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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为了永恒的爱情

  

塘坝就要成器了!塘坝就要成器了!他推上土车,哼起小调,多悦然啊!群山为他贺喜,山泉为他放歌;风儿为他奔呼,鸟儿为他欢飞。看着他的样子,望着他的喜悦,一切就如今天的太阳,红红火火,艳艳丽丽,显得几多风光啊。他来到了荒塘地那山背的后面。因为只有那山背后面仅有着一线黄泥土,而且在很高很高的山崖中。这是最后一车泥土了,这是万里长征最后一步了!这是大功告成的前奏曲!大功告成在望了,胜利喜悦在望了!他过去的一切汗水一切辛劳一切奔波一切泪水和心酸,全都被这时刻的甘甜,这时刻的快乐,这时刻的遐想所拥抱所沐浴所沉浸着。他的心田里口腔里感器里包括这时的空气和阳光全都是美好的幸福的。看着得虎这样的快乐与幸福,还能拿来什么去形容呢?

又有谁可料到?这最后一车泥土可偏偏是载上他驰向苦海里的一叶舟楫,是载着一车魔鬼领着他走向西天魔路的断命轿?这厄运叫他怎么能承受得了?大家站在堤坝上全都看到了,他得虎就是为了填上这最后一车泥土,才给他酿成了终生的灾难!

“轰——隆——”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震得荒塘地在抖抖地摇,塘水在晃晃地颤。

谁知,在得虎装着最后一车泥土的时候,他额前山崖上的泥土石块一齐塌垮下来了!这时的得虎正在笔陡的墈下往土车上装土,一切都出乎他的意料。当时,他的身心全部都沉浸在竣工的喜庆里去了,他的眼光完完全全盯在堤岸上那红红的千子鞭爆竹上去了,盯在大大小小,男男女女对他夸奖的大拇指上去了。他的嘴巴喜滋滋地哼着随想曲,两腮乐得鼓鼓的,如含上了两颗大山野桃子。不用说他是多么的高兴与自豪啊。那得意的劲儿,谁也难得将他描绘出来。险情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中来了,多么骇人啊,多么令人惧怕啊!那大坨大坨的石头泥团,轰轰隆隆,浩浩荡荡地顺着坡势直向他冲下来了。顷刻,强大的泥浪,强大的气浪,掀起了漫天的黄雾,抖开了震耳欲聋的声响。谁能扑得灭燃眉之火?谁能捉得住离弓之箭?不行,谁人都不行啊!什么都不行了!一场悲惨景况泻落在大家的眼前,泻落在荒塘地上。就算菩萨就算佛也不可能有这般的回天力了!

“得虎得虎!”“得——虎”!“得——虎——哦!”堤岸上的人群蜂拥般向着灰霾中向着巨响中涌去了,村民们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了。他们在声嘶力竭地喊着,哭声,唤救声,叮叮当当的挖掘声,哗哗啦啦地扒土声……响成了一片。得虎你在哪儿?大家在询问,山岭在询问,红花在询问,四面在询问……

得虎被人们从泥石里救出来了!得虎救出了!得虎有救了!大家乐在心里,喜在眉梢,欢欣鼓舞,奔走相告。

可是摆在大家眼前的得虎就不是先前的得虎了!眼前的得虎一副惨相!他叫大家目不忍睹,睹目痛心。你看,他遍体血肉模糊,四肢全被石头挤掉了。鸟崽齐蒂毁着,尿脬里的两**碎出来了,粘在石头上,大蚕豆般,像是刚出生的米老鼠,一体裸褐的颜色,血淋淋的。鼻孔里一丝微弱的气息游丝般,他间或地将嘴唇轻轻地翕动一下。可不见有进着的气儿。大家都知道这是危险中的危险,垂危中的垂危。村民们争先恐后地给他做人工呼吸,争先恐后地要用单架抬上他,奔跑着往山外的县医院赶去。大家都在争先恐后地捐下款,在想着办法出着主意,一定要把他救活救出来。有的在呼喊着天地祈求着天地,得虎啊得虎你千万不能离开我们,你千万不能死,你也不会死!你有一副好心肠,菩萨有眼睛的,会保佑你的,观世音菩萨和阿弥陀佛一定会救助你的,你是我们心目中的大英雄,致富的好带头人,我们的村里千百年来只出了个你这样的大好人,大读书人。你有一线希望我们会尽万般努力来抢救你,你没有钱治疗,我们砸锅卖铁也舍得;你没有血从我们身上输;你没有肉从我们身上割……

看着得虎,想着得虎。怎么不叫大家去痛心去哭念呢?他们擦完泪水,又来到了荒塘地的工地上,睹物思人。踩在这宏伟的塘坝上,怎么不叫他们时时刻刻去想念着这位大劳模大英雄呢?得虎在这荒塘地里的情景与背影不会再出现在他们的眼前了!于是,大家很自然地想到他一土车一土车推着沉重的泥土和石料冒着严寒风霜,冒着烈日酷暑在这塘坝上来来往往地走着运着的情景来。一时间,嚎天抢地哭声铺天盖地……

这雄伟的塘坝三百多米长,十多米高,五十多米宽。可以说全是得虎单枪匹马一个人造出来的,他只用了三年半时间就将它修筑成了。三伏天里,荒塘地里热透了,四周的山壁全都如在火里。矮矮的黄毛草一天到晚都蔫着头,似乎是受审一般地承受着太阳炙热的考验。空气就是一桶热透的汽油,好像随时都会有可能燃烧起来。可得虎还是坚持着在这塘坝上搬运着。塘坝上被土车来来往往碾碎的泥土和小石头的灰尘细细的,面粉般。当他的脚儿一踩上去,这厚厚细细的土灰儿在高温下,就如无形状的水般向四周荡泻开去,在地上溅起了一层黄黄的尘埃流,把路面覆盖着。当脚儿一提上,灰土又滑回来,车痕和脚印忙不见了,当脚儿再一踏上去,灰土又飞扬开了。这灰土滚烫烫的,里面热得如刚铸完坯模的沙子,常常烫得他的脚底四周生着许多细细的血泡儿。可是,得虎不怕,他每天还是顽强地来来回回地踩踏着在上面。他脚底皮上常常凸突着的血泡儿凹了又凸,凸了又凹。一双好好的稻草鞋,要不得大半天,鞭练就被热气燥断了,发出喀嘣的响声。虽说几毛钱一双的草鞋,可一天要用上好几双,实在不合算的啊。得虎为了省下这笔钱,为了更好地对付这恶劣的环境,便跑到废品收购店,找上汽车轮胎,用刀子照着自己的脚儿削了几双皮鞋儿。哎呀,这皮鞋儿真是好,穿上去既能隔热又不会断鞭。久穿不坏,久烫不伤,并还软软的有弹性。于是,他管它叫做“皮凉鞋”。他清楚地记得他肩上推着的这部土车是第十部了,头九部土车的横辕与轮轴都在这样的天气里烧坏了。那车轴在这大热天里压着沉重的泥土和石料,发出吱嘎吱嘎的沉叫声,来来回回走不了几趟,就会暗暗地燃着起来,开始时,没有明火,只能闻到柴木在烧着时发出着焦呛的气味,这时你还没注意不及时地去处理好,接下来就会有细细的火星子溅出来,辕轴里的火苗儿就会钻出来,跳上老高。当闻到焦木气味时,可车辕车轴已被烧得黑黑的,木炭脑子般,黑得好深哩。得虎用泥土压灭后,继续推着走着,可没走上半天路,照样又烧起来了。用水浇,这里没水。想屙尿淋上去。他哪儿还有尿?每天从早到晚,膀胱管里全是空空的。肚子里装着的水齐都变成身上的汗儿跑了。衫衣上的汗儿,只有刚开始推车时显得湿印,随后便是焦干的。背心上,肩腋下,胸前间只剩着或浓或淡,或深或浅的花花白白的盐迹,如土制的印花被面的图案。这时他的衣服也变得硬梆梆的,如土棉布衣浆上了米汤水一般。用舌头往白色处一舔,涩咸得发苦。刘书记和村民们也帮着在工地上劳动着,有的人见着得虎这衣服上汗盐在开着玩笑地对得虎说:“虎崽,你每天把衣上的盐儿刮下来,家里炒菜也省得一笔钱。”“要是当年走日本兵大闹着盐荒时,你这衣服可要发上大财的呀。”他听上后只嘿嘿地笑着说,哪里哪里。话完,便擦把汗又继续地往前走去。车筐里的泥土堆上或石块推上间或地掉下一只或几只蚁子,落在地儿粘在这滚烫滚烫被车轮辗出的泥灰里,怎么也逃脱不了。它们在泥灰里爬不了几圈,便打上几个转转,就被烫死或焖死在凹坑上里,随后就焦黄了。

后来,得虎又想出了一个好办法,他肩头上的第十部土车就不用再考虑着车轴和车辕被烧坏着了。他每天出门时,在车的横杆上两边各吊上个可口可乐壶,壶里把水装得满满的。车轴或车辕一生火,他就用壶里的水淋过去,哧哧哧一串长响后,辕轴周边便冒出淡淡的一层汽儿。他看完后,把眼睛一眨巴,头轻点着,舌头往焦枯的唇边上下触了触,然后便自言自语地说:“嘿嘿,看你有能耐还是我有办法!”话完后又欣然地推着土车往前走去。从此后,得虎肩头上的土车就最也不怕着被烧着了。

落雪结冻的冬天,得虎依旧推上土车来来往往地奔跑在这塘坝上。他不知道寒冷,身上的衣摆头发都冻硬了,冻成了一坨坨的冰,脚上手上的冻疮都涨肿得红棒棒的,香肠般,手尖上的皲儿张开着蛤蟆般的口,里面流出的紫暗的冻血间或地往地上掉下着一滴,他不觉得。有时,他把双手掌合着,往嘴边靠紧,等嘴里吐出着一口口气儿暖把后,便擦擦脸儿又力气十足在干起来了。有时,皲缝儿痛得受不了,他晚上回到家里,把羊角树上的油脂,削下来捏成一个个小团团,放在点燃的油灯火上去烧烤熔化,等到滚烫的黑酱液般油胶哧啦哧啦地掉着,得虎忙利索地把皲缝扳开张大,顺势让它往那血口子里掉进去掉进去,皲口的疼痛与热油烫着的疼痛两样叠加在一起,叫得虎好难承受,他只能咬紧牙根儿,让格格的响动吞进肚里,等到皲口完全封填好后,他才把眼泪一把一把地擦掉。后来,乡政府的领导得知这情况后,特意从乡卫生站批发了一团白胶布给他缠皲口子,他真是感激不及……这白胶布缠皲口子真比羊角枫油好多着,那些绽开的血口子一缠上十天或半个月,就自然愈合好的。后来刘支记总给得虎送来着白胶布。一天两天,一月两月,三年半的四十二个月,无论晴天雨天,严寒酷暑,得虎都以塘坝为家,以车为伴,在塘坝上来来去去地运着泥土……

得虎要从医院回来着,刘支书和干部们亲自用单架将他抬上。乡亲们一个个跟在后面,流着大把大把的泪,都争着要亲手把他搀在手上,抱在怀里。当时,他在急救室抢救了一个多月后才被救出来,后将他转在住院部又住上了一年半。他清醒后的第一句话就问起了荒塘地水库堤坝是怎样的。他现在四肢没有了,只见着红红紫紫的皮儿将四截臂头包成了四个凸凸凹凹,突突鼓鼓了肉锤儿,拨浪鼓的头儿一般。四条长长的瘪瘪的裤袖筒在上面牵牵拉拉地粘附着飘摆着。看上去他似一筒活活的树桩儿。见到他这样子悲惨的一幕,叫大家更在呼天喊地哭起来。用十苟叔的话说他成了具活的肉坨。嗬,他只不过是位象征性的人了。多悲惨啊!

他无能了,真的无能了;他没有什么用了,真的永远也没有什么用了。一年四季,他只有叫妻子将他挟好偎睡在床架边,用被子围附上,屎尿就从床铺眼里屙下去。

猛虎被困住了!骏马被羁押了!每天,他就倚困在这简陋的房子里。一切让他烦啊愁啊躁啊。每到傍晚,那落日的余晖慢慢腾腾地沿着他的窗棂斜斜地落到他的被子上,然后又静静悄悄地滑泻过去,默默无息地带上他的一天与思绪向黄昏里走过去走过去。这时,他便更躁了,总总觉得这片阳光就成了他走向冥道的幡旗,一切离死亡不远了。躁完后,他就哭,泪水一滴滴地往床上掉。哭上好久好久后,他才记起着今天又过去了。恰在这时,对面秃崖上那对老鹫总总地对着落下山去的阳光,渐渐隐去苍山的轮廓或是赶着凄静黄昏的星儿湲湲的月亮,因而愁慌地“哇——”“哇——”地嚎叫起来。他就更躁急了,更恼怒了。他用头撞在床板上,墙壁上,甚至他想一把滚下床去,结束好自己。有时,他在大声地发出一串又一串的质问:这是我自己吗?这难道叫人吗?这样子象征着什么?这难道就是我的末日吗?我难道就是只要归西去的愁鹫吗?阳光难道就为我举起了去西天的幡帆吗?荒塘地难道就让我建成个半途而废吗?我就是这样离开大家,让我做个枉死鬼吗?我不就愧对了荒塘地和荒塘地的人民吗?不,死了后我一定要找阎王评理,鬼魂们会支持我的,因为我是为着大家的利益。说着说着,他就累了困了,接着就睡去了。睡着的梦里依然浮现着荒塘地水库刚来建设时的情景。

不测风云事难全,

抢天号地在怨天。

可怜黄泉转回家,

想到大业心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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