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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河外

  

头脑沉闷,喉咙肿痛,咽下唾液却传来仿佛伤口被撕裂的痛感。森想要喝一杯清水冲洗干净里面的混重。他在黑暗中睁开眼,一瞬间,好像失去记忆,短暂的失忆后又回想起现实。连蚊子也没一只,这死寂漫长的夜,什么时候才能过去。至少黎明的曙光能够驱散黑夜里的恐慌……

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装在狭小的盒子里的爬虫,只待渐渐消耗完盒子里的氧气就死去。

突然,门外爆发出一阵锅碗瓢盆“哗啦啦”砸地上的声音,还有女人的惊叫,伴随着哭吼,撕破静夜,森赤脚站在混凝土地板上,他知道爸爸又喝酒了。自从他的工厂倒闭,他就变成了这样。那个得意自信的男人,曾被所有人羡慕,他有着看似和睦美满的家庭,在工作中不断创下丰功伟绩,生活与事业都达到了令人羡慕的地位,可如今只奈苍天无眼,男人老来职场失意,这些年的呕心沥血如虚空中飘渺的烟尘转瞬即逝。所谓的亲友原本就对他嫉妒憎恨,如今他们带着伪善的面具给他带来劝慰,呵,这无疑是变相的嘲笑。

巨大的压力之下,男人开始酗酒。没有酒精他简直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场盛大的喜剧,每天都有要债的人扫荡他的屋子,这个三层的小楼已经变得空空如也,剩下的只有黑夜里肆意叫嚣的寒风。

又是一阵玻璃摔碎的声音。森悄悄走到门口,女人的哭声欲渐清晰,他打开一角缝隙,烟草混合剩菜酒精的味道夹杂扑鼻,女人散乱着头发坐倒在剩菜残羹之中,男人抱头在墙角,发出奇怪的哽咽,面对这个残破的家。。。他已经彻底失去了信心,他感到自己一无所有了,那种苦心经营大半辈子得来的心血朝夕间毁于一旦的感觉让他生不如死,他没有时间了,他已经老了,他的两鬓已经开始花白,他不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壮年男子,他也没有曾经想要开天辟地的豪情壮志,他老了。而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

女人神情淡漠,额角的血滴算不上什么,心底的撕裂才是最致命的伤口。对于他的结局,她只有讥笑,幸灾乐祸。是男人活该,是他把亲手把她推向深渊,男人说只要那些有钱的老板高兴了她就是工厂的大功臣,这就是她该为丈夫做的。无数次,女人都希望可以亲手撕碎男人。那个时候的婚姻,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一个习惯了飘荡的浪子又怎么会真心爱上一个朴素的村妇?他不过是物尽其用罢了。名义上,她还是他的结发妻子,他似有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生活富足。可是他们都知道,他们只是两个住在一起的陌生人,相往无言。女人不敢忤逆男人,她不过是他的物什,他已经给了她安稳的生活,她又拿什么来要求他?只是寄人篱下的日子太过于困苦。她已无法忍受。可是她束手无策。

她趔趄着站起来,还没站稳男人便一把揪住了她的头发,她的身体撞击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然后男人开始他的发泄,他一脚一脚地踹进她柔软的腹部,扇她的巴掌,打掉她的门牙。肉体间的撕扯是痛苦的,痛感直抵神经,原来痛也是一挤麻醉药,那种痛到昏厥的时候,脑子就空了,思维被迫中止,只留痛感的激烈烧灼神经。男人抽烟,瘾很大,每天三四盒。咳嗽,像用尽所有力气咳出整个肺部,仿佛被揪住内脏。有的夜晚,森悄悄从门缝看,他看见爸爸摊睡在地上抽烟,烟雾遮住他的脸模糊不清,大厅里的时钟一秒一秒细数着流逝的时间,他靠近他,又在一定的范围里和他保持着距离。男人会突然哭起来,把烟头使劲儿摁在手臂上,他闻见爸爸的皮肤被火焚焦的味道,还有恐怖的呲啦呲啦的声音,他害怕去看他手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流着脓血的伤口,他常常梦见他抓住自己像他抓住妈妈一样,然后他用烟头烫他的手臂。

男人疯了,他攻击女人,女人在角落缩成一团,看起来就想一块废弃的破布,嘴里吐着浓浆般粘稠的猩血,男人把自己的头撞在墙上,一下又一下。直到额头的肉撞烂,鲜血迸溅。

森哭了,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哭的。可是眼泪确实留下来了,他爬回床上,用被子擦干泪水,继续睡觉。

头颅和墙壁的撞击声依旧穿透墙壁走廊传到房间里,一声、一声,径直抠击耳膜,似乎持续了一整夜。森没有睡着,窗外终于出有了月亮,可是天快亮了。

他突然想起那天晚上爸爸妈妈再次打起来时他自己偷偷溜走的夜晚,他到小镇里最高的山丘上去,徒步走过鱼塘,穿越小镇中心,那时候,街上一个人都没有,男孩像走在他自己的世界。风像是妖娆的女鬼,舔舐他发烫的耳朵和面颊,那晚的月亮出奇的圆。他看见那个身影,那个坐在山丘上的女孩……有些时候,他们会恰好碰到,然后一起在山丘上坐着,直到黎明。

黑夜中的光应该是救赎。

妈妈走进他的房间,步履沉重,他可以听见她颓然的呼吸声。他看见她拖着枯瘦的身体伸出如丧尸般枯萎的手臂向他走来。

“小森,跟妈妈走好不好?我们离开这里,离开那个男人好不好?我,,我真的受不了了。我,,我会死的,继续这样……”妈妈像是乞求。她抱住他,泪水打湿男孩大片衣服,她的声线像是散落的珠子,断断续续,细若游丝。

那天放学下着雨,森忘记了带伞,到家时,白色的衬衣已经被打湿掉,紧合地贴在背上,有些微凉,入秋了。

远远看到,家里的院子被人围得水泄不通,他们七嘴八舌议论着什么。

“嘘,别说了,他家孩子回来了。”

当他走进院子,霎时,寂静无声。

“造孽哦,可惜了这孩子……”这样的声音从人群中隐隐传来。

森透过人群,看见前面的水泥地上躺着一具被水泡肿的尸体,白布遮住了他的身体,露出了脚,那双脚已经被鱼啃烂,露出白骨……森知道,白布下面的男人就是他的爸爸。

他在发抖,他感到自己的身体不住地颤抖……

……他死了。爸爸死了。

母亲蹲在门口,埋下头,院子里的尸臭充斥着鼻腔,他抓住树枝恶心地干呕。

“……妈。”

女人抬起头,那双眼睛如死水一样浑浊,眼皮肿得厉害,眼袋深重,泪痕乱七八糟地印在脸上,那张脸没有任何表情。

“森……”

她的喉咙很久没有发出声音,说话时突然失声。森蹒跚着走过去,他的身体仍旧在颤抖着,这个男人他死了,他现在躺在院子里,他死了!!!

他们说他是半夜酗酒回家路过那个鱼塘不小心失足溺死。尸体是第二天浮出来的……

女人如同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她抱住森,紧紧的,森感到妈妈颤抖得比他更厉害,她哭了,她一直在哭,雨水淅淅沥沥地下着,男人的血混着雨水留到脚边,那摊血颜色污浊,似乎是从地狱伸来的魔爪,它要抓住他的咽喉,掐断他的呼吸。他向他伸来……

男人的尸体在天黑的时候被殡仪馆的人抬走,森从窗外看见院子里还有一块男人最后留下的印记,那块斑驳的血迹就要被雨水冲散,渗进院门口的黄角树下……他看到那个女孩,人群里纯洁如花瓣的女孩,那双明珠般的大眼睛,他从人群中找到她。想起夜晚她眼睛里的月亮。那是至圣的光芒,没有沾染一丝污浊,像月光那么温暖,裹住他的身体。森在地板上睡去,他想,今晚她会不会去那小山丘上?反正无论如何他今晚一定要去!

森睡得熟了,妈妈把他叫醒。妈妈说他们必须在今晚逃走,不然明天那些要债的人怎会放过他们?

妈妈几乎是冲进屋子。

“森,我们离开,跟我走。”她用力抓起森。

森想起那个女孩,他看看天,雨已经停了,可是没有月亮,但他一定要去!

“我不走!”男孩甩开他的手,倔强地低声说,她不知道为何这样一个小小的孩子说话会这样的执着?

“啪!!!”女人狠狠的甩出一巴掌,把他拉起来又推搡到地上:“难道你想被明天来要债的人杀了吗?”妈妈的力气很大,她又粗暴地拉起森往外走,提起门口装衣服的尼龙口袋。森拼尽全力去反抗女人,他感到自己是那么弱小,被人轻易地拉拽,一个耳光就可以将自己甩出去好远。他想,如果现在就这样走掉,他们应该,永远也无法相见了吧。

雨停了,仍旧在吹,他感觉好冷,可是他不敢跟女人说。他们走得那么快,女人弱小的身子扛着与她的身体不成比例的尼龙口袋,她的头发在风里散开,在虚空中显得那么飘渺无力,似枯草,寂寞地在干涩清冷的风中飘摆,森听见鞋子踩出“吧唧吧唧”的声音,他努力跟上妈妈的速度,他开始流汗,大口踹粗气,可是他不敢停下,妈妈扛着尼龙口袋赶路的身影在前方,他跟着她。十二岁,某个深秋的凌晨,森和妈妈逃离着。

一辆灰皮火车,妈妈买的是离这里最远的地方的票,有三天的车程。车厢里并没有什么人,妈妈在椅子上睡觉,发出特别躁耳的呼噜声。

A城,这个城市满是奢靡之风,有谁知道那些威严耸立的豪华建筑之下竟是纸醉金迷的幻乐诡城,。诺大的城市,森和妈妈如蝼蚁一般站在它面前,是微不足道的人。

妈妈还有私藏起来的微薄的存款,却绝不够他们生活在这样水蛭般的城市,她开始打扮自己,尽管没有了奢侈的化妆品,她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她从原来的厂长夫人一脚跌到了穷酸的劳妇,她至少让自己看起来干练整洁。整整两个月,在快要花完身上的钱的最后几天妈妈找到了份在食品加工厂的工作,她把森送进了初一的中学,森13岁了。

每天,森夜自习放学,路过臭哄哄的黑巷子,贫民区,满是呕吐物的地下通道,回到破旧的小屋,妈妈每天工作十二小时,她的脸色自离开那个小镇后就一直没有变过,只有欲渐疲惫,也更加苍白。并且她的脾气越发古怪,有时候她在厨房里做饭,会突然拿起菜刀“砰砰砰”地对着菜板上的菜一通乱砍,或者吃饭的时候把筷子扔到森的脸上,掀翻桌子,摔碎杯子,指着森咒骂,没来由的诅咒,诅咒自己,诅咒所有人,诅咒森,那时候,森从妈妈的眼睛里看到爸爸的影子,那时候的她像极了他,那么恐怖,已经没有了本实,失去灵魂的身体就是被魔鬼操纵的傀儡。可是当时针走到凌晨,妈妈会推开门走进森的房间,她抱住森,并落下眼泪,她说;“原谅我,森,原谅妈妈好不好,对不起,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我,,呜呜呜呜呜呜……”然后第二天,她又重复昨天的一切。

少年早已变得不再幼稚,他恨透了妈妈,她的每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都留下丑陋了印记,他忘不了学校里的人怎样把他拖到厕所脱光他的上衣,对着他身上丑陋的疤痕拍照。他的书和作业本总是掉页。清早的黑板上总写着关于他的不堪入眼的脏话。

其实没事啊,他一点也不在乎。他无法在乎这些。

这样的生活持续到森高一那年,他考取了重点高中,妈妈一定要他上学,她知道她的希望全在这个寡言的男孩。她对森的要求很严格,周末从不允许他离开屋子,她去工厂做工会把森锁在家里,买回大量教辅,试卷,要森在规定时间里完成或者背资料抽查。不过,确实,除了学习,他还有什么事可以做?除了呆在这个狭窄阴暗的房间里他还有哪里可以去?他像只丑陋的怪兽,只能寄生在肮脏黑暗的下水道里。

炎夏,污水被热气蒸腾,整条街都散发着恶臭,傍晚,味道欲渐强烈,浓烈的让人恶心发呕的恶臭弥漫整片街区。

十点了,妈妈还没有回家,森饿了,可是他没有钱,妈妈从不给他多余的零花钱,她把钱放在卡在墙砖里的铁盒子里。森去妈妈工作的工厂,整个工厂已经没有人了,黑漆漆的,笨重的机器设备的黑影让这里看起来像一间巨大的鬼屋,在转角的办公实里,传来女人激烈哀怨的嚎叫,死寂黑暗的长廊,女人在地狱里苦苦挣扎,她的灵魂得不到洗礼,被世人厌弃,莫大的悲痛,无法释然……森向转角走去,透过门缝,他看见两具赤白的肉体纠缠在一起,一个男人压在妈妈身上不停的抽动,妈妈随着男人的抽动发出羞耻的喊叫,伴随着无奈的呜咽,那双手抓破沙发撕红男人的背,她想要逃离。那个男人,那个像肥猪一样的男人脸上带着**狡诈的奸笑,他说;“你和你儿子很缺钱是吧,哈哈,以后把老子伺候好了,我不会亏待你的!”

森‘碰’地撞开门,男人惊慌的从妈妈身上滚下来,他惊急忙慌地遮住下体,还没来得及开口已经被森的拳头打倒在地,妈妈抱住自己,开始尖叫,撕破喉咙地尖叫,森抓摁住她,给她套上衣服,她像是突然受到惊吓开始撕扯森的衣服,爪破他的脸,掐住他的喉咙,森感觉自己就要死了。妈妈的脸狞成一团,她的眼中的泪不像是泪,更像是血。妈妈疯了。

妈妈被送去医院检查了出神经类疾病,厂长被法制,法院要求赔偿给他们一笔钱,妈妈住进了医院。森一个人回到家里拿着钱走进繁华的市中心,他找到一家自助火锅店,要了满当当一桌子的菜,他大口往嘴里塞肉,泪水无法控制的往外流。他突然觉得好孤独,这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

天黑了,森走在高楼之下的窄巷里,抬头看不见月亮。城市的天被高大的水泥建筑遮挡的严实,根本看不见广阔的天。人生浑浑噩噩不过几十年,妈妈是个可怜的女人,可是他真的恨她,他的身体满是她留下的疮疤,她从来没有把他当做是个孩子,她一直用成年人的方式与他交流,用她和爸爸之间那种交流的方式,他开始害怕,他怕以后他也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

森抽二十块钱白色万宝路香烟,他开始不再浪费时间在函数平抛上,他开始和学校里的混子出入附近的酒吧或迪吧,他开始拿着砍刀在凌晨的街上和一群人对砍,他开始受伤,这些伤比妈妈留下的伤口更深更痛,可是他感到自由,因为这些疤痕覆盖在那个女人留下的疤上,那些疤痕再也无法在黑暗一遍遍德提醒他那些不堪的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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