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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雾与烟雾(其三)

伊芙特罗娜的旧日见闻

  

伊芙晚上睡在高塔中,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一个穿着黑色长裙的女人来到了她的身前,她与自己长得相似,但不完全一样,而且她的个头比伊芙要高。这女人很漂亮,伊芙觉得她比自己都要漂亮很多。

女人什么话也没说,她只是举起了手,给伊芙看她的手,她的手心里躺着一颗湛蓝色的宝石,是与姬弦留给她的那颗一模一样的宝石。女人微垂着眼帘,似带有慈爱的笑容,与伊芙对视了良久。随后,她举起拿着宝石的手,将那颗宝石抵在她的眉心处。

梦到了这一刻,伊芙就惊醒了,她睁开眼,茫然四顾着,然后叹息了一声:梦似乎大部分都是像这样虎头蛇尾,一到关键时候就会中断。

她感觉身上出了汗,于是就钻出了帐篷,塔内的墙壁上挂着一盏灯,发出微弱的光,照亮了满地的废墟。

她听到了踩在碎屑上的轻微脚步声,茂奇来到了她的身边。

“你还没睡吗?”伊芙的声音有些哑。现在似乎还是深夜,此时还能听见另外两人熟睡的呼噜声,她看到茂奇过来,不免觉得意外。

“人年纪大了,听见一点声音就醒了。”茂奇蹲下身子,用很小的声音回答,他拿出怀表看了眼,然后说道:“现在是三点多钟,你还能再睡一会儿。”

“不睡了。”伊芙揉了揉眼睛,“有水吗?”

“有。”茂奇拿出一个金属杯子,将水壶中的液体倒进杯中,塔内寂静无声,显得这倒水的声音十分响亮,却又让人安心。

伊芙接过杯子,咕咚咕咚地喝着,然后将空杯子还给了茂奇,说道:“早上喝这么一杯,身上就暖和多了。”

茂奇一慌,急忙回头查看身旁的水壶,这才发现自己错把葡萄酒当水倒给了伊芙。

“喂,小酒鬼,我倒错了你怎么也不说?”茂奇又给她倒了杯水,让她漱漱口。

“开个玩笑而已。”伊芙朝他笑了笑。

“一点都不好笑,我还以为你是睡糊涂了。”茂奇刮了刮她的鼻子,看着她笑盈盈的样子,随后又感叹了一句,“要是我能有个像你这样的儿子就好了。”

“我也算得上是你半个女儿了吧?”她说道。

“我说的是儿子,不是女儿。”茂奇说,“你如果是个男孩子,那还好,但你是个女孩。”

“都一样。”伊芙坐在帐篷边的凳子上,茂奇给她披上了自己的外套。

“可不一样,就像你刚才喝酒那举动,要是被外人看到了就不知会说什么了。”茂奇打开壶嘴,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如果是男孩就不一样了,要是像你这样的年纪,父子一起打猎、一起溜马、一起喝酒……也没人会说三道四的,多好。”

“咱们俩不一直就是这样的吗?”伊芙表情疑惑。

“不是,那感觉是不一样的,你喝酒时我会劝你少喝,用刀的时候又怕伤到,不仅如此,还得提防着南芬看见,如果是男孩那就随便一些了,就不能惯着他,小子如果犯错了,做老子的就要踢他屁股!”茂奇说着,还挥了挥拳。

“那鲁格呢?你以前踢他吗?”

“那小子。”茂奇摊开手摇了摇头,“他是被南芬宠坏了,十足的一个小少爷,我得谢谢他不踢我屁股。”

“第一个孩子嘛,宠着也正常。”伊芙说。

“你总帮着她说话,你看,做女儿的就是这样。”茂奇说,“不过也确实是这样。南芬刚嫁过来时,第一胎小产,第二年才再次怀胎生的鲁格,喜欢得不得了,她生鲁格时才十七岁,一个当母亲的人,却像个孩子一样围着婴儿床蹦蹦跳跳的,开心得不得了……”

伊芙想象着茂奇描述的场景,不禁莞尔。

“但婴儿惹人爱,长大了可就不是这样了,尤其是当他不经意间对你露出鄙夷的目光。”茂奇坐在了伊芙身旁的废墟上,继续说道:“鲁格这小子,从小就是请的都城最好的家教培养,十二岁就去了高级预备学院读书,十五岁被逻各斯院第二学院录取,他确实很有学知识的天赋,可惜没经历过社会,劝他不听,做什么事都凭借一腔热血。”

“当爹的把什么事都做了,没给儿子留多少机会。”伊芙前一句话学的是南芬的语气,她说道:“我听南芬说,你年轻时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她说你当年也是从家里跑出来的,能和我具体说说吗?”

茂奇喝着酒,眼睛看着地面,就好像没听见伊芙刚才说的话,于是伊芙伸手推了推他。

“她怎么什么都跟你说?”茂奇把杯中的酒喝光了,然后才说道:“也没什么好说的,我有两个兄弟,我是最小的一个,我父亲当年说过,只要谁有本事,就把家产全部留给谁,我那个大哥一怒之下就跑了,我是第二年跑的,就是这样。”

“后来呢?”伊芙见他说这话时没什么触动,于是追问道。

“后来,我大哥去了天翳洲那边,当了一所魔法储备学院的校长,我二哥把家族产业越做越大,现在依旧在东部城的老家,而我先是跟着哈维因跑任务,后来负责受理遗迹救援信号的工作,大概是二十八岁那年,二哥来信说父亲过世了,我和大哥才赶回了东部城,这也是十多年后我们仨兄弟第一次见面。”

“那……你父亲给你留遗产了吗?”伊芙对这一点十分好奇。

“留了,我和大哥每人一大笔钱,产业都归二哥,另外还有一个小姑妈,在我母亲过世后坚持要亲手照看我父亲的起居,也分得了一笔钱和一栋宅子。”

“你后悔跑出来了吗?”伊芙问。

“当然不后悔,不出来就不会遇到南芬了。”他说。

“你们两个又是怎么认识的?”

“她算是我学生。”茂奇的眼睛乜斜着,嘴角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来。

伊芙身子一僵,瞪大了眼睛看着身边的男人,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你也知道,我们俩相差八岁,她以前是以魔法师的身份入的救援队,后来我嫌她水平差,就婉言劝退,结果被她扇了一巴掌,我那时冲动之下就向她告白了,结果把她吓跑了。”

“我怎么有点听不懂了?”伊芙被他说得有些思维混乱,于是追问道:“冲动之下告白了是什么意思?”

“我让她走,一部分是因为她水平差,这是事实,而另一方面也是出于私心,这一点其实她也明白,所以她才扇了我一巴掌。从她的角度考虑,我确实挺混蛋的,竟然用工作来拿捏一个刚毕业的小姑娘。”

“你是怕她出事吧?”伊芙说:“不过那时候南芬会不会太小了,你那时候就喜欢她了?”

“一开始只是单纯的爱护……”茂奇皱着眉,似乎连他自己都不信这句话,“不过是她先迷恋上了我,这也是事实。”之后,他又补充了这么一句。

伊芙没有说话,就这样盯着他看,脸上带着玩味的笑。

“我和南芬结婚时,她差不多就像你现在这么大。”茂奇说。

“你是指年龄还是……”

“这还用说吗?你想想鲁格今年多大了?”

伊芙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就在心里默默得出了答案。

“你们那一代人都是这么早就结婚生育的吗?”伊芙问他。

“不仅是我们那代人,就算是现在的克利金,除了首都和东部城之外的大部分地区也是这么早,从传统来说,能生育就等于是成年了。”

如果按照这种说法,我现在岂不是还没有成年?伊芙心中暗暗地想,随后,她又打了个哆嗦,“生育”这个问题对她来说还是太早了。

伊芙心里其实已经有所准备了,但并非是想作为一个女性度过余生,而是这辈子在感情方面注定凄凉无依的觉悟。

“出去看看?”茂奇打断了她的思绪,“天快亮了,我们去看看日出。”

闸门开启了,一股冷风扑面而来,吹拂着伊芙额前的发丝,让她又清醒了几分,黎明前的天空是墨蓝色的,只有在山脉尽头的地平线处才有一丝辉光,好似底端褪了色的靛青幕布,这里没有启明星,紫月也不知去向,天空浑然一片,那一汪黑洞洞的天顶就好像仰着头就能掉进去一般,让人心生敬畏,脚下稀疏的灰白云朵仿佛是漂浮在澄净湖泊上的藻类,丝丝缕缕却又纹丝不动,两人坐在一处白色残垣上,静静地望着远处天际的鱼肚白,远处传来阵阵风声,那风缓一阵急一阵,吹过山腰下的杂树林能隐约听见如同海浪般的嘈杂之音。

有时,伊芙会有这样一种感觉:生命中的某个瞬间会极为深刻地印在她的脑海之中,即便是这一瞬既不是命运的转折处,也非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但这样的画面还是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并在她今后生活中时不时地偶然回想起来。她不清楚这是为什么、又代表了什么,但她猜测,出现这样的状况或许只是表明——她在这一瞬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真真切切的存在。

太阳从山脉的东偏南方向升起,或许是因为蒙气差的原因,开始时并不耀眼。红彤彤的一轮缓缓上升,逐渐的,云与山顶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色,阳光洒在伊芙的脸上、身上,有些微的暖意,她缩着脖子,看着那轮温和的红色圆球,心中舒缓极了,不多时,她的上下眼皮开始打架,最后终于撑不住了,靠在茂奇身上睡了过去。

茂奇看着身旁熟睡的少女,轻手轻脚地帮她掖好了披在身上的外套,他看着逐渐升起的太阳,哼起了家乡的调子。

太阳无疑是不公平的,它把第一缕阳光留给了最高的山峰,又在日落时同样恋恋不舍地从山尖离开,它青睐山峰,俯视大地,对深渊熟视无睹——而有的人就是天生的山峰,是世界的宠儿。

早上,俄略金在塔中兜兜转转研究了一番,又在山顶边测绘画图,忙活了一上午。

之后,他们在中午时分下了山,随着提灯离开山顶,那座高耸的尖塔也凭空消失了。按麝兔山的坡度来说,下山要比上山快得多,但也存在着危险,林辛就在下山时栽了个跟头,好在被走在前面的茂奇及时扶了起来,伊芙又一次觉得,茂奇这家伙是真的可靠。

下山只用了三四个小时,到山脚营地时甚至还没到傍晚,迪更此时带着猎狗出去打猎了,看时间估计也快回来了,叶菲与雪莉尔正围着一个铁笼子看,里面关着一只褐色毛发的兔子,伊芙也凑了过去,雪莉尔拿着一根菜梗在喂,可那只兔子不怎么感兴趣,它在一小时前还咬伤了叶菲的手指,难不成是更想吃肉?

露营的乐趣主要还是在于手工与野炊,如果参与度不高,就很容易乏味。几天后,大部分人也都玩得差不多了,众人便决定启程返回,庄园主伯利金·迪布在回程前再次宴请了众人,宰了一头洼地养殖的墩角兽,这种墩角兽有些像犀牛,但长着方形的短角,四蹄富有胶质,加上足量的香料与配菜闷炖,味道着实鲜美无比。克利金境内很少有养这种大型动物,一方面是因为养殖时间长,出栏率低,另一方面就是难以驯养,且宰杀难度很高。这一顿大餐过后,宾主尽欢,可以说这次的麝兔山之旅让客人们十分满意。

“人呢?”吃过午饭后,多门克在客房睡了一觉,醒来后就发现同行者一个都不见了,不禁有点慌,他是怕茂奇把他忘了,带着队伍率先返程了。

“睡得好吗,先生。”伯利金坐在一楼的大厅里抽着烟,看到多门克出来,便笑着朝他打起了招呼,后门与前门此时都大开着,房间中的烟味倒是不重。

“我睡得不错,就是一觉醒来发现人都没了,现在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多门克说。

“他们去马场了。”伯利金招呼来了一个佣人,说道:“看来今天是没法回都城了吧,你想去马场看看吗?他们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

“那太好了,谢谢您。”多门克听他这么说,总算松了口气。

马场与这边相距不远,当多门克到达马场时,几个熟人正聚在马场的围栏外面。他走到茂奇身边,却看到他正一脸傻笑地看着马场中的一个方向。

他随着茂奇的目光望去,却看到那个黑发少女正骑着一个爬行类原地打转。

伊芙这时候骑的是一只长吻矮龙。长吻矮龙长得像鳄鱼,但身子和尾巴更长一些,就像是一条胖蛇一样,这种爬行类动物在某些炎热岛屿经常会被当地人作为坐骑驯化使用,跑起来速度奇快无比,但比起马来说却有些缺乏操控上的灵活。长吻矮龙的鞍是安放在后肢靠前一些的位置,固定在它的腰部偏上位置,由于这种动物的四肢较短,因而脚蹬的位置与骑马时不同,人跨坐在鞍上时需要屈起腿部,看起来更像是跪姿。由于人坐得靠后,所以缰绳就比较长,为了增强操控性,缰绳是穿过固定在前肢皮带上的铁环进行定向拉拽的。由于底盘较低,所以长吻矮龙跑起来时比较稳,奔跑时四肢的动作与马慢步时的步态差不多,但躯体会像蛇一样晃来晃去,只有腰部附近保持不动,鞍位的选择正是考虑到了这一点。另外,长吻矮龙飞奔时也和马差不多,两条后腿同时用力向前推进,这时坐在鞍上的感觉是最稳的,但需要注意的是,长吻矮龙飞奔时最好不要把缰绳拉得太紧,不然这家伙就会立起身来只用后脚奔跑,虽然速度不减,但很容易把人甩下来。

伊芙现在遇到了一个麻烦:她没办法把这爬行类停下来。长吻矮龙不像马那样对骑手的腿部动作和拉缰绳的动作响应迅速,马甚至能感觉到人在动小指时缰绳传来的颤动并做出反应,而要让长吻矮龙拐个弯,则需要一点臂力了。

伊芙不知道是否有什么能用于指挥的暗号,她现在能想到的停住这长吻矮龙的方法就是拉住它一侧的缰绳,让它偏头转弯,如果是马的话这种方式很容易做到快速停下,但这巨兽却并不肯就这么结束,而是绕着马场不停地转圈,且速度还很快,四肢像在地上划水一样,扬起了不少灰尘。

一人一兽就这样僵持了几分钟,伊芙被转得晕乎乎的,终于有些受不了了,索性双手一起用力拉拽着一侧的缰绳,终于用蛮力将它停了下来。

“迪更,你这个混蛋,你等着!”伊芙下了鞍,七扭八拐地跑到了栏杆前,哇的一声趴在栏杆上吐了起来,全然不顾形象。

“这怪我吗,怪我吗?这可是你自己要骑的!”迪更抱着两只水壶大笑了起来,他将其中一只递给了此时满脸鼻涕眼泪的伊芙,又将另一只浇在了那头长吻矮龙身上,随着清水浇灌在它的头顶,长吻矮龙眨了眨金绿色眼球上的瞬膜,依旧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这模样倒是有点乖巧。

如果非要挑一个朋友捉弄,你要挑哪一个?一定是那个容易上钩、不易动怒、事后又不会想着报复的那一个,无论是哪一点,伊芙都成了最佳的人选,而更重要的一点是——捉弄女孩子,尤其是漂亮的女孩子,无论是看她惊慌失措也好,还是看她出乖露丑也好,对于大部分男性来说,这都是喜闻乐见的,如此行径无疑十分缺德,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也正说明了他们想去了解,想发现这位被关注者的不为人知的一面,即便明知会惹得对方生气也非要做。

伊芙有个算不上是缺点的缺点:那就是对人太有耐心了——有时候,这种善解人意的态度配合着她的样子,很容易让别人误会,觉得自己就是被重点照顾的那一个,从而做出不太高明的举动。

在陌生人眼中,她是冷淡高傲的猫,而在亲近者的眼中,她又像一只无拘无束的鸟,时静时动,捉摸不透。

正因为这一点,两度旁观伊芙所作所为的多门克此时就会感到迷惑,就是这样一个少女,离近了看时给他的感觉总是低调而温顺的,而离远了看,又会觉得她狂野而瞩目,这又是为什么?怎么回事?

“她可真有特点。”多门克不免感叹。

茂奇注意到他疑惑的神情,便对他说:“这孩子的性格乍看起来确实有些矛盾,表面上是个循规蹈矩的好孩子,而暗地里却又总想着吓别人一跳,当年我们教她剑术,说武装剑对她来说比较重,劝她用短剑或者细剑,结果她就选了把双手剑,非要学,就算抡不动也要学,关键是——她的确是认真的。”他说到这里笑着摇了摇头,“她是很有主见的,也很聪明,你知道原因吗?”

多门克惊讶地问:“难道说,她是故意这样的?”

“我是这么觉得的。”茂奇望着远处此时正在吃梨子的少女,“她在打破人们对她的固有印象。过于出众的外貌对一个人来说并不完全是好事,那就像一层迷雾把一个人完全笼罩了起来,甚至连其本人都会被迷惑,以至于别人对她的首要评价就是——非常漂亮,然后才会认真思考这人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特点。”

“所以,她现在的行为就像是一种伪装,好让别人把注意力从她的脸上挪开?”说到这里,多门克有些懂了。

“她是在用一种幽默甚至扮丑的方式来让自己不显得太过孤立。”茂奇看着他,缓缓说道,“算是一种示弱,态度上的示弱,在向别人展示算不上缺点的缺点。”

多门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茂奇是意有所指后,便没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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