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麻麻亮，去往东院村的路上，一个人影在快步地往前赶着，不用说，大家就知道，这人就是昌哥。
昌哥边走边想起了今早，他刚一起来准备出门时，冬娥伯母就给他端来了一大碗浓浓的花生米粥，昌哥看着墙角边上放着的那一大锅浓浓的花生米粥，心里很是感动更是好难为情，他知道冬娥伯母是心疼着他们的劳累才煮上这么一大锅浓粥的，他也知道这一餐至少吃了甘林伯家十天的口粮。临出门时，冬娥伯母还给昌哥捎上一大包花生米，并对他说，这几天已经够你累的了，现在又要到外面跑着，回来后，咱这里又有事在等着你，这人可是肉长的啊，你可别饿坏了肚子，别累坏了身子，菩萨保护啊！
想到这，昌哥的步子跨得更快了，嘴里在默默地念着，邹善昌啊，你一定要为种地人能吃上白米干饭去奋力拼着！再累再苦你都得撑住，只许前进，不准退缩！
昌哥先到着德清大弟家，德清大弟向昌哥简略地讲述了东院村昨晚减租免息的斗争给了地主一个措手不及的打击的经过。之后两人经过分析，决定尽快成立农民自卫队，唯有这样才能让这斗争再持续下去。
他俩在去往其他兄弟家共同走的那段路上，还初步设想了农民自卫队的形式与任务：一个村子为一个大队，选好队长和副队长两人负责，人口多的村子，根据需要增设副队长，为了便于互相通知和合作，队下面根据屋场分组，一个组里推选一个组长，人多的组里根据情况增设副组长，一旦地主毁约或是有欺负农民的事，自卫队里的人就必须去进行斗。而且村子之间也要携起手来，哪个村子需要增援帮助，被求助的村子或是临近的村子必须无条件地前去支援。让全地都的农民牢牢抱成一团。
秋日的太阳正挂在当空时，昌哥和德清大弟都走完了其他五兄弟家，两人又回到了德清大弟家汇合。除了仔乃六弟负责的辽下村因为是山冲里，农田绝大部分都是梯形的小丘田，要今天才能收割完，所以与地主的争斗时间定在今晚，其他四个村子都在昨天已经成功与地主们签订下了减租免息的契约，今天地主来收租时也确实是遵照契约在收着。是呵，被地主们欺负惯了的农民们，做梦也没想到今儿个这欠收的年成里，还能给自己留下煮稀饭吃的谷子，欠着的租谷还不用交着利息，这可是遇上了破天荒的事啊！谁不高兴着？
两人谈着谈着，德清他娘给他俩盛来了两大碗浓浓的芋头粥，两人几个大口喝完后，就告别着德清他娘，分别走向着各自负责的村子去看看，德清大弟负责的利洞村离东院村不远，他就打算走完利洞村，有时间就到仔乃六弟负责的大坪村去看看。
昌哥到皮佳村的路程远着，他就加紧着步子往前赶着。快到乡公所时，他远远地看见一群人从乡公所里走了出来，还牵着几匹马，到了路上后，就两人两人上着一匹马，其中有几个是昌哥见过的乡差，那个为头的就是曾到邹家坊村催收税粮的一位副爷，他们今天都没穿着差服，裤兜里却都鼓鼓的，好像都带着枪。昌哥纳闷着，这么大的太阳，这位副爷现在带着乡差们要干什么去？正想着，和副爷说话的那个中年男子映进了昌哥的眼里，这人是谁？怎么这么眼熟？但绝不是乡公所的差人，是谁呢？奥——昌哥手拍着脑门终于想起来了。这人就是上次在皮佳村见到的地主屁得福，他到这里来做什么？接着屁得福也跟着一个乡差上了一匹马。
啊？！大事不好！皮佳村的田土分布稀散，收割起来在路上耽搁的时间多，姐夫们肯定是到今晚才组织发动减租免息的斗争，这屁得福一定听到了风声，到乡公所里喊来了乡丁。唉呀！他们带着枪，这农民怎么斗得他们赢？我必须在姐夫们出动之前赶到，及时通知好姐夫和其他人改变今晚的行动。想到这，昌哥打起了飞脚来。
昌哥从乡公所前面的六角亭处插到了上次去皮佳村的山路上，他一路上都在跑着前进，汗水在大颗大颗地滴着，顾不得气喘，也顾不得口渴，只是一味地往前跑着。
山路太陡太峭，遇着下坡时，昌哥哪还是踏实着脚步前进，直接滑落下去，摔着了爬起来继续跑；遇着上山路时，昌哥顾不得抓的是柴是草还是荆棘，只一把使劲地往上攀着，手掌上的血就像脸颊上的汗水似的也在大颗大颗地滴着。
“唦啦”一声，左脚上的草鞋断练了，昌哥看都没去看上草鞋一眼，还在继续前进着。没几步，右脚上的草鞋也断练了。昌哥就光着两个赤脚赶着山路，这条路上，因长期走的人少，很多地方都长满了荆棘，脚掌也在流血了，脸上、手臂上、衣服都划破了。昌哥心里只在反复地默念着，别慢下来，别慢下来，别慢下来……
山路边上的泉水声哗啦哗啦地流着，昌哥实在是太口渴了，他没洗上手就捧上着水喝上几口，马上又喘着粗气往前跑了起来。
“哇——”一个不小心，昌哥脚一软摔到了山路的侧岸下，额头正好碰到岸下的岩石上，他用手一摸，额头上瞬间长了大鸭蛋，头也撞得晕晕的。昌哥摇晃了几下脖子后，对自己说了声，邹善昌，千万别躺下来啊！就挣扎着站了起来，双手抓住岸边的柴枝条，趴着身子使劲地犁上了岸。
站起身后，又一步一步地跑了起来……
太阳从西边山头掉落下去了，镰刀月镶在了天幕上时，昌哥终于东倒西歪地跑进了姐夫家，一进门槛就倒落在地上了。姐夫李春堂一家子正在吃着晚粥，突然听到大门口传来“嘭咚”的声音，就放下碗都跑到厅屋里一看，吓了一大跳。
昌哥在气若游丝般地说着，姐夫，是我，屁得福……他从乡公所里请了……乡差来……都带了枪……快……快去……通知大家……今晚先别……行动……
李春堂和姐姐红英一看是昌弟，就赶忙蹲下身来，扶着昌弟，昌哥鼓足劲断断续续地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说完就昏了过去。
李春堂摸了摸昌哥的胸脯，仔细地查看了一下各处的伤口后，对儿子和女儿喊着，强乃，欣仔，你俩快去把田望大夫找来！然后对着早已哭成泪人的红英说，心口还在跳动，昌弟的昏迷八成是因为劳累过度引起的，你要给昌弟多喂点盐水和稀粥，一定要把昌弟给救醒啊。昌弟报告的情况非常紧急，我得立马通知大伙去了。
李春堂刚要走出门，一阵凉凉的晚秋风迎面吹来，他便转过身子飞快地跑进里屋从床上拿来着草席和被单，夫妻俩小心翼翼地把昌哥抬到草席上，并盖好着被单。忙完，李春堂又爱怜地看了看躺在草席上的昌哥一眼，就向着门外箭一般地跑去了。
红英急忙找来了小木勺子，泡上了一碗盐水，端来了一碗稀粥。她一手舀着盐水，一手轻轻掰开昌哥的嘴唇，一勺一勺地喂着，一阵后，又一勺一勺地喂着稀粥。看着昌哥那没有着血色的脸色和嘴唇，那紫青的鸭蛋包，还有那满脸满身的伤痕与血迹，红英的心都碎了，眼泪一直在簌簌地流着，她不停地伤心地哭喊着，弟弟啊！你可要醒来啊！你这是怎么啦？你可不能吓唬姐姐呀！弟弟呀，你可要醒来啊……
这时，田望大夫提着药箱进来了，他把药箱往地上一放，便蹲下身子，用手指拨开昌哥的眼皮仔细瞧了瞧，之后又拿起昌哥的手腕静静地给昌哥把着脉。一阵后，田望大夫说，红英，你别担心，你弟只是些皮外伤，没有生命危险，他是超负荷地劳累了，汗出得太多严重脱水，再给他慢慢喂些盐水和稀粥，他会醒过来的。田望大夫说到这从红英手中拿过木勺子，说，红英，让我来喂着，你用脸盆装些温水来，还拿上一条干净的毛巾来。
红英听着就立马站起身子跑去了厨房。一阵后，红英就端来了一脸盆温热的水。红英边哭着边细细地给昌哥擦拭着脸上、手臂上、手掌上还有脚上的一条条伤口。擦拭好了，田望大夫就把木勺子递给了红英，他打开药箱取出一个纸包，熟练地打开纸包的一个角，再用手指将这个角一夹，便折成了个尖尖的钩状，然后对着昌哥的伤口上轻轻地一颤一颤，洒上着一层细细的药粉。田望大夫边洒着药粉边说，这是穿心莲、苦胆草和金银花捣成的粉末，消炎解毒的效果特别好，今晚洒上这药粉了，明早就会结痂，不会感染出脓的，今晚一定要让他多多休息好，别去吵他，他若是醒了，也只是给他擦擦身子，千万别去碰着伤口。
红英听田望大夫这么一说，并发现着昌哥的脸色在渐渐恢复，鼻孔里进出的气长短很均匀时，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总算落地了。
好久后，李春堂和麻苟进来了，两人蹲下身子边看着昌哥边急急地问着，田望大夫，怎么样？碍事么？
让他多睡会了，他会醒来的，你俩来了，咱就把他一起抬到床上去躺着。田望大夫答着。
三人就一人抬肩头，一人抬腿脚，一人从中抬着昌哥的屁股，红英则火速拿起草席铺在了里屋的床上，三人轻轻地把昌哥放到了床上。也许是这样搬动了一下，红英发现昌哥的手指突然动了一下，就兴奋地抓住着昌哥的手，细细地喊着，昌弟，你醒醒！昌弟，你醒醒！
昌哥真的慢慢地睁开了双眼，模模糊糊中望见了姐夫姐姐，就急着要坐起来，可一动头就眩晕起来，就又躺下着了。红英既是惊喜又是心疼地说，弟弟，你别动，先躺着，大夫说，你睡上一觉就会好的。
昌哥看着姐夫急急地问着，都通知好了么？
李春堂一听嘴唇忍不住微微颤动起来，上前紧紧地握着昌哥的手，点着头说，昌弟，都通知好了，也都查清了，乡差们把六匹马拴在村口的樟树下，他们正在屁得福家里喝茶，总共来了十一人。
昌哥听着咧开嘴笑着说，让他们慢慢饮喝吧，咱们就不去打扰他们的雅兴，照样按以往的时候熄灯睡觉，但等到乡差们一走，就算是半夜里，咱们也照样去屁得福家做做“客”去。
姐夫听昌哥这么一说，惊喜万分：是啊！我的脑子怎么就断路了没想到呢？这样好啊！咱想出了一个办法，一定要给那屁得福来个出其不意地去打他个措手不及。嘿，这次要刹刹他的威风。
大家纷纷点头激动着：好主意！好主意！如此一来，这胜利的果子，咱们不必踮脚就可摘到手啦！
可惜我今晚可能就参加不了你们的行动。昌哥的话音里携满着遗憾。
麻苟一听，走上前动情地说，恩人啊，你就好好睡上一觉！上次你救着我，这次你又救着我们，还把自个儿弄成这般模样。真的，不是你来报信我们可要吃上大亏，甚至命都难保。我们已经发过誓，这次行动只许胜不许败，就算拼了命也要去干，没想到这屁得福竟然怎么知道了，还请着乡差来帮忙，我们的锄头怎么斗得过他们的枪杆？恩人啊，现在又给我们出着这么好的招，叫我们怎么报答你为好呀？
昌哥看着这个说话的后生，笑着说，你是麻苟？麻苟双手紧紧地握住了昌哥的手在使劲地点着头。昌哥也紧紧地握着麻苟的双手接着说，我上次就说了，我们地都所有的农民就是要团结起来，向这些欺负人的地主豪绅们，向这不合理的世界作斗争！咱都是同坐一条船呀，还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那不是见外吗？
大伙听了，脸上盛开的朵朵太阳花更加灿烂着。
昌哥转头看着田望大夫说，大夫，我刚才迷迷糊糊中知道是你在救着我，可我就是睁不开眼，也说不了话，烦劳你啦！
田望大夫笑着开起了玩笑，咱都是同坐一条船呀，还说什么烦劳不烦劳的，那不是见外吗？
哈哈哈……笑声四起。强乃和欣仔也在笑着乐着，喊着，舅舅！舅舅！昌哥快活地应着说着，屋子里装满了这亲人间的笑声话声，好亲切好舒畅好温暖！
红英又端来了一大碗粥，还特别在里面放了点盐，给昌哥喝着。姐夫、麻苟和田望大夫高兴地离开去忙着了。昌哥喝完粥对姐姐说，姐姐，我还要睡会儿，姐夫他们行动时一定叫醒我啊。昌哥说完就闭上眼睛睡去了……
一束灿烂的阳光从窗户里斜射着进来，照射到了床铺的被单上，照射到了昌哥的脸上，昌哥揉揉眼睛醒了，一看到阳光，便惊地一下从床上滚跳下来，竟发现自己只穿了一件短裤，一看床头上的衣服，就知道姐姐昨晚帮着把衣服给洗了，便速速穿上衣裤，跑到窗户边一看，啊？！太阳升过山头几尺高了。
昌哥冲出屋外大声叫着，姐夫！姐夫！姐姐！姐姐！
姐姐边应着边从厨屋里端来一大碗浓浓的花生米粥走了出来，在说，弟弟，你醒了！来！快来喝粥！
我姐夫呢？昌哥急问着。
姐姐笑着说，你姐夫他们昨晚跟屁得福斗赢了，在这里怕吵着你，就一起到麻苟家商量着去了。
昌哥记得麻苟的家就在那棵大槐树处往右边一拐，不用走上几步就到着了，就跑向了门外。姐姐在后面急喊，先喝完粥再去啊！昌哥头也没回地答着，姐，我回来再喝！
昌哥跑到麻苟家，七八个汉子就围了过来，都关心地问着昌哥现在感觉如何。昌哥答着，我没事，好着呢！快说说昨晚怎样了。
姐夫李春堂好欢喜地在说着，昌弟啊，昨晚咱们大胜了，那些乡丁等到三更时，便围着村子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就骑着马回去了，他们刚一走远，我们两百号人就一起拿着锄头挑着箩筐到着屁得福家，屁得福吓得屁滚尿流的，感觉我们就是天兵神将突然下凡似的。没一阵就乖乖地签下了减租免息的契约。
麻苟搬来一把椅子给昌哥坐着，李春堂的话音刚落，他就接上话头在说，昌哥啊，你不知，屁得福当时那鬼样有多狼狈。他说着就把腰往下一塌，把头发往前一搭，缩着脖子演起了屁得福。
大伙哈哈哈地笑着说，对！麻苟，屁得福昨儿夜里就这个样！
麻苟笑过后，把腰板一直又正儿八经地模仿起了李春堂，昌哥啊，你姐夫昨晚对屁得福说，屁得福，你不要再耍花招了，昨晚上，诸葛先生在梦里告诉我了，明晚上跟屁得福斗，要到四更才是吉时，那屁得福还真信了，听完你姐夫说完这话就乖乖把契约给签了。我当时听着啊，心里笑着想着，这诸葛先生不就是你昌哥么？
大伙又是一阵乐呵呵的笑声，纷纷说着，这次真是搭帮昌哥你呀，你是我们皮佳村农民的大恩人啊！
昌哥连忙摇着手说，这都是你们自己争取到的，我只是动动嘴皮子而已，再说，咱地都的农民，咱这全天下所有的人民都是一家人哪，咱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昌哥清了清嗓子继续说，接下来啊，大家要防止屁得福反悔不认账，所以咱们要成立农民自卫队。
李春堂一听，说，昌弟，我们刚才就在商议着这事，你有没有好的主意？
昌哥就把昨天跟德清大弟商量好的做法跟大伙说了，大伙听后都认为这样安排繁而不乱，还把大伙连成了一个整体，皮佳村也这样子去部署着。
麻苟突然指着屋外的那棵大槐树说，你们说这样一安排我们整个地都的农民们是不是就像着那棵大槐树了？
大家听麻苟这么一说，就都望向着那棵大槐树。李春堂惊喜地说着，麻苟，你真行啊！这比方打得好，咱皮佳村就是其中的一个枝条，枝条上又分着细枝条，细枝条还在分着枝，这些细枝条就代表着咱到时分出来的组，更细的枝就是咱这每户人家了。
另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中年男子接着在说，是奥！咱皮佳村的枝又和其他村的枝合成了咱整个地都，这些村子都是从那主干上分出来的，虽分但合着，我们原本不就是一个不可分割的大整体么？
昌哥听着特别欣喜，在说，是啊，我们互相帮着就是在帮着我们自己啊！我们农民就是靠着这大地连在了一起，若是把这大槐树的一根根枝条分割开了，那它哪还有着蓬勃的生命力？我还想着啊，咱们不光要联合起整个地都的农民，还要联合杰都、人都、呈都、宝都，还有整个攸县，更大些就是省啦，再扩大些就是咱整个国家的人民啦，到咱整个国家的人民都团结起来了，那不就能撑起天了么？咱农民不就可以当家做主了么？
对对对！帮着大家就是帮着自己！咱们农民不能老受人欺负着，咱们要成立好农民自卫队，咱们要当家做主……大伙你一言我一语地纷纷在说着。
昌哥听着这些话，心里好甜，那脸上的笑容便水波般地漾开着。好一阵后，他随后打上一个拱手说，姐夫，麻苟，各位伯叔兄长，我得回邹家坊村了，今晚上还有件重要的事要做，你们忙着，我得告辞了。
大伙一听昌哥还有事要忙也就不便挽留，于是一起送着昌哥，昌哥总总说，大家还有事要忙，请回吧！可一直送到路口拐弯处的大槐树下，大伙才依依不舍地停住了脚步。
昌哥穿上姐姐连夜缝制的布袜子和连夜编织的草鞋，怀兜着煨熟了的山芋，在姐姐的千叮咛万嘱咐中又急急地走在了回邹家坊村的路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