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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冰雨

暴雨侠

  

往日,下雨时,大多数人都会抱怨。

他们讨厌老天把自己新买的运动鞋浸透,讨厌雨水打湿他们整齐的衣衫,更讨厌呼呼的乱风与昏暗的乌云带给他们的行动上的束缚。

期待已久的出行计划被打破,外卖小哥顶着恶劣的天气倾巢出动,无数男女故意遗忘了他们的伞,从而换取到了短暂的雨中邂逅。

汽车打开了雨刷器,街边摊贩狼狈地收拾,电动车手裹上了鲜艳的雨衣。

大多数人在忙碌着,他们的心情也随之阴郁下来。

也有少数的热爱着雨水的,他们对这清凉直爽的天降甘露表示欣然。

但是总的来说,雨不受欢迎,至少,不像雪那样受欢迎。

然而这都只是过去的事了。

飓风在不知觉中变成了微风,微风又在不知觉中消失了。

汽车和房顶从天而降,它们砸在地上,发出巨响,吓得人们四处逃窜。

我双脚着地,然后从匍匐着的样子开始起身,手掌里鲜血直流,疼痛像毒蛇一样蜿蜒着、嘶嘶地叫着。

天色暗了。

滚滚乌云压走了那风,它们覆盖住廖广的天空,然后空气又开始流动,却不是像先前那样翻滚奔腾,而是悠悠地、潇洒地流动,形成了那种让民众都能从惊恐与绝望中释然的凉爽而舒畅的清风。

突然间,一滴冰凉的雨滴擦过我的眼角,让我不禁频频眨眼。

下雨了。

我忽而意识到,这是件多么重要的事。

雨水起先是淅沥沥的,然后就像是来了劲似的狂暴起来。

它们呼地从天上那团黑云中洒下来,像是盆无比巨大的水被什么人猛地掀翻那样迅猛。

暴力的冰凉透进来,让我激灵地打颤,然后“啊、啊”地不住呻吟。

恐惧,然后是恐惧透了进来,我仿佛又看到他那漆黑而纯净的眼睛里的那股强烈的意志。

这恐惧与先前那飓风所带给我的轻飘而**的威胁不同,它是沉重的、令人安心的。

凶暴的雨幕遮蔽了我的视线,我睁不开眼,即便睁开,也是什么都看不见。

“咚、咚!”脚步声又响起来,然后我发现自己是不可能在这“哗啦”的巨响中分辨出那种声音的。

也许只是幻觉,我想,仿佛身心都沉浸在了雨水之中。

暴雨侠,是这座城市的守护神。

他能打得小混混找不着北,也能把上天入地的怪物的脑袋狠狠拧下来。

即便是能“呼风”的可怕角色,也会迎来终末之日。

只要有他。

对的,只要有他,一切都不成问题。

那时候的我说的是对的,一年后,暴雨侠消失以后,我曾不止一次地这么想。

倘若有他,或许眼前的一切,都将迎刃而解。

***

“我仍旧记得那天的情景。”窗外的树在雨前的乱风中摇曳,干巴巴的叶子被从枝干上扯掉,然后随着风飘至无踪。

“暴雨侠与飓风的交战,我当时离得很近。”几名女生抬起头来,却没有放下先前正用来奋笔疾书的笔,“下雨的时候,我以为得救了。其实说起来,也确实是得救了。”

只不过是付出的代价太大。

“卷起汽车的风被平息了,乌云和暴雨代替了那一切。”我一字一句地说着,偶尔瞟一眼窗外的雨前景色,心底里浮出一种无可言说的悲伤与绝望,“然后过了一会儿,雨停了,风也没了。”

“因为暴雨侠和飓风都死了,是两败俱伤。”一名目光锐利的女生站起来,说了一半才举起手,“那时候铺天盖地的新闻都是这么说的。”

放你的屁。

“我知道,不过······”我用双手撑着讲台,向前探出身子。

“时间到了。”黄老师站起来,走过来,逼得我从黑板前让开。

“他说的不错。”

教室里稀稀拉拉的响起掌声来,那是种有气无力的敷衍。

黄老师用板擦擦去了我在黑板上写的演讲题目:“晴天”,然后转过身来面对我们:“不过,有点跑题了。”

“这节课我们讨论的是人为干扰自然天气的方法与技术,可你却说了太多关于暴雨侠的事。不过我承认,暴雨侠和飓风都与课题有关,只不过普遍认为他们更改天气的手段并非是单纯的科技。”

手段,听起来像是犯罪。

“不是科技,还能是什么?”一直在玩儿手游的两个男生开始交头接耳,只不过他们的音量大到惊人。

黄老师似乎意识到了自己话中的不妥,但他很快便挑起了新的话题将其取而代之:

“我们的结课考试安排在下周三,大家提前做好复习。”

“啊!”女生们交头接耳起来,频频发出类似于惊叹、质疑或是畏难的声音,目的只是为了让黄老师听见并因此延长考试时间。

黄老师却并不买账,他“嗯哼”两声表示事情已定,我则顺着他轻轻歪头的方向走回座位,重新翘起二郎腿。

又一个学期要结束了,我下意识地看向窗外,仿佛那些悲秋的枯枝零叶间蕴藏着魔力。一个学期、一场雨,它们都一样,迅捷且不留痕迹。低矮的暗云间透着高远的光,呼啸的风窜进教学楼的窗户缝,然后被混沌的温暖的室内空气吞没于无形。我听着、看着,感觉着,却一无所获,就好像万事万物都早已疲累,再没有翩翩起舞的活力。我们沉默着,不知未来如何,毫无青年人该有的热情。

回过神来以后,我望向依旧抱怨着学业进度落后(实则远远领先于我)的女生们和压抑着欲望翻动手机屏幕的男生们,他们同我一样空虚,却因忙碌着而麻木不仁。

我们或许只是群碌碌工蚁,我想,即便不是,我们也绝不伟大。

伟大的是谁?

是暴雨。

但是,暴雨侠死了,也许我不情愿相信,但这是最有可能的事实。他死了,西井的守护神,罪恶的终结者,万千人民心中最伟大的英雄,已经死了。

这令我感到绝望。

我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下课铃打响,等待着从这压抑的狭窄空间里解放出来。

***

“嘿。”我举起手,和她打了个招呼。

她微笑着冲我点头。

我匆匆跑过去,冒着冰冷的水滴,踏着黑洼洼的积水。

她“嗤咔”一声打开伞,举过我的头顶,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般地走了进来。

“我来拿吧。”我接过伞,视线匆匆掠过她的头顶。

“那我们走吧。”她说,有些唯诺地迈开步子。

一路上,我们鲜少说话。或许是出于尴尬吧,我挑起的话题,抑或是发出的提问,都被她用三言两语应付了。我不觉得她是一个怕生的女孩儿,因此与其将罪过抛给她,不如说造成这种局面的是我那过于谨小慎微的无聊发言。

“你喜欢暴雨侠吗?”我问,随之呼出一阵白雾。快要入冬了,我不由得心想。

“喜欢。”她答,不加任何犹豫,“暴雨侠是我的偶像。”

是啊,当然,不然为什么她要约我来看《暴雨侠6》呢。

我们共撑一把伞绕过广场外歪扭的铁栏杆,跨过大而漆黑的冰水坑,钻进购物中心的狭窄后门。我匆匆忙忙地合上沾满雨雪的蓝色花伞,向远处抖抖,然后像她一样狠狠地在门内的垫子上跺脚。

“时间还早,我们先去吃饭吧。”我拿出那套新练的“对女生说话腔调”提议,得到了她的连连赞同。

在温暖的西餐厅里,冰雨和寒风好像是一场转瞬即逝的梦境。

我们面对面坐在餐厅里最靠窗的一组座位上,脸上长满青春痘的服务员像只忙碌的松鼠那样急匆匆地为我们点了单。

“那边可以自取饮料。”我为她指指出餐口旁的饮料机,“不限量。”

她抬高了音量,双眼却依然低垂:“噢,太好了。”

热气让我有种古怪的麻痹感,仿佛自己是条正被烘烤的冻鱼。

我站起身,去打了一杯热咖啡,她则在尝了各种冷饮后选择了橙子汽水。

我们依然鲜少交谈,但却因热气腾腾的焗饭和烤肉而展露出笑容。整个餐厅里弥漫着一触即破的温暖的安静,人们闷头吃着,即便想要与其他人搭话也会很快作罢。服务员穿行于呼叫电铃与餐具之间,我惊讶地发现,这偌大的餐厅里竟只有那名年轻男子独自一人。

“你认为暴雨侠死了吗?”为打破这种气氛,我强鼓起勇气。

“嗯?”她停下忙碌于切割肉排的持刀叉的双手,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不知道,或许吧。”

温暖,又加重了几分,我却感觉周围的颜色都变得黯淡了。

雨声和一阵刺骨的冷风从餐厅一侧微扬起的窗户缝里漏出来,男服务生咂了一口嘴,他放下高高堆起的摇摇欲坠的餐碟,“啪”的一声扣上了窗。我快速地移开视线,面前的女孩儿几乎已经将用餐进行到了尾声。

我连忙大口吃起烩饭。

像是在刻意地等待我,女孩儿放慢了咀嚼的速度,转而摆弄起自己的手机来。

“还有多久开始啊?”她的眼睛里映着手机屏幕的光亮。

我吃着,也拿起手机。

“还有二十分钟,来得及。”我说。

女孩儿的眼睛要比我记忆里的大很多,她的脸也窄小白皙得出乎意料。我太少有能如此观察她面容的机会。

“你的眼睛可真大。”

“噢。”她盯着饭桌,“谢谢。”

在她的强烈坚持下,我们分别支付了自己的那一部分费用,然后便回到影院的大厅里来。在这个冰雨相交的寒冷夜晚,温暖而明亮的影院里充盈着恩爱的男女,单从外表看起来,我们也一样。

“小伙子,了解一下我们影院的会员卡吧。”机敏的男性推销员从一旁的阴影中闪出来,他递给我两张宣传册。

“以后带女朋友一起来看电影也会很优惠。”

我和她对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撇了撇嘴。

“好的,谢谢。”我说,接过宣传册,并露出了礼貌的微笑。

“给你。”我把其中的一份递给她,但她依旧垂着眼睛。

“以后带你的女朋友来吧。”她说。

“你拿着吧,反正我现在也没有女朋友。”

她接过册子,然后随我来到了入场口。各色的雨伞和雨衣让排队的人群显得更多,长长的人流尽头,两名身着黑色正装的年轻人正忙着检票和分发3D眼镜,对于我们这种戴近视镜的人来说,3D眼镜终归是不友好的,但即便是暴雨侠,也无法阻止3D横行于电影行业之中。

我们随着人群汇进影厅,爆米花和二氧化碳的味道使得先前的冰冷变成我们记忆里的错乱,她毫无怨言地坐在了最偏僻的位置,而我也比她好不了多少。

“位置会不会有点偏啊?”我明知故问。

“没关系。”她优雅地翘起二郎腿,毋庸置疑的语气似乎表明她真的对位置毫不在意。

既然如此,我也便不再多言。

影片在仓皇的几段广告之后开始了,淅沥的雨水的声音充满了整个放映厅。

***

我确信是这里,非常确信,并且一直以来都是。

因为雨滴从不说谎。

我化身其中——一滩很厚、很深的积水中,想象着蓝色的斗篷的样式、蓬乱的男性短发、长长的头巾的后摆、以及精壮的身躯上刻印的那个大而醒目的“雨”字变体标识。

我与雨水交谈,描绘出那个形象,并不像与人交谈时那样通过语言,而是直接告诉它们我的心中所想。对于从未与雨水、抑或是其他水交谈过的人来说,这或许难以理解,但是那又怎样呢?从前,光是能与雨水说话这一点就让我感到难以置信。

“我很难过。”我仍旧记得自己听到的第一句话——第一句由水所说的话的内容。

“很难过。”它说,但这似乎并非原话,原话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明白它的意思,就好像是从宠物狗泛着泪光的眼睛里看到它心中的悲伤一样。

那些水说着,重复着简单而一针见血的心情,企图得到我的回应。

然而当时的我没有回应,只把它当作幻觉,并未致予理会。

当时,那是当时。

至于现在,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确切地说,是有我意识的那些积水站起来,背着长长的披风,在怒号的狂风中站起来。

雨拍在我身上,传达给我无数的信息:西区、北区、中城……无数张恶徒的脸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他们手中的凶器、街角的垃圾桶、昏暗小径里不畏寒冷的男女、瑟瑟发抖的惊恐的人……雨滴也敲在他们身上,我感受到他们衣衫和肌肤上的温度,闻到极其复杂的不同人的体味。我从这茫茫的感受中甄寻,寻找目标的存在。

偌大的范围,过多的人,我摒除其他地方传来的信息,专注于此处。

可以感觉到,这很容易。只要有雨幕覆盖,那就是我的地盘。

长长的雨丝在地上、乌云中交织、融合,那些水藕断丝连,仿佛一张巨大的情报网,我游离在所有那些雨水中,贪婪吸收着它们的所见所闻,与它们畅谈、交流、讨论,最后,我们达成一致,它们帮助我,形成我所想象的样子,做我想做的事,我则成为他们的伙伴,成为雨水的伙伴,为它们的心情代理。

水,是种感情用事的家伙。它们不在乎自己化成的拳头砸在别人的脸上,不在乎自己形成的身体撞烂高档的汽车,也不在乎自己变成的腿踢翻街角的路灯……只要你不让它们难过。

雨水,我,站起来。

肌肉矍铄的男子从积水中缓缓升起,像是乘着电梯从一颗深井中慢慢露出全身。

我,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我,也从城市的各个角落里站起来,奔赴最近的案发点。

最大、也是意识最深厚的那一个,则是在这个水坑里站起来。

“你也用头巾蒙住眼睛。”带着斗篷,又或许是什么罩帽的人说。

雨水识别不出颜色。

果然是这里。

“我们不用看。”他说,雨水传递给我的只有意思,不是声音。

当然,我也没法回话。

我——由水构成的蓝色披风男依旧站着,身体上荡漾着波纹。

“告诉我,你能和它们交流吗,你也能听到空气的声音吗?”

空气?不,我听不到。

他能和空气交流?

“我能看出来,我当然可以,你是命令水的。”

确切地说,是和水互利共赢。

“我们目标一致,”他说,雨水描绘出的他的话中充满焦急,“你我必须联手。”

联手,为什么?马里斯又出现了,或者舞女卷土重来了?

“等等。”真糟糕,他意识到了,“你不是本人?”

猜对了。

呼,一阵飓风席卷而来,将我的身子吹得变形,雨幕开始倾斜,几乎横了过来。

“你自己过来,别让一滩水来和我说话!”那声音是风吹过来的,非常刺耳,雨说。

“你必须和我去沙漠!”

暴雨,现在变成了暴风雨。

带着兜帽,以及口罩(是的,横过来的雨水蹭到了他的口罩)的男人飘起来,伴着飓风越飞越高。我抬头仰望,却什么也看不到,一切的一切都还是雨水传递过来的。

他直冲云霄,速度超过我所了解的最快汽车的极限。他翻转,变向,冲破乌云,然后干净地消失在了我的所有感觉之中。

他脱离了雨幕。

***

画面翻转,我扭头看了看她:戴着黑色眼镜的女孩儿正无比专注地盯着屏幕。

***

城市里有太多的小径,这里却有太多的屋檐。

雨滴总是被屋檐挡住,那感觉就好像是有人在你的视野中插入了一面墙,又或者是一颗弹性极好的耳塞堵住了你的耳朵。我看不到、听不到、感觉不到屋檐下的人和物。这时飓风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他用风吹起了我那垂如帘的雨幕,让它们洒在目标的脚上,清晰而明亮的鞋与脚踝的感觉瞬间传进我的脑海。

这是一名善于行走的中年男子,他的鞋旧而精致,像是双价格高昂的名牌产物,粗壮而长满汗毛的脚踝上覆着崭新且充足的汗,这是长时间行走所产生的汗,时间不可能久于今日。

我本能感觉到他的脸,飓风说,但是空气的话远不如水可靠,它张扬而富于幻想,描述大多轻浮且过分夸张。我常常希望空气能稳重些,他最后总结说,与它长时间的交流让我也变得轻飘飘的,暴躁、浮夸且易怒。

我对此深表惋惜,我对他说,但是现在请你安静些,雨水正在对我说话。

中年男人的旁边还有一名男子:高大、魁梧,充满不确定性。

那个壮汉携带武器,雨说,这种武器非常恐怖,非常具有威胁。

什么样的武器会对水具有威胁?我想,当年面对火炮手时雨水仅仅表达出了“好热”。

那是种常见的武器吗?我问。

雨水却没有回答,它或许不明白“常见”是什么意思。

我继续观察,感受一切之前被自己摒除掉的信息。

这次的雨范围很小,仅仅下在了这个小镇——远离我的城市,建立在沙漠边缘的这座小镇。

我的水源不足,这里的空气和地表都太干了。我说,同时吃力地读着难以连成网络的雨丝。

我正让远处的潮湿空气向这里来,但那很费劲,它们太远了,飓风说,话语间透露着无力。

不行,空气是次要的,我想,这里的土地过于干燥,落地的雨水瞬间便会被吸收或蒸发。

我想起喷涌者,那个混蛋,要是有他在这里,事情会简单得多。

那家伙要走了,飓风提醒,果不其然,雨幕中的一双脚消失了。

为什么另一个人还在原地?

“你在这里,就是一个废物。”耳边,并非头脑中,响起了声音,真正的声音。

男人——满脸脓包的高大的男人,正站在我面前。

他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他知道我在这里?

飓风?

空气没有回答,飓风也没有。

没关系,我想,只要有水,我无人能敌。

然而下一个瞬间,男人伸出裹满诡异机器的双手,那手闪着橙色的光亮,散发着令人难以忍受的极强热量。

水的声音消失了,它们——我盔甲中的水膜变得一滴不剩。

“我叫蒸热客。”他说,但我来不及慌张,飞冲而出的右直拳打烂了男人脸上的几颗脓包。

飓风,随时报告情况。我说,抖擞起精神,又冲着对方的脸击出一拳。

一切正常,有一名自称“真空客”的敌人已被降服。很快,飓风回话了。

搞什么。我焦急起来,为什么他比我这名资深的英雄动作更快?

我有些烦躁,这是导致蒸热客遭受了比预计更多拳打脚踢的主要原因。

这里也一切正常,我说。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才发现雨已经停了,红红的太阳挂在天边,将周遭的一切染成深橘色。

我连忙询问雨和其余残存的积水,但是它们无一回答。

善行走的中年人,不见了。

***

我又一次扭头看她,可她却依然沉浸在暴雨侠的世界。

***

沙漠永远不是我的地盘,说真的,它属于太阳、蜥蜴和仙人球,最多,再加上破破烂烂的小镇。

我曾有种无所不能的感觉:呼风唤雨、拨云见日,任汩汩流水缠绕住臂膀,任嚎啕暴雨拍打在脖颈。想起来,那时的我还满腔愤慨,一心扑在匡扶所谓“正义”的伟大事业上。我爱自己所做的事,我为之兴奋、为之自豪,甚至,为之充满希望。

那时,尽管我熟稔于与雨交谈,却依旧对操控流水感到不可思议。在高高的中海市博物馆主塔的尖顶上,我第一次使用这种能力:将凶暴的雨幕拧成粗粗的水绳,将坑洼里的积雨抻成锋利的水刺……我将目光所及之处的所有微小的雨水幻化成他型,抑或是将那些沉重而体积庞大的水直接奋勇抛出。它们愤怒着,像是与我合为一体,带着咆哮,掀翻喷涌者的分身,将它们连同本体一起击飞出去,溅起潮浪般的水花,它们裹缠住他的喉咙,窜进他的鼻腔,令他呼吸不能。我喘息着,那是种兴奋、畅快而又无比疲累的喘息,我赢了,万千的中海市民和全国上下关注着电视或是手机直播的人都明白——暴雨侠,赢了。

我知道,就是在那一刻,我成为了英雄。

于是我不曾回头。

我扎根于中海,粉碎了无数庞大的地下组织:黑龙会、马里斯,我威慑街头的小混混,让最微小的罪恶也无所遁形,我远赴太平洋,与远古的海兽拼死作战……一切的斗争都发生得如此之快,我疲于奔命,在让人眼花缭乱的那些罪恶、愚蠢和灾难之间挣扎反复。

现在我来到这里——葵路沙漠,与飓风一道,企图阻止又一次即将逼近眼前的全球性灾难。

也许这是种不负责任的说法,但是,我对“灾难”一词早已经感到麻木。

像是无意识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仍旧尝试着阻止它,尽管比起下定决心,这更像是在随着某种惯性。

话说回来,沙漠不是我的地盘。

上周的雨是我的最后一次尝试,在这干燥如冬日西井城般的地方,频繁降雨是只有神仙才能做到的事,更何况,在这种常年干旱的地方下上一场明显的雨就像是在对着那些危险人物大喊:看哪,我暴雨侠在这里监视着你们呢。尽管比起夜蜥蜴还差得很远,隐藏行踪还算是我的长项之一。先前我们暴露行踪,恐怕就是因为那场雨。

我穿着便服:防晒衣、牛仔短裤,半躺在房间的窗边,双眼不曾离开东边街角远处的那座矮楼。据飓风的“朋友们”所言,目标就在那栋楼内。

这里的汽水完全没气,我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东西也能被叫作“汽水”。我一边慢慢嘬着名叫“冰霜汽息”的橙味饮料,一边把玩着我的分身常戴的淡蓝色头带的本体,在这里,它毫无用武之地。

“目标要出去了。”由于没有下雨,飓风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

“收到。”我担心这种简单粗暴的信号会很容易被目标发现,但又觉得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在这种游客密集的沙漠边小镇,通用对讲机被注意到的可能性极低。

“需要刮场沙尘暴吗?”他又问,语调果然如其过去所言般轻浮。

“不需要。”我简短地回应,搁下手中的饮料。

“东北门,朝东街去。”

“预计三分半抵达A地点。”

“收到。”

也许那并非飓风所为,但一场沙尘暴,还是出现在了东边的那栋矮楼后边。

“那不是我干的。”飓风如此说道。

***

接着,暴雨侠和飓风开始与敌人——沙尘暴厮杀起来,庞大的暗黄色的乱风和蓝色的四溅水滴的男人从地面厮杀到半空,又从半空中扭打到沙漠中央。我的意识飘散了,在紧凑的剧情和极具冲击的特效轰炸之下,我竟感到困倦。

不知过了多久,于我而言似乎是很快的一段时间后,在一阵模糊不清却异常强劲的“乒乓”声中,屏幕上出现了《暴雨侠6:大漠孤烟》这一行大字。她拍了拍我的胳膊,我们一同起身,随着出场的人流散去。

***

“我渴了。”她说,于是我撑着伞带她来到商场不远处的一间快餐店,很快便购买了一杯“浓香热奶茶”。

她捧着它,我撑着伞,饮料的热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反而变得更加显眼。她停下来,我也停下。雨声,和“吸喽、吸喽”的啜饮的声音混合在一起,我静静地听着,看着身材矮小的她一点一点地喝光饮料。

“这真好喝。”她说,将空纸杯扔进一旁的垃圾桶。

于是我们继续沿着来时的路走。

天空漆黑一片,雨和冰渣从头顶窥不见的深渊中坠落下来,风吹不动那些冰,却带跑那些雨,我持伞的手被那些冰冷的雨滴刮伤,在麻痹不仁的间隙里隐隐作痛。

“我的手好冷。”我说,却不想她在抬眼看了看我的侧脸之后,用自己的手握紧了我的手。这就好像某些老套的动漫里的桥段一样。

心里滋生出一丁点烛火似的光和热,我们继续走,穿过空荡荡的学校操场,经过一座座孤影似的教学楼,头顶,树叶在冰雨的拍打下发出一阵阵沙锤似的响声。两个人的两只手稳实地握着花伞的把儿,寒风无能为力地呼啸着,积水一环一环地漾起波纹。

“到了,你快回去吧。”在闪耀着强光的女生宿舍楼下,她松开我的手。

“明天把伞还你。”语毕,女孩儿轻巧地跃上楼梯,随意地冲我挥挥手便消失在了那片暖橙色中。

“再见。”我说,然后转身离去。

顿时间,黑夜更黑,冷风更冷,冰雨更沉重。

***

在黑漆漆的寒风交加的夜晚,大学的街道上依旧行人匆匆。我看到飞驰而过的载着女生的电动车像暗影中急奔的猎豹那样窜过,看到三两成群的男女挤在同一把单人小伞中甩步行走,也看到全身隐没在亮黄色雨衣中的外卖员和躲在宿舍楼屋檐下、穿着小裤衩的男生点头交谈。

行走在这些人中间,我感到孤独离我远了些,但烦躁却止不住地越烧越旺。

在如此凄寒的夜里,为何还充盈着如此多的光、动和欢笑?

我感到冲突,那是种莫名其妙的,像生活中不请自来的麻烦那样突然出现在心头的让人烦闷的冲突。我把伞轻轻从头顶挪开,一大把碎冰屑砸在脸上。

好疼,好冰冷。

我闭上眼睛,风刮痛了我的手背,寒意侵蚀了我的双腿。

睁眼、抬头,学生们却顶着冰雪欢笑,外卖员还迎着怒风疾驰。

我好讨厌他们。

一时间,怒气灌满了口腔,我巴不得即刻收起伞,任冰雨浸透衣衫和肌肤。

他们不愿与这夜,或这冰雨融为一体。就像人群里的异端,就像纯水中的杂质。

我气愤地猛呼出一口白气,加紧步子向宿舍楼的方向走去。

***

“我没法彻底消灭舞女。”暴雨侠说,淡蓝色的头巾迎风飘摆,一缕阳光穿透逐渐散去的乌云,洒向高楼迭起的中海城,“她是恒久不灭的。”

黑压压的水坑很快便变得闪闪发亮,宽广的第一街上,汽车和浑身湿透的不省人事的女人们都四仰八叉地躺着一动不动。

罗警官走上前来,他的眉宇间尽是焦虑。

“舞女是中海最大的敌人。”他说,带着催促的语气,像是在下达命令。他说什么都像是在下达命令。

“我明白。”身材健硕的披风男从水坑里升出来,阳光照透了他的身子,警察们却都不为所动,“可对于我不消灭她的理由,您也应该心知肚明。”

罗警官不情愿地低下头,右手下意识地整了整他的帽子:“好吧。”

“我会持续监管她的动向。”说着,暴雨侠的身子沉下来,仿佛一团被从高空扔下来砸到地上的奶油,“他”的身体从头发开始、到披风的尽头结束,整个都化成清水洒了一地。

罗警官低下头,看了看那摊已是一无是处的积水,然后回过头来,冲着四散忙碌不停的警察们大喊:“给我把这儿的所有女人都关进拘留所去,一个都不许漏下!”

“对了!”那滩突然又化成人形升起来的积水,把罗警官吓了一大跳,他不得不双手捂胸,大口呼吸。

“怎么?”罗警官强忍着愤怒,或者强掩着惊恐,说。

“舞女并非是一种病毒。”暴雨侠的传声装置在“他”透明且微微泛蓝的身体里上下浮动,声波在“他”的身上震起波纹,“她是一种奇妙的东西,怎么说呢……我也说不清,但觉得有必要把这些告诉你,以防你们朝着错误的方向研究。”

“不是病毒?”罗警官陷入沉思,但他的思考一般都不会对事情的发展起到什么作用,除非是负面作用,“那能是什么,催眠,洗脑?”

“有点类似。”暴雨一动未动,“不过不同。”

罗警官用眼神催促。

“我认为她是某种能量,某种能感染他人的能量。”

罗警官……

***

“嘿!”突如其来的这声高呼,把她从《暴雨侠3:舞女》的剧情里拽了出来。

“又看电影呢?”小何抱着一只巨大的、湿透了的纸箱走进门来,她用肩膀撞上了门。

“嗯。”她无心多言,因为自己的心神还未从另一个世界归来。

“今天的雨可真大呢,该说是雪还是雨呢?”小何边说边往屋里走,雨水把她漂亮的金色麻花辫打得活像条可怜的流浪猫的尾巴。

“雨夹雪。”躺在床上玩儿手机的梅糯跟着应声,她与小何一样,都是比起超级英雄,更对浓妆淡抹的年轻偶像感兴趣的那类人。

宿舍的尽头嘈杂起来,她却只是静静地又戴上耳机,然后毅然决然地按动笔记本电脑键盘上的某个按键。

接着,暴雨和罗警官又重新开始在她耳边对话。

***

耳边,是让人提心吊胆的室友们的大呼小叫和让人心慌意乱的蚊子的“嗡嗡”声,眼前,是一面漆黑斑驳,不时被手电、手机或走廊的灯光照亮的吊着电扇的天花板。

热浪随着皮肤上一阵一阵的刺痒让我在床上翻来覆去,高声呼叫、急迫的指示、愤怒的破口大骂接连撞击在耳膜。黑夜,像一群精力十足的街头舞者那般躁动,像一片荒芜的田地那般令人无计可施。

我烦躁不已,几乎要失去理智。

醉人的倦意被噪音、乱光、闷热、瘙痒击得粉碎,我却假装它还在我的身体里,还拼了命地想要在这一团混乱中入眠,像是在与身边的嘈杂做抗争,像是在与强作精神的室友和贪婪的蚊子做殊死挣扎。我翻身下床去了趟厕所,接着拿起手机匆忙地刷了几页动态、打了几把游戏,最后拧开矿泉水瓶痛饮几口……在尝试了一切可能改变现状的事以后,才又一次闭紧眼睛,调整呼吸。

我狠狠地捏着枕头。

“嗡嗡……”

我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嘴巴,然而那嗡嗡声只是远去了。

“快,右边!”

“左边,左边!”

我过分用力地翻身。

几道强光透过眼皮激起了我的精神。

我使劲地挤挤眼睛。

“混蛋!”这是一声雷响般的大吼。

我浑身为之一颤。

“死了,还打吗?”

“再来一把。”

来你……我忍无可忍,继而暴躁地翻身下床。

“快进房间,快进房间。”

黑夜很黑,但毫无其应有的宁静。

这是先进的错,是科学进步的错,是生活幸福的错,也是年轻的错。

我宁可一切归于原始和艰苦,宁可生活的重担夺去我们所有人可行的欲望。那样至少,我们会落得个安稳的夜。

我穿上棉裤、靴子和皮夹克,揣好手机、钱包和卡。

年轻的人总是愚蠢的,年轻的人总是恼人的。

“去哪?”

我夺门而出,走廊的强光逼得我眯起眼睛。

“去哪,去哪?”

“去P城,P城。”

我轻轻地闭门,这一举动几乎用尽了我所有的忍耐。

***

夜色,包括寒冷、黑暗、嘈杂的夜晚的声音(车鸣、风声、水滴落地的声音、酒鬼大喊的声音……)让我的内心在短时间内变得平静,愤怒和焦躁一扫而光,就好像一场被大雨浇灭了的森林火灾。我疾行在街上,回想着宿舍里种种那些令人心烦的因素,试图唤醒自己的怒火,因为在心底里的某个地方有一个声音在说:千万不要辜负你的怒火。

雨夹雪,或者说雨夹冰现在已经停了,只剩下脚下几汪浅薄而漆黑的积水还能证明它们曾经的存在。我迅捷、飞快地迈过那些水坑,穿过街边饭店映在身上的或黄或白的强光,迎着扑面而来的干而强猛的冷风,反复回味着只剩下苦涩的愤怒。

这个时间我本该在睡觉的,我想,我本该躺在软和的、热乎乎的床上做美梦的。

一点火光在我心里亮了起来,烦躁就在门外了。

我掏出揣在大衣兜里的右手,在银白色的招牌的光下推门,进而走进快捷酒店的大堂,大堂一侧,前台旁边,一个矮小秃顶的男人正在对前台小姐高声叫嚷。

“真磨蹭!”

我上前一小步。

“还能干吗?”男人半身倚在柜台上,他挑着细**的、豌豆一样的眼盯着前台小姐,那是个年轻的小姑娘,“不能干别干了。”

前台默不吭声,但已经满脸委屈,她用签字笔在房卡的外套上写下一行数字。

男人一把夺过房卡。

她愣了一下,然后便低头不语。

男人转身拾起行李——一只沉重的手提箱,嘴上依然不依不饶:“真耽误时间,不投诉你真是……”

他走到电梯门前,暴躁地怼起门旁的按钮。

前台小姐想开口提醒他,却因畏惧,也许还有很多厌烦而作罢。于是男人继续疯狂地怼击那按钮,就好像他怼的越用力,怼的频率越高,电梯就会来得更快似的。

“先生,这个需要您先刷卡。”前台终于按捺不住了。

“我他妈知道!”这是一声怒吼,爆响震动我的心脏,也让前台小姐狠狠缩起脖子。

男人上楼了,带着疯狂的、急躁的、野蛮的怼击电梯楼层按钮的“噼噼啪啪”的乱响,以及过分狰狞、极端残暴的红彤彤的脸色。

我走到柜台前,掏出身份证。

“吸喽。”前台小姐极快速地吸了下鼻子,抹了下眼泪。

“您好。”她说。

一块石头从我的食管滚进胃里,发出“咯噔”一声。

我险些开始抽泣。

“您好,我在APP上订的房。”

“好的。”于是她快速地完成了办理入住所需要的简短手续,“您的房卡和证件,请在那边刷卡上楼。”

“谢谢。”转身的时候,我很想回身和她说点什么,但一直以来束缚着我的怯懦却使我头也不回地按下了叫梯按钮,然后假装玩儿起了手机。

电梯门关上的时候,我再次愤怒起来,不过这一次不是因为别人,而是冲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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