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内尔没有听到路永夕再说话。
或许是不屑一顾。
反倒是娅尔薇忒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路永夕：
在这个少年眼里，估计“神”并不是好的，就算他口中的那个卓骁是他那个世界的死神，他的言语中也没有多少敬畏，反而隐隐藏有报复的情绪，这傲慢的态度理所当然到了极点，仿佛他和那个死神是平等的，神当然可以玩弄凡人的命运，凡人也可以理所当然地报复回去。
“但是，凡人要怎么才可以对抗神呢？”
她不由得握紧了少年的手。
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这是什么意思，给他勇气吗？那不是在让他自寻死路吗？可自己也清楚，路永夕是个很聪明的人，他在没有获得足以挑战神明的资格前，是不会去自寻死路的。
只是，人类凭什么可以挑战神明？
他到底哪来的信心？
……
三个人在中午休息了一段时间、吃过干粮后又上路了，但显然，在汉内尔的描述里，他们在天黑前是抵达不了那个精灵的部落的。
于是汉内尔便看了一眼午后的太阳，在它还挂在天空的一角时，找了一块避风的空地，他看到两个少年少女到现在双手还紧握在一起，不免叹了口气，也不说话。
他也年轻过，在那段时日里，他也是恨不得将情人抱进自己的身体里、融入自己的血肉中，只是时过境迁，她也早就嫁人了，也不知现在是生了几个儿女？还是跟以前一样喜欢紫色的月季花吗？
所以他也不想指责他们，只是自顾自地去捡来干枯的树枝，路永夕看他忙碌，也不好意思，就让娅尔薇忒留在原地，捡了几颗小石子，没过多久，他就抓着三只松鸡的翅膀走了回来。
“真是意想不到啊。”
汉内尔就看路永夕熟练地给松鸡去毛、用小刀开膛破肚除去内脏，然后又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树皮、树枝和草根都放到松鸡腹中，再给它们裹上一层树叶，挖了个洞，把它们都放进去后盖上了薄薄的一层土，就手脚麻利地在上面生了火。
中年骑士也实在是没想到这个小鬼居然还会这些。
毕竟看他白净的面貌、左右手处地方都各自不同的茧子和他衣服上传出的淡淡的墨水味就看得出来这是个不会干农活的、只会读书识字的人，想必平时还养尊处优，现在看来，居然还会这么一手厨艺？
路永夕当然也不是平白无故就会了。
其实，他当初就算是父母离异后都扔下了他，不也还是周一到周五住在学校里去饭堂吃饭、周末叫外卖？
但到了这边，魏君卿去出诊还好，在那种乡下地方交通又不方便，所以病人的家里经常会留他们两个下来用餐；平时没有生意的时候，虽然也可以给邻居钱让他们出饭食，但偏偏魏君卿闲暇时还喜欢去钓鱼和打猎，据说那还是中原名门的风范，而所谓“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头几次魏君卿处理猎物时还会做示范，后来就直接袖手站在一边让自己的学生做了，这种情况下就算路永夕再怎么自由散漫，也是没辙，只好乖乖学起来。
等到日头彻底落下，天地间只剩几缕稀薄的光线时，算好时间的路永夕移开火堆，取出熟透了的松鸡，剥开树叶，顿时一股香气弥漫开来，三人都不免口舌生津，垂涎欲滴起来。
“好吃，这种做法叫什么？我都没见过。”
“乞丐鸡……吧？”
“乞丐鸡？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据说是乞丐发明的。”
“据说？”
“是我老师说的。”
“你是怎么……”
坐在一边的汉内尔看到那两个俊秀的年轻人在温暖的、在不断跳跃的火焰发出的光明中小声交谈的模样，虽然立场不同，但看到这一幕，他还是觉得胸膛里有股暖流在汩汩地没过了心脏，于是浅浅地微笑起来，也许这就是他当初选择外出旅行的原因，虽然各自的身份、地位和国度都不同，但他喜欢看到这些人这种温暖幸福的模样，这样，即使自己找不到圣杯，也不会觉得自己的旅行是没有意义。
“愿上帝与你们同在，阿门。”
他握住手，拳头敲在自己的胸口处，顿时板甲上传出了空洞的响声，那两个年轻人看了过来，他就哑然失笑起来，却说：“今晚我来守夜，你们先去睡吧，明天只需要走半天就可以到了。”
路永夕说：“不需要我来守下半夜？”
“不用，睡你们的吧。”
路永夕其实倒也无所谓睡不睡觉。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发现这里的灵气充沛异常后，路永夕就习惯了在夜晚静坐练气，他在原本那个世界就被协会里的几个师父当成是不世出的天才，时下又没有后顾之忧，而且所修习的又是原来那个世界堪称最强的武学心法，所以体内的真气积蓄起来异常得快，所以他现在距离先天境界只差一步之遥。
按照那本协会收集了各派精要编出来的《武经》上的说法，要突破这一步，一则是水磨工夫，不断积蓄真气，只要坚持下去，总有一天真气会发生质变，到时奇经八脉自然就会被打通，质变后的真气也就会大幅加快形成神识的步骤，剑意也就会自然而然地出现，凭借这份剑意或是别的什么意，先天武者才可以御使外放的真气，才不至于真气一离体就会消散于无形。
二则是先形成剑意。
但要做到这一步，全看个人的机遇和感悟。
有些人，无论他平常练了多久的武功、在生死之间游走了多少次，悟不出来就是悟不出来，反倒是某些人看到或是自己写出了某张字画、听到或是自己弹奏出了某段音乐、读到或是自己写出了某篇文章后陡然就想通了，之后就顺风顺水成了先天。
不过，在原来那个世界，协会里天才遍地走、精英不如狗——虽然武者只占了其中三分之一，但不也还是只有不到五指之数的先天？
无论哪条路，都不是好走的。
所以路永夕也不急，反正这个世界灵气充沛，以他的年纪也等得起。
于是当他入定时，倚靠在他身上的娅尔薇忒传来的幽香便再也无关紧要了，他一遍又一遍地引导自己的真气在固定的经脉路线里游走，心神渐渐放空，仿若一无所知，却又觉得四周的所有一切都明明白白地照映在自己心里，一鳞一羽，纤毫毕现。
其实路永夕本来就是喜静不喜动的性子，如果可以的话，他会一整天坐在角落里都不说一句话，只是看书就可以打发时间。
他想自己当初要是真气没成气候之前勤加锻炼身体补足体质也未必会搞成那个样子，但他偏偏只是沉迷于这种感觉，所以路子就越走越偏，甚至危及到了生命。
但是，到了午夜，一声遥远的狼嚎惊扰了他宁静的心神，让他隐隐感到不安起来。
他睁开了眼，天空已经没有了乌云的遮掩，仿佛是一汪清澈的湖水，一轮圆月就挂在那棵干枯的树木的枝头上，将银装素裹的远方照得更加苍白。
这声狼嚎本来也该是在远方传过来的，根本没法对他们造成威胁才对。
他正迟疑，对面也在凝神细听的汉内尔的脸色也陡然沉重下来：
“那是玛纳加尔姆在召唤森林里的狼群！”
“玛纳加尔姆？”
“传说那是一头追逐月亮的魔狼，是被森林里的一个魔女用罪人的血肉饲养长大的，在这种月夜，它就是群狼的领主，只是……那个方向，似乎是精灵的部落！”
说话间，远处的月光下，几条起伏的黑影在雪中迅速朝狼嚎的方向奔涌而去。
“不行！我要去那里看看！你留在这里，照顾好你的女人！”
路永夕只是摇了摇头。
娅尔薇忒这时候也醒了过来：“我们也要一起去！”
“胡闹！你们去了能干什么？”
“这可说不准。”
路永夕站了起来，习惯性地将少女拦腰抱起。
娅尔薇忒脸红了红，却主动地伸手搂住了少年的脖子。
“也罢，你跟得上再说！”
这种时候汉内尔也懒得和他争论，就只是拿起自己的武器直接朝那个方向跑了过去。
他的速度很快，甚至比原先见到的那些狼要快几分，只是片刻，那堆明亮的火光便被前方银色的月光取代。
其实他也不是没想过要把自己的弓箭留下来给他们，但既然两个年轻人都是那么不知天高地厚、当成过家家一样地想要去那里，他也不必浪费这……
他正思量要怎么应对时，头顶上，一道阴影忽然短暂地遮住了月光，然后头顶的大树一阵动荡，枯枝和冰雪就一起掉落了下来。
他目瞪口呆，就是落下的雪都砸到了脸上也没发觉，只是看着那个小鬼抱着纤细的少女像是一只灵活的猴子那样在树上跳来跳去，不，更准确地说，那就是一只大雁，那身漆黑的外袍就像是他的羽翼般展开，他的足尖只是在落脚的树枝处轻轻一点，整个人就又如离弦的箭枝一般射出，那个少女在他的怀中简直轻得像是一团空气！
虽然那个小鬼踩断了无数枝桠，但过程中根本没出过任何差错，没多久，那两人的身影便隐没在丛丛树木的遮掩中，远远地将他抛在了后面。
“我……”
他暗自骂了一声自己家乡的方言，然后加快脚步，但路上又因为要避免冲撞狼群，所以绕了不少弯路。
他有心想效仿那个小鬼，但实在是害怕自己控制不好一头从树上栽下来摔个半残。
也不知道那个贵族少女到底为何可以这么信任那个小鬼，他上一次见那个美貌的少女来找梅里亚大概是在一个月前，那时候根本就没看到那个小鬼在她的身边才对？
“不过，爱情的发生本就不讲任何道理，本来就可以让盲目的年轻人更加盲目。”
他就不再多想，只是闷头赶路，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赶出了脑海。
匆匆赶到时，汉内尔只看到群狼围在一起，只是被包围的地方是在一处丘陵的半坡处，精灵的部落还要越过一条冰封的溪流和山谷才是。
他就松了一口气，却又看到不少精灵在赶过来，那两个先赶到的年轻人还站在不远处的树上，并没有莽撞地冲进去，只是不知何时，那个小鬼的手中握住了精灵装饰繁复但声名在外的木制长弓，径自拉满了弦，锐利的箭尖正对准那头站在中央的银色巨狼！
“小姑娘，交出‘月之实’，过来当我的奴隶，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否则我宁可不要它，先杀了你，之后再让玛纳加尔姆下令让狼群屠戮那个精灵部落！”
“要让我以后整天面对你那张老脸，我还不如现在就去死！现在就来啊！”
“哼！”站在那头巨狼旁边低矮且佝偻的的漆黑的人影发出了愤怒而的喊叫，然后，她又阴沉地用苍老的声音说，“那两个精灵呢？你们要是抓住她……”
“不必多言！这颗果实本来就是无主之物，我的朋友既然已经先摘了，那就是她应得的，你这老巫婆本来就没有道理，只是想要强抢罢了，今天你再怎么威逼利诱，我都不会背叛我的朋友！”
狼群之外，那些赶过来的精灵中纷纷传来叫好声：
“说得好！”
“这样才对！不要怕她！不过只是个养狼的老巫婆罢了！”
“说不定哪一天会被自己的狼崽子给吞了！”
“精灵永远不会出卖朋友！”
那个老人只是冷哼了一声，却清晰地传入在场的所有人的耳中，精灵很快便安静了下来：
“那颗‘月之实’我可是早就注意到了，今天只是没让人守在……”
“你叫它一声看它会答应吗老巫婆！”
“我早晚要撕烂你的脸！拔光你的牙！”
随着那个老人发出的这一声说到一半就变得沙哑的喊叫，那头巨狼便开始发出低沉的呜嚎，狼群蠢蠢欲动，仿佛只要那头银色的巨狼一声令下，便会齐齐涌上去将那三个纤细的人影撕碎，然而，不知为何，那头巨狼忽然后退了半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