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长长的电光横过乌云，随之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霹雳。我从回忆中惊醒，加百列拉已经跑出自己的房间，投进了我的怀里。她紧紧的抱住我，像是一个溺水的女孩奋力攀住救生圈。
“啊。”她低呼，满面泪痕。“我从没见过爸爸这么生气。”
“你该回屋子里去，盖上被子。”我说，她修长苗条的身体在不断的颤抖。“这里冷。”
“不不不。”她一叠声的说，猛烈的摇头。“我不会放开你，你也不要放开我。无论爸爸会怎么做，我都和你一起承担。”
我有些想笑，又有些心酸。明明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她一个人的幻想，可是她的惶急，她的深情，她光滑温软的身体又是如此真实。她是那么紧的抱着我，不但用自己的手臂，似乎还用上了自己全部的灵魂和意志。
“你为什么要这样。”我叹息着。
又一道闪电划过，闪电是如此辉煌，整个屋子都被照亮。我看见她被眼泪洗得透明干净的脸庞，在闪电跃动的磷光下，呈现着真如传说中水精一般脱俗的，奇妙的美丽。
“因为我爱你啊。”她仰起脸，眼睛里是不顾一切的勇敢。
“我也是。”我说。我不知道自己说的是真心话还是安慰她的谎言，只是在这种形势下，我实在抓不住别的词。
她的身体猛地一震。“亲爱的，再说一次好吗。”她的声音变得低微，近乎祈求的说。
“我也爱你。”我叹了口气，轻声的重复。
加百列拉沉默了一会，伏在我肩上，啜泣起来，她啜泣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匀净的呼吸，她就这样挂着泪珠睡着了。我把她横抱起来，放进里间的床上，掩上了门。
那晚之后，她就以“司令官大人未婚夫？”的身份堂而皇之地留在我的指挥部了。她的温柔和美丽很快征服了几乎所有人，连一直噘着嘴的莉亚也渐渐喜欢上了她。
“她让我想起彦姐姐。”莉亚对我悄悄说。是啊，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和深深刻印在我心里的彦一样，无论我在做什么，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晴天风雨，她都是那样安静，那样深情的微笑着注视我。就像现在，房间里只有沙沙的轻响，如同海风吹过。加百列拉正在翻看从城镇里买来的书，每过一会，她就会忙里偷闲的抬起头，对我笑起来，笑过后，便害羞一样马上把脸又藏进书页里。
那些书都是关于烹饪的书，她似乎已经完全成了一个陷入恋爱的小女生。
“我对亲爱的说过，我已经抛弃了过去的我。”她说。“我现在离开了海洋的领域，放弃了水精的力量，因为我要去另一边，去到属于女人的一边，学会使用女人天生的创造的力量。”
我伸了伸懒腰，打算出去走走。
“亲爱的，记得早点回来。”加百列拉从身后抱住我，柔柔的说。“我学会了新的点心呢，晚上做给亲爱的吃。”
走出门外，阳光和腥咸清新的海风让我一阵恍惚。我的确喜欢刚才这种感觉，那种我一直追求的安稳的家庭的温暖，可是我也很清楚的知道，我现在拥有的，不过是泡沫一样美丽易碎的梦罢了。
米涅在她的小屋里，趴在床上看书，毫不在意我的到来。
“哟。”我抬手，笑**的冲她打着招呼。
“哦？”她姿势不变地趴在那里，两条长腿一晃一晃。“您来了。”
“恩。”
“终于玩腻扮家家酒的游戏了?”她头也不抬的说。“我以为您还想多玩几天。”
“你的书拿反了。”我只能提醒她。
“啊。”米涅的脸略略红了一下。“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知道。”
“如果你以为我是在吃醋的话。我只是觉得有点失落，一种本来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人拿走的空虚。”她侧过身子，姣好的曲线展现在我眼前。“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感觉，司令官大人不必介意。”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岔开话题。“娜娜那边怎么样了。”
“她本来下午会到，可是半路上遇到了一个朋友，她说大概要晚上了。”
我点点头，突然探身过去，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米涅低声地呼喊了一声，缩进了床角。
“您用这种方式表达感谢？”
“是的。”我看着她，直到她弯起眼睛微笑起来。
之后的整个下午，我都在沙滩上为迎接娜娜做着准备。加百列拉一面帮我摆放桌椅，在桌子上放了一大壶冰凉的果汁，一面把乳白色的点心送进我嘴里。米涅把脸转过去，假装焦急地看着海滩。
“要是知道亲爱的晚上有客人，我就多做一点了。”她有点自责的说。
“没关系。”我说。“很好吃。”
“亲爱的喜欢就好。”她笑了，笑得比点心更甜。越过她甜甜的笑脸，我看见娜娜踩着夕阳的余晖走来，她的眼眸如橙色的夕阳般火热，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小的，熟悉的身影。
“欢迎我吗，司令官小姐，一个不请自来的小人物。”夜雨眯着眼睛快活的说。
“欢迎。也不敢不欢迎。”
“你呢。”夜雨转动红色的大眼睛，盯住加百列拉。后者正象一个最贤惠的女主人那样微笑地迎接客人们。“‘大天使’加百列拉大人。”
“你真是个古怪的小妹妹。”加百列拉笑容不减。“什么大天使？对了，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叫我来这里的小妹妹了。”
“没错。”夜雨坐了下来。“只是我觉得我好像做错了，你不该在这里。”
“我不会走的。”加百列拉依旧微笑，可是语气坚定如铁。“这是我的家。”
“这就不好办了，我是个心软的小人物。”夜雨叹了口气。“还是让这个战争狂，啊，自由斗士和你说吧。”她夸张的对娜娜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大天使加百列拉人间体，因为记忆注入有误而自行脱逃，该战姬并未携带武器。”娜晨看都不看夜雨一眼，毫无感情的说。“责令各地区最高指挥官寻找并伺机捕获，捕获后立刻上报联合军。”她抬起头，看着加百列拉，眼光森冷又锐利。
“我……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加百列拉的笑容消失了，她有点慌张的后退。“亲爱的，我，我去给你们弄点喝的东西……等，等一下。”她急匆匆的转过身，逃也似得跑回屋子。过了一会，她端着一个盘子出来了，几只杯子在盘子上互相碰撞，叮叮当当的响着。
“我，诶呀，亲爱的你看，我真笨，只拿了杯子。”她惶急的说，杯子碰撞的声音更大了。我实在看着不忍心，从她手里接过盘子。
“亲爱的。”她看着我，眼泪瞬间充满了眼眶。“如果你讨厌我，可以，可以叫我走啊，我会听话的乖乖的离开的，为什么要找她们，找这么多人，和我开这么可怕的玩笑。”她突然抓住我的衣袖。“是，是在和我开玩笑对不对，嘻嘻，你们偷偷合伙吓唬我，对，一定是这样的。真的好有趣，我，我很开心。”她努力的笑着，笑得是那么可怜。
“我都有点不忍心看下去了。”夜雨站起来，拉住加百列拉的手。“可是这是真的，毕竟我是一个诚实的小人物，也许把你送到这里真的是错了。” 她拉着加百列拉坐下，加百列拉如同失去了意识一样任她摆布，呆呆的坐在她身边。
“司令官小姐”夜雨拿起果汁壶，把果汁倒进杯子里，透明无色的玻璃杯染上了果汁的色彩。“在联合军眼里，不论高级或低级每一个战姬都如同这透明的杯子，他们注入什么颜色，就会变成什么颜色。我曾经说过，他们总以为自己通过控制住圣遗物就能控制一切，不是吗。”
我觉得舌头变得干涩，一滴冷汗沿着额角流了下来，我似乎越来越接近某些事情的中心了。
“比如这位米涅小姐。”夜雨对米涅说。“你能想起你的幼年的记忆吗？”
“大概是……”米涅沉吟着。“我小的时候住在乡下，门前有一棵很高的柳树。”
“你的父亲是城里的老师，母亲在家照顾你。每到周末你就会去外婆家，你六岁生日那天，外婆送给你的生日礼物是一个洋娃娃，穿着蓝粉相间的公主裙。”夜雨一口气地接下来。
“没错。”
“你看，他们很懒。他们大概只有三十四个记忆故事，随机组合使用。”夜雨摊了摊手。
“三十七个。”娜娜冷冷地补充道。
“可是米涅小姐你并不惊讶，我以为你会惊叫着跳起来，说这全是假的你在骗我。”夜雨张牙舞爪尝试着做出夸张的手势。
“我不是电影里的女主角。”米涅淡淡的回答。“我知道我的记忆有问题，比如，每次我要回忆我姐姐的一些事情的时候，我就会觉得大脑突然变得空白，在一段时间内完全不知道思考了什么，说了什么。”
我一下握紧了拳头，我要求米涅做我的副官的那天晚上，她在海滩上奇怪的表现，那种仿佛被人占据了身体的感觉。
“为了防止意外，他们有时会强制关闭某些东西。”娜晨说。
“所以，加百列拉小姐，现在你相信了吗。”夜雨说。“这完全是一个恶劣的玩笑，我不知道是工作人员太无聊还是太疲劳，把古代传说注入了你的记忆里。所以，你不是水精，司令官小姐也不是骑士。”她突然笑了笑。“所以司令官小姐不用害怕，不接受她的爱你也不会在睡梦里憋死。”
夜幕降临了，柔和的星光笼罩了我们，加百列拉就对着星光发愣。
“我，我姑且相信你们。这只是一个梦吗，那么美好璀璨的梦，现在都碎成了闪光的碎片。”她艰难的说。“可是为什么，如果我的记忆是虚假的，为什么我会这么痛苦，我几乎连呼吸都没法呼吸。”她转过头看着我，蓝色的眼睛里满是痛楚，深情，和强自忍耐的眼泪。
“我想。”我轻轻拉住她的手。“你不需要想这么多。无论记忆是真实还是虚假，它并不会影响你的情感。就像如果你不明白什么叫爱，你也不会觉得爱上我。那不是记忆给你的，是你与生俱来的本质。”
“我不懂。”她哀切的说，求助似的环视着我们。“我真的不懂。”
“我们总说人类拥有灵魂，其实灵魂是记忆和情感组合而成的。”娜晨说。“记忆只是过去的影像。无论记忆如何，我们追求自由，爱，被爱的最本质的情感都不会改变。所以，就算他们可以随意改写添加我们的记忆，他们也无法夺走我们的灵魂，因为在我们内心的深处的某个地方，对自由，对爱的渴望永远如海潮在澎湃。”
“自由吗……”加百列拉迟疑着，思索着。
"自由就是自己做主不接受别人安排的命运。所以，就算记忆虚假也不过是过去的事情，到底是什么，是谁，并不那么重要。”米涅接口道。
“我知道自己的记忆有问题，可是我从不去在意。因为记忆不是永久不变的，时针每走一格，我们就在创造新的记忆。所以何必在乎它们原来是什么样，把握现在，把现在变成自己拥有的美好回忆就好了。纠结于过去是没有希望和未来的。这样的话司令对我说过，我也对她说过。”米涅看着我，红色的眸子映着星光，充盈着和加百列拉一样的柔情。
夜雨突然吃吃地笑起来。“嘿，司令官小姐。你记得我曾经说过，自私才是人最有特点的情感吧。”
我点了点头。
“很多事情都可以伪装，唯独自己心中的感觉不能伪装。“夜雨接着说道。”所以我才说自私是人最有特点的情感，因为只有自私才是所有行为中最为真诚，最为纯粹，最不加掩饰的。爱情本来就是自私的，追求自由的意志也是如此。” 她又笑起来。“你们觉得呢。”
我惊讶地看着围坐在我身边的美丽的女孩们，惊讶于她们的美丽敏感，惊讶于她们丰富纤细的情感。我想起塞鲁耶尔，想起白，战姬们有灵魂么，我现在已经可以确定的说，她们有，因为她们已经拥有了最本质的情感，自私，爱和对自由的渴望……无论记忆如何，她们已经拥有了人类的本质，所以，再没有人能预测，也再没有人能控制。联合军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失败。
小小的茶会在姑娘们的眼泪和微笑中结束了。她们很体贴的借口躲在一旁，给了一个暂时的，我和加百列拉两个人的小小空间。
“你决定了吗？”我问她。
“是的。”她咬着嘴唇。“我想离开你，亲爱的。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爱你，我想保留这一份不被岁月消磨的爱，我也想找到属于自己的人生，我更不想打乱本来属于你的。”她带着眼泪笑了笑。
“不要惊讶，亲爱的，如你们所说，人之所以为人，就是没有人能确切推测出每个人的想法和决定。”
我没有回答，只是把她紧紧的抱进怀里，向那天晚上一样，用尽力气的拥住她。
“你偶尔会回来吗？”我轻声问她。
“也许会，也许不会。”她同样轻声的回答。
“那么，你是温蒂妮，还是加百列拉？我只是想有一个在想你的时候可以呼唤的名字。”
“什么都好。”她温柔地呢喃。“只要你想着我。”
“啊。”她仰起脸，“我真傻，我应该笑才是。”她流着眼泪微笑着。“再见，吾爱。”
加百列拉就这样随着夜雨走了，夜雨的船停在外面的海面上，我和米涅看着她俩踏着波涛前行，碎裂的星光为她们照亮前方。
“再见了，亲爱的司令官小姐。”夜雨对我喊着。然后唱起了一首古朴的歌。
“无论海上的风将帆吹向何方，我同往；
无论我爱的人将桨划向何方，我亦同往。”
歌声慢慢消失在海潮声中，我手臂上加百列拉残留的温暖也变成了夜晚清冽的冰凉。
“娜娜呢。”我问米涅。
“她说去喝点酒。”
“那我们呢？”
"我想。”她把头靠在我的肩上。“你应该先帮我把行李搬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