。甚至还会带来追求者在误会之后,不得不付出对被误会者十倍于前的信任和歉意。

但,亚里砂正好相反。

她站了起来开始在周身打起了身体乳,又在墨亮如乌玉的发间揉搓出了泡泡。

她害怕的是若沧发现轰动整个东京都一时的“殉情案”中,唯一的幸存者就是自己。目前不但无父无母,还由一个不太靠谱未婚的中年男性远亲照顾。以传闻和今天见到的实际来说,里村若沧了解这些后十分可能会直接干涉她与唯子间的友谊— —谁会想自己的孩子于一个寡言、不合群、在父母关系不融洽,丈夫最后杀害妻子又自杀的家庭中成长起来的孩子来往?又从“假情书”那一次来看,若沧也不排除动用他的人脉,雇人写一些匿名的八卦小报,以造成自己终了不得不离开学校的后果。

一边清洗掉了附着在身上的泡沫与之前精神上的疲惫,她裹上浴巾正欲出门,耳畔响起了曾经听到过小小的敲门声。

“谁?”

“是我,小砂!”

噢,那自己听过无数次,如蜂蜜牛奶一般甜蜜温醇的声音。

“…唯子?”

“是我!”

她的声音很高昂,想必又遇见了某些开心的事了吧。

“你有什么事吗?”

“一会洗完直接到二楼,左手朝屋外的第一间房子,在那里等我喔。“

“那…?”

亚里砂还没有问出,就听到了唯子啪嗒啪嗒跑开的声音。她也没多想,就直接裹好浴巾,等身上的水珠慢慢被吸干,就换上了制服冬季的长袖衬衫— —因为不太在意外貌和这些过于少女意味的装束,再加上她的通勤范围极少,所以亚里砂会将制服与家居服之间的界限渐渐模糊。

踩着唯子特意为她准备的兔头拖鞋,乳白又夸张的毛绒设计,使得她十分不习惯。拖着比高跟珍妮鞋还让她不适的鞋,终于来到了唯子刚才提到的房间门前,谨慎起见,她还是先敲了敲门。

“是小砂吗?请进!”

打开了奶油色的房门,内部的陈设家具几乎全被深浅不同的紫色所占领— —迈入时一眼可见的,绣着带着紫色小花迷迭香的地毯,上面支起了一个和式的樱木矮桌,上面有一只玻璃茶壶,壶身则有一只白色的兔子图案,唯子跪坐在地毯上,眼睛像月弯弯儿,身后的书架是如老式和纸一样的深紫色,椅子则也是漆成淡紫色的经典样式的木椅。在初入房间里观察书架的间隙,她的余光在并非有意之间,看到书桌上的玻璃板下压实的,如垂下衣摆一般的紫色绢布。在这个紫色世界之间,亚里砂最后将目光落定在矮桌前的唯子身上。

“洗的舒服吗?”

“…恩,这里是你的房间吗?”

“是的,小砂是因为看到了满屋子的紫色才猜到的吧?”

“…更多的是直觉吧,我除了见到你便当盒的那一次,在学校就鲜少见到有印象的紫色了。”

“观察不够仔细喔!”唯子摇了摇白白的手指,单手轻轻捧起了左边的发辫。亚里砂才初次注意到在细长辫子的将尽末梢处,有一条紫色的绸布,是按照古式的绳结方式所系紧,以此为分界,上端就是黑亮成股的辫子,其下部就是自然放射开的小小尾端。

“确实,我第一次才发现。”

“这就是要怪小砂太少关注我了!”唯子以一种撒娇的语气,接着又说道:“所以,以后得好好看着我呀”

亚里砂顺着上句话中的“注视”之意,近乎条件反射般注视着面前这个人常常弯着的眉眼。不同与以往的是,今日留给情绪的舞台有宽裕之感,在行书或者是言语间,惯用眼神的清澈来形容一个人思想单纯、心中干净。可是,这双大多数人会将之顺势称为”清澈”双眸的此时,亚里砂却在心涧涌现出了一个更贴合的词即“清晖”— —这个本是用来形容月光纯澈之美的词。

“唯子!快来,该你洗澡喽!”

楼下茉莉的声音透过了二人默契的沉默,终了双方的互视。

“马上!”

唯子站起了身,以耳语般的音量对她说道:“那我先去喽,小砂就随便看看周围的东西,所有书本杂物请随意翻动喔!”

这不礼貌也不合宜吧!亚里砂在心中默默想着,但唯子似乎是认真的,在没等自己发出:我不是应该直接回客房吗?的疑问时,她就又听闻刚才浴室周遭相同的脚步声。

曾经有句名言:岁月蹉跎了人生。短短七个字,却表现了时间的可怕。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明白时间这种酷刑的厉害之处— —恋人们自欺欺人地所言的海枯石烂,又在财米油盐间的生存苟且下,只剩下一壁被油烟染黑的他日白墙。位高权重至天子宗族也不得不在荣华富贵间知晓,王朝不过历史回眸间的一瞬,而族系兴衰也终不过行至零落的不变结局。时间让万事自开始的一瞬,通时呼应了不远将日的灭亡。

虽然那日的亚里砂并没有能够如此深刻的理解时间是一场永恒的酷刑,而等待这个行为却让她明了了时间会被不断地拉长。延长的过程却渐渐让她不得不为了战胜寂寞,而开始翻动了有唯子授权自己却一开始不准备窥探的隐私。

从书桌为起始,亚里砂的纤白的手指如抚触流水般,轻轻划过玻璃桌板。以紫色绢布为衬底,被衬托对象有许多;风干后的樱花花瓣、矢车菊的标本、法国军队旧式的三色花形帽徽、与世界各地名胜合影的照片….却让亚里砂在看到桌面的第一时间感到心中一颤的却还是让这些对唯子来说往日的金夕回忆沦为衬托的,处在桌面正中的一小张被剪裁过的照片— —那是张她也有的,在第一学年结束后,班主任老师组织的班级合影。不过在书桌盖板下的明显不是完整的照片本身— —那是只包含二人的照片。因为女孩子身高长势已经不如男孩子了,普遍低于他们的女生们自然站在了第一排,男生则在阶梯状的辅助道具下站在女孩们身后的两排。也归功于此,唯子得以剪下二人全身的照片。

原来让我随意翻动的缘由在这里。亚里砂不由地感到好笑,明明自己才是不会表达清晰自己的所求的一个人,而唯子这么个常常让自己这种性格难以招架的人,却也为了让对方了解自己对对方的好感,采用了这么一个相对别扭的方式。

亚里砂带着不经意间微微上扬的嘴角,望向了唯子的书架。

忘记了在哪一本书上看到过这么一句话:“双亲的工作内容时常是会在不经意间深刻影响家庭中方方面面的生活细节。”

这句话由抽象过渡到具体于亚里砂心中则是在看到了唯子书架上排列的书籍:岩波文库的淑石全集、人文书院翻译的《秘密日记》、砂子屋书房发行的太宰治的《女生徒》—— ——亚里砂曾经在书店中于一旁的旧书迷讨论中得知,这是一部发行量极少的版本,封面的绘制是请水彩画大师,亲自运用画笔按照其对于人物剧情的想象去绘出的:画面中央是一个朦胧的、又故意虚化了五官的青春少女,但却用了略显忧郁的淡蓝色作为主基调,第一眼看过去感觉她仿佛是坠入了海中,细细一看短短的若及又似非及的短发却随意且散漫地散开了,双腿与手像是已经缺乏了基本的功能性作用,只是附和于老旧纸张上并不真实存在的水流方向,做着各种动作。如此一来,画中的少女又看起来像是在安眠,抑或是刚刚醒来,灵魂还在梦乡中久久不愿归来。

“这个版本很棒吧?”

唯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亚里砂条件反射似地回头望去,不料二人离得够近,撞在了一起,双方同步般地扶着额头,只不过唯子的反应更大了些,

“痛….”

“抱歉…我没有注意到…你在我后面。”

唯子因为相撞时的反作用力向后倾倒,跌坐在地毯上

“…恩~,没关系。小砂喜欢喝可可吗?”

“…可可?”

“就是热巧克力”

“都可以。”一方面虽然从来没有喝过,但表现出并不知晓其为何物似乎对二人相处的氛围也没有好处,另一方面刚刚进门时没有装有任何液体的玻璃小壶在自己可能全神专注于《女生徒》时,已经装满了褐色的液体,其上小巧的玻璃壶盖也晕染了雾气,让人在气温还未回升的时节产生了让人不住饮用的冲动,

两个一样主题淡紫色的马克杯,在雾气渐渐明显时,杯中的液体也随之升高,一股浓郁的醇香漫散在空气中,是相比于咖啡少了烘烤的味道,为此补正了更加干净的香气。双手抱着处在温度正好的杯身,惬意化作一抹亮丽的颜料在被暗淡色系霸占的心之画板中绽开,连这色彩周围未被画板吸收而凝固的珠块,表现的形状都是轻快与高扬的。

“其实这本书我一直想送给你的”

唯子取下来书架中,刚刚自己注视了许久的,十分稀有的《女生徒》。

“这个应该…很贵重,我不收。”

亚里砂摇了摇头,

“可我觉得这本书与你有特殊的缘分,说不定以后还会在关键的时候帮到你。”

亚里砂侧了侧脸,她扬了扬眉毛,心中感觉有些好笑。仅仅一本在纪伊国屋书店就可以买到内容一致的《女生徒》会在此时此刻从她手上接过后,就会在人生的某处深刻地影响自己,这种想法除了些许滑稽以外还有一些难以理解。

“我如果想看,可以自己在书店买大小适合的掌中本,这…一版这对我来说,用来知晓剧情的话实在是显得有些奢侈。“

“可是,这一本《女生徒》与书店可以买到的,是不一样的。“

“这是指价格和稀有程度吗?”

“不是啦…等等,好像也是噢!因为这版《女生徒》只发行了150本,所以十分稀少,那价格也会随之升高。不过那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我认识小砂后,每每不经意地在书架的余光一瞥,都感觉这个没有画出五官的女孩子就是小砂啊!真的,没有缘由的”

亚里砂听到这样一番话语后,又一次紧紧地盯着这个被淡蓝色包裹着的女孩。兴许是在刚刚唯子认为二人相像那句话的作用下,亚里砂第二次久久地注视的过程中心中所思、脑中所想全部发生了巨变,如果将所思和所想比作运算过程,最后反映于肉体于灵魂的情绪拟作结果。那么,当时的情绪竟是一些些的恐惧伴随着绝大多数陷溺于不知名的安逸之中。没有过程只有结果,看似互相矛盾但又在脑中协管认知的部分显得格外的合理。

“先放下吧…”

亚里砂手扶着脸,调整了刚刚不知所以然的硬闯进脑中的情绪,其后遗症般的眩晕。

“…你没事吧?”

“嗯….我还好,只是如果可以,我想先去睡了。”

提到了这件事,唯子一转刚才担心的样子,突然笑得春光明媚,亚里砂定神一看才发现,笑意之中却带有某种期待和好奇,于是饱着这幅神情,唯子说道:

“客房还没有收拾好,没办法呢,今天只能和小砂睡了”

亚里砂甚至不用去确认客房是否收拾好了,仅仅从唯子的神态她就可以笃定,这只是今天她不忍结束的撒娇活动加时赛正要开始的哨声。

“我想亲自确认一下。”

将计就计也不失为一种恰时的良策。

“不行!”

唯子做出了拦在门口这没有丝毫悬念的行为,亚里砂只得苦笑,然后内心饶有兴致地期待接下来的发展,火上浇油一般地没有揭穿她,反倒问起了为什么

“这个嘛,作为主人当然要维持整个家庭在客人眼中的形象,让混乱与不整洁的房间成为客人下榻的地方,是很失礼与不能接受的。“

“看似义正严辞实则私欲满满。”

亚里砂不留情面地指出了真相。

她别过了唯子,在毫不犹豫地扭动了门把手间的一瞬,不出意料地被抓住了手臂。

“…一起睡。”

她低声叙述到,刘海遮住了她的表情,不过并不妨碍亚里砂知道唯子的表情。

她叹了一口气,虽说与同龄人同床共枕不像是自己的选择,可见到这个人这样的“作为”,放在平常,妥协是可以被接受的。然而,现在的她却仍有担心的地方,除了幼年时期与父或母睡在一张床上过,自己便再无此类的经验,这也意味着要是睡着后自己都不知道的一些怪癖出现在今夜的留宿中,唯子对自己的印象应该会改观吧?毕竟对外冷若冰山,对内在无意识的状态下有可能打呼噜或者踢被子甚至磨牙,这想想就让人不适。而这种无谓的担心其来源于在得知要造访唯子家前不久,班上女生背后隐隐讨论,这个同学在留宿时期磨牙打呼,那个朋友在国小时期说的现在看来滑稽又傻气的梦话。

虽然这些对于女生们的小圈子是常态(这种印象或感觉也可以延伸至男生之中,不同的是,自上了一定年龄以后,男生们就开始很少出现剑拔弩张的状态,反而是以前的拳**加变成了背后粗糙又频频失去美感的中伤。这样看起来,反而是女生在相对的年龄表现的更有少时男孩的味道。)但她在那一段时期是难以追根溯源地知晓那绷紧之前的神经经历了什么,就开始了加倍的神经过敏。于是在平常习以为常的言语成为了心中又一个不存在的陷阱。也真是因为如此,妥协变得不再简单。

“不行。”

以往清晰的吐字在此刻被蜡住了,是你我都知道的,非生理性的问题所导致的。

“那么,我就去夜袭”

仰起头来,却是挤出了大大微笑的神情。言词间所带有的感情在与之相反的情绪表达上得到了更加强的威慑力。

二人对视了许久,如果是唯子赌气神情说得这句话那她应该不会在意,不过遇到了这种情况,难以判断了起来。

“…..”

“…..”

亚里砂又叹了一大口气,这好像就是回答,唯子在听闻之后立即转身往属于她的紫色宫殿中拿出另一人份的寝具,亚里砂也听天由命一般地回到了刚刚品饮热可可的位置,握住了已经喝完的马克杯,掩住了一半的脸庞,按耐住不知原因而来的紧张感。

唯子的床是大床,位于窗边,设计初衷想必是夜晚难眠的时候可以有感在窗外还有星月作伴,在这样一个夜空格外澄澈的晚上,亚里砂因为害怕上述情况发生,遂准备熬过这一夜,明日早晨回到立川在好好休息,在这种打算下怎么一夜保证清醒就是最大的问题所在,而在这正正好的天气,与房间布局之下,星月游离、变化不止,同时又有终难减少的余辉照应在这在关灯后一片黑暗的房间之中,使靠窗而卧的亚里砂既得以在鼻尖充斥着唯子身上残留、常常佩戴的西阵织香囊中,那较之从前愈渐馥郁的薰衣草香。又将自己的相貌隐隐投射在窗边,仿佛不经意间入了黑色天鹅绒织就的夜幕之中,打扰了星子与璇月凝望几千载,四季一轮后,仅有一次的约会。

在美面前,丝毫生理的反应带来的心涧波动不再由头脑奴役与把持,真正个体的主角拿回了配角因为拥有而具有意义的身体感官间的控制权,作为主人的亚里砂的灵魂借了这一宿的浪漫,让莞尔自然而然了起来。

“小砂。”

亚里砂的肩膀抖了一下,她没有想到唯子在长久的静默中还没有坠入梦乡

“你还没有睡吗?”

“嗯,因为突然,我想对你说一句话。”

“…是什么?”

“其实啊,小砂笑起来的时候,眼里有星星,比我看到的任何时候都美!”

不同于前面昏昏沉沉的声调,“星星”与“美”一词一字烧灼了亚里砂灵魂的双颊,隐隐泛红了起来。

“睡吧,唯子。”

不知为什么,那一句以星星作喻,最美为结论的话语荡涤出她心池的涟漪,竟会这样的长久与广阔,以至于最后的“睡吧”和“唯“揉进了太妃糖夹心那样粘稠与甜美的柔情,显得不像他人眼中的亚里砂了…

而在仅仅两面墙体之后,里村夫妇却还迟迟没有入眠。

“我不太喜欢亚里砂。”

若沧坐在床上思忖了许久,在摘下眼镜后,他对只以背影相对的妻子,茉莉的方向说了这句话。

“你今天就差把“我不喜欢你”写在脸上了。这么明显,我会看不出来嘛?这次,你真的有些失礼,唯子明天送完小砂回家,说不定就径直来找你秋后算账了。”

“…我相信我的直觉--”

一向温和的妻子听到直觉一词时转过了头又坐了起来,语气竟带有些许怒气的对自己如是说:

“但是!我觉得不管那孩子再怎么样在你面前不懂事,你也没有拿出一个朋友家父亲理应拿出的态度!“

若沧当然知道妻子有些生气,早在晚餐前的下午茶本来就因为对待亚里砂的态度问题,妻子频频暗示自己,她对若沧的这种不当态度感到十分不悦,于是刚刚上了床就转过头背对自己也是因为这件事的余波所影响吧。但可以解释这种态度的缘由他已经找到了,

“亚里砂对我们说了谎。”

若沧语调平静,只面着妻子

“她刚刚给他父亲打电话时,拨的不是东京都内的电话。前缀的数字,应该是京都的”

“那又怎么样?!”

“她记得在打电话时,用了‘我回来’这个词吧?如果真的亚里砂的父亲在京都,总不可能坐新干线回京都吧?而且,唯子也有说她家是在立川不是吗?这不是非常明显的矛盾吗?更何况还有今天她叫了你的名字,把唯子都惊讶到了的那幅神情— —”

“好了,若沧。”

茉莉伸出手来阻止了丈夫继续说下去。

“不管怎么样,我的直觉也告诉了我那丫头是个好孩子。

我做出这样判断的依据很简单,在刚刚到家门口时那种手足无措的样子,生怕有什么显得失礼的行为,那样小心翼翼地将礼物奉上,茶会的时候也总是以一种聆听者的身份坐得那么端正,在遇到真正美味的东西的时候也会诚实地讲出来,特别是她有意或无意之间看向唯子的目光,是那样的干净,从国小到国中,我从没有看到过任何一个同学对我们家姑娘是那样的眼神…”

“所以不管你在怎么说,我都还是会坚持地相信我的直觉,坚持去偏爱那孩子。”

茉莉以越渐平和的语调地如此说完,就又如刚才一般,躺了下来,扭过了身子,再一次背对了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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