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9年 10月18日 晴
乌萨斯帝国首都 圣骏堡
戴维萨宫
乌萨斯帝国是个寒冷的国度。
乌萨斯的冬天从十月开始，此时此刻，这广袤的领土几乎全部都在大雪的笼罩之下，作为首都的圣骏堡亦不例外。
大厅里的十二座暖炉一刻不停地释放着热量，维多利亚王室赠送的白玫瑰、来自高卢征服地的薰衣草、卡兹戴尔的蓝色矢车菊……这些与雪原格格不入的花卉肆意地绽放着，有赖于头顶上哥伦比亚制造的复合式玻璃穹顶，所有的寒风与暴雪都被阻挡于这座被称为“皇帝的花园”的宫殿之外。
然而立于其间的尼古拉却没有完全没有心思去欣赏这些难得一见的珍奇植物，他只是漠然地立在原地，轻轻地叩着手杖上镶嵌的红宝石。
尼古拉•彼得耶维奇，高卢领亲王、圣骏堡皇家宪兵团团长、当今皇帝的亲弟弟。
他称得上是这个国家最位高权重的人之一，如今能让他如此紧张的人并不多，而他即将要面对的正是这些人中地位最高的一位：
他的兄长，乌萨斯帝国皇帝，费奥多尔•彼得耶维奇。
“亲王殿下，陛下请您到书房去详谈。”
侍卫在他的身后恭敬地说道，对他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尼古拉点了点头，跟了上去。
皇家卫兵立于走廊的两侧，目不斜视，在他们经过的时候就如同雕像。尼古拉的视线随意地扫过这些卫兵，突然发现他们都是自己不认识的生面孔。
“怎么了，殿下？”
领路的侍卫注意到尼古拉的脚步慢了下来。
“不，没事。”
尼古拉强作镇定，大步从侍卫的身边越过，叩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你来了。”
立于画像边的费奥多尔•彼得耶维奇慢慢地转过头。这位乌萨斯帝国的统治者并没有如外界传说的那样威严，他留着比他的父亲彼得一世还要夸张的胡子，然而他没有彼得一世那样深邃的眼神，他的眼神显得疲倦而无力。
除去那些华丽的服饰，他与一个普通的乌萨斯平民男性并无多少区别，但他仍然能使尼古拉紧张不已。
“别总绷得像根弹簧一样，尼古拉。”
费奥多尔露出些许不满的神色，把一本黑色封皮的文件向他丢了过来，
“看看这个。”
尼古拉连忙接住，打开查看里面的文字。
“因皇帝无嗣，为国家存续计，故决定册立……”
“怎么了？继续念下去。”
费奥多尔提醒道。
尼古拉这才发现自己由于过于震惊竟然下意识念了出来，但现在也别无他法，只能继续读下去：
“故决定……决定册立皇弟尼古拉•彼得耶维奇•萨里宁诺夫为乌萨斯帝国皇储。”
文件夹掉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四周一时无声，尼古拉突感天旋地转，几乎要跌倒在地，不知自己这时该恐惧还是兴奋。关于皇帝费奥多尔没有生育能力的传闻在他尚未登基之时就广为流传，考虑到费奥尔多陛下先后所娶的几位妻子都未能为他诞下子嗣，尼古拉也认为这个传闻颇有真实性。
如果费奥多尔直到去世都没有子嗣，那么皇位必然会落入他唯一的弟弟尼古拉手中。当然，费奥多尔也可以选择从萨里宁诺夫家族的旁系中收养一位看得上眼的子侄作为自己的继承人。但是一直以来，他都没有做出任何选择，甚至没有对两种方案表示出任何的一点倾向性。
尼古拉怀疑他一直没有放弃生出一位继承人的愿望，巫医、妖僧和弄臣们盘踞在朝堂之上，成了连公爵们也要巴结的贵人。那些令人不安的家伙常常在深夜造访皇帝的寝宫，在费奥多尔与情人制造欢愉的房间外诵读亵渎的咒语。
尼古拉并不相信这些骗子的把戏，费奥多尔仅仅是病急乱投医罢了，只要自己不动声色，耐心蛰伏，最终的胜利一定属于自己。因而在过去的岁月里，他几乎没有表现出一点对权力的渴望，他游离在新旧贵族的圈子之外，连手里的宪兵团都没有进行过多少管理。当然了，他也不认为区区三千人的宪兵团在足足六万的圣骏堡近卫军团面前能发挥什么作用。
费奥多尔要是真的想立自己当皇储何必等到今天，尼古拉可不认为这位以严峻著称的皇帝会突然顾念起兄弟之情，他只能认为费奥尔多是在敲打自己，或者更进一步，打算就此一劳永逸地解决自己这个威胁。
“我岂敢有这等非分之想，还请收回成命！”
尼古拉手忘脚乱地捡起那份文件，深深地鞠着躬，用颤抖的手把它交还给费奥尔多。他的头垂得很低，尽可能不让皇帝看到自己苍白的面孔。
“你不相信我，对吗？”
费奥多尔的声音带着一种莫名的悲哀，
“你觉得我是个贪恋权力的偏执狂，又残酷又无情，宁肯寄希望于那些神棍的把戏也要让自己的子嗣继承皇位？！”
皇帝的怒吼有如雷鸣，他须发皆张，就像一头暴怒的狮子。
“不……”
尼古拉下意识地跪倒在地，无力地等待着雷霆降临。
想象中的火山并没有喷发，皇帝只是以一种夹杂着悲哀和怜悯的目光冷冷地看着他：
“你并不了解我，我的兄弟。”
尼古拉跪在地上，不敢回应他的目光。皇帝也不管他，只是径自转身，回望那幅巨大的人物画像，彼得•叶尔诺维奇•萨里宁诺夫的画像。
那是他们的父亲，萨里宁诺夫王朝的第四十一位君主，彼得一世。
“伟大的彼得”
他扫荡了腐败的宫廷，
他创建了全新的军事理论，
他在四皇会战中击败了同样伟大的高卢皇帝波拿巴，
他联合莱塔尼亚和维多利亚瓜分了盛极一时的高卢，
他在第十次乌卡战争中从卡西米尔撕下了大块土地，
但同样的，
在他统治的末期，国家弊病丛生。旧贵族发动的大叛乱和之后报复性的大清洗几乎摧毁了这个国家的根基，留给费奥尔多的是一块千疮百孔的烂摊子。
……………
“我常常在想，我究竟能不能将这个国家带回父皇在位时那个强大而辉煌的时代。但现在看来，我似乎只是在令他蒙羞……”
皇帝注视着彼得一世的威严画像，自言自语般说着，
“先皇给乌萨斯带来的新鲜空气似乎已经消耗殆尽了，我坐在宝座上随时都能闻到那股腐烂的霉味。”
尼古拉并未发声，只是静静地听着。
“在高卢还没有灭亡的时候，我曾经在林贡斯上过学，我很喜欢那里的氛围，自由、平等、博爱。我们击败了高卢人，击败了林贡斯的波拿巴皇帝，因为我们更加强大。我以为我当上皇帝之后，就能让乌萨斯比高卢更自由、平等、博爱……可事实并非如此。”
皇帝长叹了一口气，看起来有些虚弱，
“他们在都在和我作对，贵族、军队、刁民还有那些狡诈的商人，他们都在和我作对。我要做什么，他们就扭曲什么，我向他们索要我的国家，他们就敢勾结在一起发动叛乱。是他们让我变成了残暴而无能的君王，却反过来指责我……那些老东西说我走的太远了，年轻人却不耐烦地说我只是在原地踏步。这些……这些东西在撕裂这个国家，远比大叛乱要危险的多。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我……”
“你不用现在回答我。”
皇帝瞥了他一眼，
“在将来会有很多的时间来让你提交回答。”
“为什么？”
尼古拉终于决心抬起头来，他问道，
“为什么现在要立我为皇储？”
“我并非悲观之人，尼古拉。如果我能笃定自己能还有几十年时间，我会想办法为你铺平道路，然后再做出这个决定。但，意外无处不在。乌萨斯是一条庞大的漏水的船，即将驶入风暴之中，它无法承受没有船长的局面，哪怕是一天也不行。”
亚历山大的神色终于变得有些柔和。
“陛下……”
没等尼古拉表达他的感动之情，亚历山大突然打断了他：
“你还记得伪康斯坦丁王子的故事吗？”
“黑王子？那不过是个谣言。”
尼古拉嘟囔着。他在很小的时候听宫里的老女仆讲过那个故事，那还是萨里宁诺夫王朝开创之初时发生的事，久到千年之前，骏鹰的旗帜还飘扬在乌萨斯上空的时代。
上一个王朝留里克罗夫王朝的末代君主伊凡雷帝的所有子嗣都在他之前去世，因而当时的宰相米哈伊尔•费奥多罗维奇•萨里宁诺夫宣布留里克罗夫家族绝嗣，被国民议会选举为新的皇帝，是为米哈伊尔一世。
然而米哈伊尔一世登基后施政无方，肆意横征暴敛，激发了规模宏大的叛乱。叛乱者推举一位号称是伊凡雷帝私生子的教士为领袖，其自称为康斯坦丁•伊万诺维奇•留里克罗夫王子，他有着留里克罗夫家族最显著的特征——像东方人一样纯正的黑发，这在普遍是红棕色和亚麻色头发的乌萨斯人中非常罕见。
他打着黑色的旗帜，披着黑漆的铠甲，因此又被称为“黑王子”。黑王子宣布废除米哈伊尔一世的税收规定，许诺改革农奴制，因而许多穷人都聚集到他的麾下，甚至连部分贵族也改口承认他是雷帝的后裔。
黑王子叛军鼎盛之时拥兵数十万，一度兵临当时的首都千顶城下，眼看就能手刃仇敌，书写一篇王子复仇记。然而这位黑王子却在即将破城时莫名其妙地被人刺杀于军中，其军因之溃散。
米哈伊尔一世胜利后当即宣布其为冒充的伪王子，大肆追杀黑王子的残余势力，将他的家眷斩尽杀绝，甚至将支援过黑王子的城邦也一并夷为平地。然而在之后的几百年里，不断有人打着黑王子的旗号举兵叛乱，杀之不尽，方平方起，让黑王子的名字成为萨里宁诺夫王朝永远的噩梦。
“那是个让无数乌萨斯人为之流血的谣言，是流在我们萨里宁诺夫家族血脉里的诅咒。但黑王子是谁并不重要，黑王子是不是真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黑王子代表着不满，这块土地和人民的不满。”
费奥多尔面色如霜，异常严肃，
“现在这个谣言再次兴起了。贵族们之间流传着某个预言，他们说，黑王子将从无边的雪原上归来，而乌萨斯将得到新生。保持警惕，我的兄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