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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怀念他的少校(完)

李哲的世界

  

“天啊,这坡陡的,亏你能找到这个地方。”龚青像过独木桥一般,摆动双臂平稳着身体,背上的体能短袖早已被汗水浸成深色,“所以你确定下周回国了?”

吴君中尉敷衍地嗯了一声,鼻孔微微喘气,只微微躬着身子,一步一个脚印地跟在龚青身后,沿着人迹罕至的小径一路攀登。

路的两侧零星点缀着黄白色的野花,一股鸡蛋白似的清香若隐若现,野蜂振翅的嗡嗡声萦绕四周。但是吴君没有心思欣赏美景,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龚青腿侧的枪套上。虽然这个区域理论上处于联军的控制下,但是条例要求战区内离开基地的休假士兵随身携带武器,毕竟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意外。

“要是没有战争,这地方一定是个很好的旅游景点——就叫它童话小径。”龚青一面走着,伸出手指拂过两侧的花朵,被树叶打碎的阳光掠过他的面庞,“我想,也许小红帽走的就是这样一条路。”

“小红帽?你是说宪兵们吗?”

“不会吧!你竟然没听说过小红帽的故事?”龚青难以置信地笑了一声,可脚步却一点没停,“那也许称得上是最家喻户晓的童话了。”

“我没听过多少童话。”吴君顿了顿,“家里没人和我讲。”

“嘛,我也不是听家里人讲的,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其实我现在也记不清了——”

龚青突然脚下一滑。

“小心!”吴君下意识撑住他的腰。

“谢谢。”少尉点头微微一笑,又继续向上攀去,“总之,小红帽是个可爱的小女孩,有一天她穿过森林去给外婆送吃的——也许是别的什么,不过没关系——却被一只大灰狼给盯上了。大灰狼向小红帽搭话,问出了外婆的住址,就先跑去把外婆吃了,又扮成她的样子,等小红帽到来跟前之后把她也给吃了……”

“这真的是给小孩子的故事吗?”

“……不过刚好路过一个猎人听到吃饱了的大灰狼打鼾,进屋用剪子剪开了它的肚皮,于是奶奶和小红帽又活蹦乱跳地出来了。”

“那么大灰狼死了吗?”

“死了,不过不是因为被剪开肚皮——三个人类往大灰狼的肚子里塞了许多石头,它醒来之后身体太重,跌在地上就摔死了。挺童话的,不是吗?”

两人终于爬上了陡坡,小径开始变得平缓,足够并肩前行,但吴君还是在龚青身后两步远的距离跟着。

“好笑的是,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我一直觉得这是一个悲剧。”

“为什么?”

“因为大灰狼的举动很不合理啊。如果它只想吃人,为什么不在森林搭完话就把小红帽吃掉,然后再去吃外婆,而是先去吃了外婆,再等小红帽上门这么麻烦呢?我想只有一种可能:它想得到小红帽的关心。大灰狼其实喜欢和小红帽说话,因为它在森林里很孤独,所以才会装扮成外婆和小红帽交流——然而它的结局却是肚子里装满石头在平地上摔死了。”

“可是大灰狼吃了人啊?”

“这就是悲剧的地方——即便它有想要亲近的对象,仍然摆脱不了自己作为食肉动物的**本能。一只能和人交流的狼,心智肯定比只懂得杀戮的野兽要复杂深沉的多,在没有说出的故事里,也许他有纠葛,有内心的冲突,但人们只愿意把它当成一只简单而残忍的野兽。”

吴君的内心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这只是一个故事。”

“是啊,这只是一个故事。所以,大灰狼只要作为大灰狼被杀死就足够了,那就是它存在的目的。哟——这风景不错嘛?”

两人来到一处视野开阔的悬崖边。午后的天气晴朗,空气清新,恰到好处的薄云温柔地轮流模糊着烈日的面庞,一片片薄纱般的阴影在大地上飘过——还有什么比这更适合散步的时候?龚青走入阳光,一只脚踏在岩块上向着远处眺望:

“瞧那边,好像能看见基地呢。要是从这发射火箭弹——”

“龚青,你被捕了!”

未来的少校拔出配枪瞄准龚青。

“罪名是——对共同体武装力量进行间谍活动,以及向外国势力泄露共同体军事机密!现在把你的武器慢慢放在地上!”

出乎意料的是,龚青既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着急为自己辩护。像是早就知晓了自己的命运一般,龚青仍旧云淡风轻地眺望着远方,最后一声轻叹。

“他们果然全都知道了啊……”

他带着无奈的微笑缓缓转身,只是微微抬起双手,配枪依旧插在腿侧,用一种让吴君感到刺痛的轻松声音道:

“逮捕我,中尉?把我骗到这荒郊野外,还以为您会像往常一样雷厉风行。”

“所以你不否认上述指控吗?你就没有任何想要为自己辩护的吗?”明明自己才是握着武器的人,可吴君却感到那么无助,“我那么信任你,你却欺骗了我?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

“对于欺骗你这一点,我很抱歉。”龚青第一次露出有些痛苦的表情,“我知道你不会相信,但我真的把你当成朋友。可是调查了你的背景之后,那边的家伙命令我利用你找出404的位置,我没想到你真的会去——

“为什么要为共同体的敌人服务?我不明白,我看过你的资料——你出生于特权家庭,受尽这个国家的恩泽,你还有什么理由出卖它?”

“他们没有告诉你吗?我家之前站错了队,早就被踢到边缘等待下一次清洗了,我没有选择,只能屈服于老人——”龚青像是想起了什么,苦笑一声,“不过,这都不重要了。每个角色都有属于自己的悲惨过去,那又怎么样呢?现在也是时候结束了。”

“结束?那你想的可太美了。”

吴君深吸了一口气,垂下了枪。

“快走吧,不要去找你之前的联络人了,他们都已经被盯上了。这里离404的监视很远,在他们反应之前,你也许可以在这混乱之地找到新的生路。”

”为什么?“龚青惊讶地抬起了眉毛,“那你怎么办?”

“我不知道。但是,你最好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赶快离开。也许我只是想放纵一下……”吴君觉得血往上涌,“也许是因为我有点喜欢你。”

龚青愣了愣,恍然大悟般轻快一笑,他走近两步,宽厚的双掌拍在吴君的双肩上。

“还记得我们的研究吗,中尉?那神秘的红花?没有你的日子很无聊,所以我终于自己试了一次。在其中,我发现了真相:每个角色,无论大小,都有其存在的意义与目的,我们能做的,就是接受我们的命运。”

一阵战栗穿透了吴君的身躯——那是源自龚青在额头上的轻轻一吻。

“让我们会在更美好的地方相遇吧。”

向着太阳的方向,龚青纵身跃入了南沃丽亚壮丽的群山。

*

救援队回到基地时已是夕阳时分。吴君看着两个士兵开着不合时宜的玩笑,提着尸体袋的拉绳,摇摇晃晃地拐进冷库的走廊。当他走出医疗单元的大门时,刘启帆正抽烟等侯着。

“我听说了你室友的意外,真是世事难料啊。”上校弹了弹烟灰,一只手伸出打开的烟盒,“不过,为什么不用枪呢?”

“有差别吗?”吴君一动不动,“重点是祖国的敌人已被消灭。”

“话是这么说,可有些事情,不亲手扣动扳机是体会不到的。”

上校收起烟盒,将手里烟头丢在地上踩灭。

“命令到了,404在南沃丽亚的使命已经结束,很快会重组成新的机构,仍然由我指挥,你会被投入一个新的项目。好好休息,回国后就没这么悠闲了——敌人可不会给我们放假。”

“是,上校。”

“你可以叫我老师。”刘启帆拍了拍吴君的肩膀,“期待你的表现,上尉。”

吴君立正站直,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随即转身离开。他压低帽檐,穿过一波波赶往食堂的人群,不理会任何熟人的招手与呼唤,径直回到了宿舍。他推开房门,窗外的太阳已经嵌入了群山,柔弱的光线洒满房间,屋内的陈设仍是上午离开时的样子——一侧床铺平直整齐,而另一侧的则歪歪扭扭,透露出其主人甚至不屑于应付内务纠察的嚣张气焰。

吴君在乱糟糟的床铺上坐下,一只手解开风纪扣,另一只手从卷曲的被子里摸出打火机和已经开封的香烟。他点了烟塞进嘴里,屁股向后挪,背贴着墙,又伸手打开了床头的音箱,在一曲钢琴与咳嗽声中,中尉倒在床上,残阳的形状在天花板上漂移流动,一滴泪水从眼角滴落。

风螺警报声突然响起。

吴君从床铺上爬起,推开窗户,任由晚风吹拂着面庞。片刻之后,伴随着一声巨响,火箭弹爆炸扬起的烟尘覆盖了篮球场。

像是想起了什么,中尉重新倒在自己的床上,面朝墙壁,在反击炮台的隆隆巨响中,蜷缩着昏昏睡去。

就像那天之后的每一个早晨,最初苏醒的总是那股忧愁与无力,但紧接着进入吴君脑海的便是酒店床单的粗糙感与空气中那股全世界通用的空调味。

一束光钻过窗帘的缝隙,打在吴君的脸上,他看得有些出神,刚想掀开被子去追,却发现自己无法起身——他不得不厌弃撇开搭在自己腰前那只毛绒而黝黑的手臂。吴君回头望去,昨晚在附近的酒吧里认识这位跳高运动员的时候,他似乎还有那么一丝可爱,可如今看也只是一幅愚不可及的面庞,打着令人作呕的酒嗝,翻身转向另一侧睡着。

有一瞬间,吴君几乎想象自己从行李箱里抽出手枪,隔着两层鸭绒枕将眼前的男人爆头。但他很快便压制住了这种无法深究的羞耻与懊悔,轻轻挑开窗帘检视着窗外。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寻找着什么。

回到自己的房间,吴君习惯性地检查了锁在保险柜里的保密手机,不同于过往几日,待读信息栏内竟然多出了一条紧急消息。奇怪的是,信息内没有具体的内容,却只有一个私人电话号码,吴君没有丝毫犹豫,立即带上耳机,一面整理着装一面,接通了电话。

“我是吴君,说。”

“少校同志。”一个年轻而明显训练有素的声音道,“准将要见您。”

“我马上回来。”吴君瞥了一眼手表,调整领带的手慢了慢,但声音一出口还是斩钉截铁,“订最近的班机。”

“接您的车已经在楼下了。”

吴君一出大堂果然看见了那辆黑色商务面包车,他用像是在躲避阳光的速度穿越街道,却在拉开后座车门时看见了一张让他意外的脸。

“不好意思,打扰你享受假期了。”身着便装的刘启帆准将扬起毡帽,头顶的伤疤随着笑容微微抽动,“明明这几年你就没怎么休息。”

“恰恰相反,老师。”吴君少校上了车,“您将我从腐化和堕落中拯救了出来。”

“适当的腐化也没什么不好,有助于提醒我们问问自己为什么而战。”刘启帆敲敲驾驶座的隔音玻璃,汽车开动起来,“政治斗争的把戏玩的太多,迟早变成权力的野兽——等我处理完最近的乱子,也该给自己放个假了。”

少校不动声色,“我们去哪?”

“机场啊。”准将似乎欣赏着窗外不断倒退的棕榈树,“这项任务,包括这段对话,在任何官方记录上都不会存在。我知道你不怎么出外勤,但这件事我只能信任你。问题是你愿意接受我的信任吗?”

说得好像我真的有选择一样,吴君想,“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很好。”准将拍拍他的肩,从储物格内取出几份文件,“我在柳泉市立中学给你谋了个教职作为掩护。你的首要任务是监视特定对象,做好针对性快速编译思维病毒的准备,次要目标是收集011工程母体的情报。”

“柳泉市立中学?那不就是第二教区心理安全委员会的大本营吗?”

“是啊。而且如果我没记错,那里的行使最高指挥官,似乎和你在南沃丽亚那次打过照面呢。”刘启帆把文件递给吴君,点燃一支烟,“对你来说,算是奇妙的缘分吧?”

一丝兴奋掠过吴君的心头,尽管几年间404与心安的明争暗斗早已让他对行使抱有敌意,一想到或许能与那个夜晚满身鲜血却还在微笑着的男孩重逢,他便有些莫名期待起来。

然而翻开打着绝密标签的档案,印入眼帘的照片上却是一个身着花哨洋装的长发少女——她正亲密地挽着一位面色略带忧郁的少年,如同约会一般行走在游乐园的街道上,直刺镜头的凛冽视线被快门所定格。

“司马月华。”

少校有些失望地念出档案上那拗口的名字,突然打了个寒颤——直到此时他才想起那一夜另一位靠在墙边,张口闭口要杀死他的行使……女人的变化能有这么大吗?

“她挽着的那个男孩是?”

“一个叫李哲的平民高中生罢了,也许行使也需要适当的腐化吧。”准将吐了口烟,玩味地笑笑,“不过,别小看他们。”

“如果我的身份暴露了——”

“无需撤离,在心安的地头上,你不会面临其他威胁,而他们仍受制于条约。归根结底,这还是我们的国家。不过在必要情况下,你可以披露对011工程母体的情报诉求以转移注意力,但是对于首要任务务必保密——包括对当地的支援人员。”

“明白。”吴君少校又翻开下一份文件,这次出现的终于是一张正经的学生证件照,一张明显带有异国血统的美丽面庞,白羽雪,又一个有趣的名字,一眼望不到头的白色意象。视线一行行扫视,一段附带档案抓住了吴君的视线,“她的父亲是DL项目的捐献者?”

“嗯哼,三年前捐献,出了点小插曲,不过最后还是顺利执行了。”

“这女孩本人也被招募参与了DL项目的社会测试——竟然还有这种案例。”

“她继承了一些独特的才能,也许能为我们所用。”准将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内,看似漫不经心地自言自语着,“听上去有些残忍,但是总得做最坏的打算,这就是战争啊。”

「这就是战争」

吴君望向客机窗外的白云,脑中反复回响着这句话,起先是刘启帆的声音,可渐渐地又变成了吴君自己的声音。

他闭上眼,想要将这句话赶出脑海,气流带来的颠簸却在让他在某一刻突然觉得自己回到了数年前从南沃丽亚撤离时搭乘的运输机上——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龚青就躺在身后不远处,棺材上盖着国旗,用航空绑带固定在甲板上。

过去,战争只存在于南沃丽亚。

现在,全部的生活都变成了战争。

曾经,寻找方向是为了前进。

后来,前进是为了不用再寻找方向。

“大灰狼只要是大灰狼就够了。”少校吴君低声喃喃道,“不过是一个故事而已。”

《没有人怀念他的少校》 完

2021/9/24 0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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