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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认知

为了幸福的明天

  

秋月在酣睡,如醉后的爷爷。寒露前的月光经过个把月来的烂秋雨的洗刷,终于出浴而来显得分外皎洁而明净。罗霄山脉中段武功山的西南端的一个长带形的山窝里坐落着一个名叫邹家坊村的小村庄,此时正享受着这洁净的月光的呵护。圈筑起村子的是两座南北走向的绵延不断的山脉,坐落在东边的这座从北至南逐渐高起来,活像一条仰天长望着的青龙,叫青龙山;西边的那座因最高峰叫虎头坳而得名为虎头山。

一百来户低矮的茅草土砖屋分别傍着两座山的山脚零星地座落着,在虎头山的北端却单独高耸着一座六栋五进的两层青砖瓦房,门前立着大柱,屋顶走着飞檐,显摆出一副皇宫般的架势。村子中间便是一坵坵被农民们视为命根子的农田,在农田中间一条江水自南向北哗哗啦啦地一穿而过……

昨晚,整个村子比以往睡得更早。因为这场烂秋雨终于停下来了,傍晚天上还出现了瓦块云,“天上鱼鳞斑,晒谷不用翻。”这老话说的不会有错,月亮也露出久违不见的脸,今年这场雨灾,至少给稻田里的收成减着了一半,得趁天赶快收割好才行,不然喝多了水的谷子就会发芽或烂在田里。如果这样,无疑就会给这些本来就苦难的人家是在伤疤上撒着了盐巴啊。

此时恬静的月光从青龙山头一泻而下,透过深褐色的木格子窗刚好照射在了正甜睡着的昌哥身上。村里“喔,喔,喔——”几声高昂的鸡公声突然叫起,似乎将这月夜吓得抖抖颤颤。

昌哥哪里睡得着,他“嚯”地一个骨碌跳到了床下,一把捞起垂挂在床头边藤椅靠背上的青布裤穿上后,便匆匆走出了门外,推起了门口屋檐下昨晚就准备好的木轮土车,向田边走去了。土车的木桷上侧起横立着禾桶,禾桶顶部绑着卷起来的围垫和好几个卷叠成条状的黄麻绳编成的麻布袋,禾桶里横放着摔打稻谷的栅子。土车沿着高低不平的泥石小路发出沉重的滚动声,“吱呀,吱呀”地叫着。

昌哥,姓邹,名善昌,合起来叫邹善昌。他的家就住在村里青龙山南端的山脚下。全村里人都管他叫着“昌哥”,后来跟他同辈却比他大的小伙也这么叫着他。昌哥总不许大家这么叫着,他说这样一叫就没个大细,坏了规矩。可大伙却总总还是这么叫着。叫惯了。

辈分大的就称呼他为“昌乃几”,但也有直接喊他“邹善昌”。喊他邹善昌的那只有村里的大地主邹田霸一家人。邹田霸是村民背地里对他的憎称,他原名叫邹田富,但村民们私下里交谈从不说他的正名,有的还干脆称呼他为邹霸王、邹王八什么的。邹田霸就是虎头山脚下那幢立柱飞檐、貌似皇宫的主子。

昌哥这名儿可不是平白无故就叫起来的。他是村里最年轻的农活里手,留种浸种下种什么的农活技术,他样样在行;犁田挑谷扛山什么的重活难活,都不在他的话下,而且干出来的活儿都超过了村里的长辈们,所以一旦在农忙中碰到繁杂的重累的事儿,大伙第一想到的就是请昌哥来帮忙。

除这些外,昌哥另外还是方圆几个村子里有名的裁缝,后来还是“邹家坊读书社”里的主讲教师。

土车滚在稀泥不成形的泥石路上,一路上碾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里透发出几多生活的艰辛与困苦,也透发出主人健旺的力量和沉稳的步伐。昌哥边推着边心痛地望着稻田里被雨水浸泡的稻穗,心里不免有些愁闷。

虽然生活是这般的艰辛与困苦,还加上丝丝的愁闷,但在昌哥的心里还是不觉得,因为顶清和顶清的话在他的心里越来越活得如一盏豁亮的灯。

对呀!只要太阳从青龙山头冉冉升起的时候,农民们的日子就有无限光明!顶清说得对,只要大家携起手来奋战,没有办不成的事!这世界原本就是属于所有人的!等到谷子全部收割上仓完后,这次绝不能像以往那样任由邹田霸以及其他村的地主再来欺负、宰割着我们这伙农民们。

想到这里,昌哥的心间涌起了更大的力量。他在自言自语着说,真的!多亏遇到了顶清。他到底是个读书人,他懂得好多好多啊!

昌哥为什么这么说呢?顶清又是谁呢?那还得从三年前的那个冬天里说起。

顶清姓王,比昌哥小着两岁,家住东院村,是地都里(民国初年,承袭清代的三十都,都之上设置六镇一城,城即县城,邹家坊村和东院村均属于黄丰镇里的地都)众所周知的才子之一,在长沙长郡中学读书,是“攸县同学会”的成员。那年寒假里他从长沙放假回家后,听人说昌哥年纪轻轻,却有着一副好手艺,就慕名请昌哥到他家给父亲母亲缝制过年的新衣。

昌哥长得牛高马大,黑黝黝的皮肤下饱满着壮实的力量,这么个粗手粗相的爷们,缝出来的衣服的针脚却均均匀匀,跟他看到长沙城里时少见的缝纫机缝出来的没个两样,手艺确实不错呀。你看,线脚与线脚连在一起绝不会歪斜,也不会参差不齐。线路清清晰晰,直直朗朗。做出来的衣服既合身又得体,肩摆无襞,扣摆无褶,气质如贴。经他一染,布料色调深浅一致,匀匀称称,素艳有致。自从昌哥有了这副好手艺后,邹家坊村谁家要娶媳妇啦,远差进府啦,贡读见贾啦,都得先请他给缝制好新衣。慢慢地名声远扬,做工不暇。

第一次见到王顶清时,昌哥感觉到他的气宇非凡。高挑的个子,身穿一件青灰色的长衫,理着西装头,眉目清秀,眼神端庄。又直又长的鼻子挺架在国字脸的中央,透出他的坚定与大气,毛茸茸的嘴巴,拥托着厚红的双唇,更显青春的勃发。

在顶清家缝衣的第一天里,吃过中饭休息时,昌哥看到堂屋的茶桌上有本书,就顺手拿着看了起来。封面上分成两竖印着“劳动节纪念号”和“新青年”的字样,打开第一页,“劳工神圣”这四个遒劲有力而流畅干脆的大字扑面而来,昌哥心头不禁为之一震:劳工怎么是神圣的?再一翻,“天下为公”四个字又闯入了他的眼帘,天下为公是什么意思?

昌哥正疑惑时,王顶清从屋外捧着一丁晒干了的土纸(王顶清父亲在家依山靠山砍来山上的嫩竹子用山上的泉水泡腐烂后,造着鬼用的钱纸卖)走进来,看到昌哥在看书,便将纸丁放进里屋出来后对昌哥说,你喜欢这本书?拿去看吧!昌哥连忙合上书放回茶桌上,摇着手憨憨地说着,这怎么可以?我是个大老粗,随便翻翻的。

没想到王顶清走过来拿起书,双手递给昌哥并说着,不要紧,拿去,我早已经看完了。

那天傍晚回家的路上,昌哥捧着这本《新青年》满脑子里一直还在想着那八个字的含义:农工神圣,那父亲哥哥母亲姐姐和我,还有二伯,宗哥,秋哥,还有甘林伯,明生叔,以及村里村外所有穷苦的农民与工人的劳作都是很神圣的,那邹田霸一家子从不劳作而活得这样好,他算神圣吗?

既然天下为公,为啥邹田霸的田地比其他人家多了那么多?既然劳工神圣,为啥邹田霸一家子在大农忙时,还穿袜鞋只站在田岸上指指点点着,可从没到田里劳动着。另外,二伯、秋哥他们十几户人家连一分农田都不是自己的,可他却拥有整个村子的大多半田土,而且全是亩产有着三石谷子的良田!为啥大家拼死拼命地干着一年到头,可还远远不如他们一家翘着腿脚歇息的呢?这是天生的命吗?昌哥走着想着,想着走着,可总也想不明白。

他回到家吃过晚饭,和母亲俩人一起忙完针线活后,就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捧着这本《新青年》站在木格子窗前,像是在烈阳下干了整天农活特别口渴了时急着要去喝水似的借着月光在读着里面的文字,昌哥小时那四年的学堂没有白上,书中的字他基本都还认识着。

看着看着,昌哥突然出声叫了起来,噢!是啊,大家吃的穿的用的住的哪样不是人劳动得来的?对!劳工是神圣的!

原来昌哥是看到《劳动者的觉悟》一文中的一段话,猛然领悟到了劳工神圣的含义在激动着。他不禁回头再去咀嚼着这段话,并念出了声来:世界上是些什么人最有用最贵重呢?我以为只有做工的人最有用最贵重……社会上的各项人,只有做工的是台柱子,因为有他们的力量,才把社会撑住。若是没有做工的人,我们便没有衣食住和交通,我们便不能生存,如此人类社会,岂不是要倒塌吗?倒塌这两个字他是第二天问顶清才学会的。

昌哥读完不由得把书捧着贴在了心口,环视着屋里的一切后,再眺望着窗外的房屋、道路、农田……在自说自话着,是的!这世界是劳工们撑起来的!

第二天他边在顶清家做衣服边把学到的字就记下来。中饭后小歇时,顶清就把昌哥叫到了书房,趁没人,他摽着昌哥把手往桌上轻轻地一拍着在说,对,这世道多不公平啊!劳工们冇日天光冇日夜地忙着累着,到头来却吃了上餐担心着下餐,而那些地主劣绅们自己不劳动,却还吃香的穿好的,住的还是豪宅。享用的都是劳工们的汗水,却还骑在劳工们的头上做巢作恶!

回到家里,昌哥又在想到着顶清中午的那番话,他就又想起了可怜的父亲和哥哥(昌哥共三姊妹,哥哥最大,比昌哥整整大了十岁,姐姐早已出嫁了,姐夫是皮佳村的李春堂),以及可怜的宗哥、二伯还有秋哥他爹刘叔来。

父亲和刘叔早在昌哥十岁时就走了,六年前宗哥被官吏打死了,哥哥割腕走了,上前年二伯的腿又出事了,现在成了个瘸子。这些灾难可都只是为了去过着日子给落成的,劳工神圣,劳工却悲苦着!对,天下为公,却对劳工们不公!

父亲和刘叔走的那年,昌哥和秋哥都还在学堂里(邹家坊的学堂就设在邹家祠堂的一间偏房里)念书。

当时,村里很多人为了盘活好窘况的日子,便在农闲的日子里走上一个时辰的山路赶到鸾山煤窑里挖煤去赚取银元。

虽说昌哥家自己有八分的良田(邹家坊村里的水田根据年成好时亩产的收成大致分为三类,第一类为亩产三石的良田,第二类叫两石田,就是每亩每年最多收成两石,最后一类是青龙山和虎头山上的冷浸田,只能引着冰凉清亮的泉水灌溉,一亩田年成好时最多能收到一石谷子),另外还租种了田霸地主家的五亩良田,但每亩交上两石的租后,只剩下大概五石的收成,加上自家那八分水田的收获,年成好时才有着七八石稻谷的收成。

然而这七八石的谷子还要上交乡公所的田赋正税,另还要加庙捐、米捐、军捐。这样一来叫家里五口人没法去糊口。更不用说还去养鸡养鸭养猪什么的。昌哥从记事起,家里从没煮上过一餐干饭来吃着,若是碰上旱灾水灾的年成,那揭不开锅的日子就像是夕阳下门前那棵大桑树的影子似的,长得好长好长。

父亲和哥哥挖煤赚回的银元确实扭转了家里的困窘:一是待到青黄不接时便可到市面上换来相对便宜些的大米来度过荒月,不用向地主邹田霸借大米。村子里当时流传着这样的歌谣:邹田霸的米借不得,只能救得眼前急,却要挖去心头肉。借一升还两升,借一斗还两斗,小斗借出大斗还进,借来的是劣质米,还去的却要优质米。本年借的本年还,一年内不还,莫怪!利上转利,利本翻番。

还不起,邹田霸到时就会派来“狗腿子”抄你的家,抓你家的人去帮他家做长工来抵债。邹田霸最得意的事就是遇上因天灾人祸没了抵债之物、也不能做长工打短工用来抵账的农户人家,他就唆使“狗腿子”往死里去逼债。

这样最终的结果是:欠债的农民走投无路后,便把自己祖上遗留下来的视为生命的田土眼睁睁地看着改换成了他的了。邹田霸这称呼确实是名副其实,靠着这伎俩他将村里500来亩的水田霸占了400多亩。余下的约摸百亩水田中一半是村里另一小地主邹茂开家的,另一半才属于一百来户的农民家,这其中还有着十几户穷苦人家就根本一分田地也没有,完全靠着租种田地来度日。

农民们也反抗过,曾联合起来找到都里和镇里的士绅们告着邹田霸逼粮逼债时的惨无人道,可没料到越告越糟糕,谁若告了谁家就会立马倒大霉,那些“狗腿子”们对谁家就逼得更火爆了,有农田的第二天就被抵了债了,农田不够的第二天农田被抵了后的其他部分就被拿锅搬桌来抵债,没有农田的那是更惨,拿了锅搬了桌后不是抓人就是打人。原来地主们在收到农民们交来的田租后和过年过节时都会孝敬着都里和镇里的士绅们,地主豪绅根本就是一个鼻孔里出气,告地主不就成了告自己吗?其他村子也都是如此,慢慢就再也没人敢去告着了。

这军事特捐是年年在加着,新谷刚上仓,地主派人前脚刚把谷子挑走后,甲长先生又带上着枪兵、乡差来了,他们一到还要“招待”给“草鞋钱”,稍不恭敬,就要挨打受骂。

所以大家唯一的盼头就是让家里能出个读书人或做官人,除光宗耀祖外,还能跳出这世代吃苦的农门。昌哥和秋哥就是因此被送到了村里的邹家祠堂里,跟着饱读经书的刘有忠先生念书学文。昌哥的父亲和哥哥还有刘叔也就拼命地去干着活,想赚下钱好供他俩读好书或做上官。刘有忠先生是秋哥的二叔,与昌哥家隔江相对而居,他是村子里唯一的教书先生,也是村子里除邹姓家族外另有的一个刘氏杂姓。刘氏杂姓在邹家坊村总共才十来户人家。

村民们非常尊重刘先生,不光尊重刘先生的学识,更尊重着他的为人,因为他从不与地主豪绅们同流合污,同出一气。邹田霸对他自然就是不冷更不热的态度。

在昌哥十岁那年,天发雨灾,农田受着大损。昌哥家的大多田地因地势低,被洪水全给淹了。最后连上自家的八分良田收获的谷子给邹田霸交租子都还少着了八石。可邹田霸不管,秋收后立马叫“狗腿子”们把昌哥家仅有的两石谷子全拖走了,还硬逼着父亲在欠条上签上了名字。

第二天清早,父亲和哥哥就赶到了煤窑里去挖煤。出门前,母亲张开着红红肿肿的眼皮眼巴巴地看着父亲和哥哥说,他爹呀,今年发了这么大的洪水,煤窑里一定不安全,你爷俩就别再去煤矿上了,咱们另外再想想办法,成不成?父亲转过身在说,菊英(老祖母姓王,名菊英)啊,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咱们还能有什么办法?怎不能让咱那八分田也给邹田霸霸占了吧?那我死了怎么有脸面去见上咱爹咱娘啊?还有这政府里的税捐还没着落呢?咱们唯一的路子只能是盼着善昌鼓劲读书去跳出这农门。说完,父亲和哥哥就急匆匆地走了。

那天晚上,昌哥和娘俩人走到了路口,一直扯着脖子朝着路的尽头焦急地望着。可最终望来的却是煤窑里突塌方,父亲不幸身亡,哥哥受了重伤昏迷不醒。听到这一噩劫时,母亲当场昏倒在地……

可怜的哥哥的双腿被压断了,昌哥家的日子瞬间被压垮了,第二天,昌哥就退学了。秋哥也退学了。那次煤窑塌方时不幸丧去性命的还有刘叔,自此苦命的秋哥就与母亲相依为命着。

那年的米粮因为洪灾的欠收比往年的足足贵出了两倍,父亲的人命和哥哥的两条腿仅仅换来了一百块光洋的赔偿,到市面上只能换来六石的谷子。二伯(二伯是昌哥父亲的亲哥哥,排名第二)和刘有忠先生俩人带着昌哥和秋哥一起找到保长想求点情,望他开点天恩。可话还没说完,保长哪里会帮着苦人家来说着话,他把脸一板在说,你们也要为煤窑的老板想想,他这次煤窑塌方,不光煤窑上受了损失,还要赔偿这些抚恤金,能可照旧赔偿到位就行,你们还来提什么要求呀!?

这赔到手的一百块光洋,第二天就被邹田霸的“狗腿子”们全掳去了还租子。

母亲是个裁缝,为着还田霸地主家的田租,就在家里一边照顾着瘫痪在床的哥哥,一边没日没夜地纺纱织布染布缝衣来赚钱补贴家用。昌哥与姐姐红英在农闲时节便到山里头采摘乌桕叶烧草木灰做布料的染料,草木灰染出的布料是青灰色,乌桕叶染出的布料是黑色,有时为了染红色的布料,昌哥和姐姐就攀爬上传说有着老虎出没的虎头坳上的深山老林里寻找茜草。茜草喜凉爽而湿润的环境,耐寒,怕积水,临近几个村里唯有虎头坳上才有着,虽然数量不多,但长得特别肥硕。

采摘染料时姐弟俩还常常采来着山里的粉叶、刺荤,挖来着山里的山萝卜、野草根等能吃的山里物。母亲就把这些野菜混上地里的蔬菜或者红薯一起煮成着菜糊糊充饥。每次端起碗来,看着这绿叶子粥,四人的泪水就如涌泉似的怎么也止不住。

秋哥家就更惨着,赔的那六十块光洋给地主掳走后,利滚利地还欠下着六石的租子,母亲又生着病,这六石的谷子不去还上,明年就要还十二石了。最后秋哥他娘实在走投无路就含泪把秋哥唯一的妹妹兰兰给卖了,才了了这欠下的租谷。

二伯家也是那年水灾里被逼进了苦水湖里。当时伯娘正好怀上玉梅他弟黑乃牯,收上的谷子全被邹田霸的“狗腿子”给挑走了。“狗腿子”挑走谷子的那天就是黑乃牯出生的日子,伯娘当时一急,便晕倒在地,流红早产。她产后失血过多加上没吃上饭,三天后就丢下二伯宗哥玉梅黑乃牯四人走了。

玉梅当时四岁,黑乃牯正嗷嗷待哺,二伯和宗哥(宗哥那年才十六岁)两个男人既当爹又当娘含辛茹苦地将姐弟俩拉扯大。

可不幸的事却接二连三地来着,加上闹盐荒,宗哥跟着村里和乡里的青壮年徒步到广东乐昌去挑盐,就在宗哥嫂子怀上二胎在身的那年,宗哥们路遇兵痞的洗劫,二十天来回的时间不算,可连本金都要蚀了,宗哥稍一反抗时,却被一大兵用大刀砍伤了肚子,大伙将他抬回到家时已经奄奄一息了。

可就在前年,二伯为着赚上银元,就早出晚归地翻过青龙山的山脊,攀到青龙山对面的岩鹰坳上去砍杉树(青龙山和虎头山上的树山和竹山绝大部分也被邹田霸占了)。那天二伯拉着树已经到了山脚下的高登石上,因为疲劳过度,一阵眩晕脚下一滑栽倒着滚落下来,剥了皮的杉树顺着湿滑的青石岩山漕直冲下来,树头正好撞在二伯的右大腿上,直接把他的右腿从大腿中间撞得粉碎,最后命留住了,可右腿没了,他只能在家里拄着拐杖做些家务活和编织些竹货。

还有甘林伯家、明生叔家……

这时昌哥边在细心地看着手上的这本书,脑际里边在闪动着全村穷苦人以及穷苦人的日子。农民们天天面朝着黄土背朝着天,可有谁能过上着好日子呢?而邹田霸家里请了个管家管事,还有好几多个长工短工,他啥事也不用做,整天抽着水烟喝着美酒,逍遥快活着,家里已经娶了大老婆小老婆,还在寻思着要娶三房。楼上的谷子把木橼皮都压弯了,宁肯陈腐,也不去救济村里的穷苦农户。

昌哥越想越气愤,这黑白颠倒了的日子!这黑白颠倒了的世界!凭什么这些地主豪绅们享着农工们的清福,又不去把农工们当人呢?那农工们该怎样才会过得上好日子呀?哦,还有“天下为公”又怎么去解释?昌哥合上书又在自言自语地问着起来。

那晚,昌哥一宿没睡好。

第二天,昌哥带着这本《新青年》又到了王顶清家里缝衣服。昌哥边缝着衣服边与王顶清聊谈着,那天他俩聊了很久很久,也谈了很多很多。

王顶清告诉着昌哥,不单单咱们地都里的农民的日子是这样苦着,全县里的农民,全中国的农民都是如此。他说他在长沙一起读书的同学,全都把自己家乡农民的生活编成了一首首歌谣:

正月背时起,

二月吃借米,

三月餐冇餐,

四月难过关,

五月无奈何,

六月望新禾,

七月收成好,

八月肚难饱,

九月算一算,

十月精打光,

十一月冇得钱,

十二月难过年。

喜闻六月新米香,

两手空空泪汪汪。

好汉怕欠田租钱,

十欠九困实可怜。

听着王顶清念着这些歌谣时,昌哥突然感觉到自己以及村里所有受苦的农民们的生活确实不如农田里的那一头头牛儿,牛儿虽然肩套牛轭,鼻插牛桊,听着主人的使唤驮犁耙田,但主人还总总会惦记着它们饱饥的肚子。昌哥原本一直以为通过自己的埋头苦干,总会慢慢地叫日子好起来,听了王顶清的话后便顿然大悟起来了,在说,对,劳苦的人民如果是这样做牛做马地沉默下去,将永远没有好日子过呀!

好一阵沉闷后,昌哥似乎懂得了许多似的,他呸地一声吐下了一口重重的痰,就回过头来小声而又气愤地对顶清说,不!地主豪绅官吏们吃的穿的用的和住的都不是他们自己创造的,他们的富贵是苦难的农工们给创造的!顶清听了后给予了他的赞肯,对,你说得很对!话完后他接着在坚定而激愤地说,这世界很不合道理!昌哥会到意后,就默许地点上了头,似乎在说,你说的这话我心里也想这么来说。顶清又想继续来说,话到口边便吞下了,忙改口念起了蔡会文早年在长沙念书时,写下的一首脍炙人口的诗——

有山又有田,家乡叫山田。

农民做牛马,豪绅似神仙。

同生一块地,贫富两重天。

何时能平均?我要问苍天。

念完后,他在说,写这首好诗的人就是咱们攸县凉江都山田的读书人写的,你听,写得多好呀!昌哥听上点了点头,忙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在夸上说,哇,这首诗真正的写得好,写到了要点上,写出了我们心里的话。

顶清夸上他说,你真聪明,理解得很好。接下来昌哥歪了歪脑袋,眼睛睁得更大地在问,“天下为公”这四个字就是天下为公的意思吧!那“公”是什么?

王顶清不禁一怔,盯着昌哥叹了口气在继续地说,天下为公说的就是天下原本是全天下人共有的天下,在共有的天下同时,人民最大,劳动者最大。这是已故好总理孙中山倡导的,其中还有三民主义。他少惨革命后,天下的形势却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一切离他的教导越来越相背了。

昌哥急切地接住着话把在说,顶清,你真是读书人,一切明白着事理,让我从你的话里懂得好多道理,你今天说的话都是我从没听过也从没去想过的事,我是个大老粗!顶清,那你说说咱们农民怎样才能过上平均分到田和山的日子?

王顶清想了想并未直接回答着昌哥,而是顺手从桌上拿起三个茶碗,倒扣在桌上的碎布条上,又瞄了瞄门外见没外人就在说,这杯就相当于重压在我们中国人民头顶上的几座大山,我们不去推翻着就永不能有好日子过上。推翻了这些大山后,农民们就可以自己做主去平分田地,去得到自己的劳动果实。说完,他先拿起一小条碎布,两手一扯就断了;接着又把桌上所有的碎布条全理清头尾后,打上好一个大结儿,再两手用力去扯,尽管顶清用上多大的力可怎么也扯不断了。于是,他放下布条对昌哥说,你说现在这一大宗布条为什么扯不断了?这就是道理呀!

昌哥会意到了,点上着头在说,能!现在肯定能了!顶清我明白你说的意思了,我也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了,一旦所有的大家团结起来,压着农民头上的山就能推翻。

王顶清乐哈哈地笑起来了,在说,昌哥,你哪里是个大老粗嘛?难怪大家都管你叫昌哥?昌哥不好意思地挠抓着后脑勺,嘴里不停地说着,惭愧,惭愧,真是惭愧呀!说完,嘴角往上一拉,两颗洁白的大门牙就露了出来。昌哥笑得好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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