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阿求
十几年，又是一晃而过。
「丢他！」
「嘿！对头砸！」
「哈哈哈！快跑！」
几个小孩子捡起了地上散落的石头，朝着松轮砸去，又欢笑着跑开。
他已经快五十岁了，虽然头发仍未变白，但也已经有些稀疏。
他手握一根烟管，一幅邋遢的模样，坐在那棵村口前的大树下，如同以往那样，眺望着整个村庄。
「您好，这是米和蔬果，一直以来都受您照顾了。」
「你也辛苦了。」
「没啦，要感谢的话就去感谢工头吧，我不过是个送货的而已。那么，回见咯！」
阿求将村民们送来的东西放好后，看向屋外。
「已经……下雪了……么。」
「总算……总算找到你了。」
阿求喘着气，坐在松轮的身旁。
皱纹不知何时早已爬上他的脸颊，让曾经的刚毅化为无尽的沧桑。
看着他邋遢的样子，阿求心中一阵刺痛。她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咬紧了牙关。
终于，她嘴角不自然地抖动，艰难地开了口：
「多少年了……您总是一言不发地在为这个家付出。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在这个家，有这么让您不悦吗？」
松轮抽了一口烟，像是没有听见那般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为什么！请您回个话啊！」
阿求像是被逼急的小猫那般，不顾一切地嘶吼起来。
「嘿咻。」
松轮吐出烟圈后，突然站起身来。阿求在吃惊的同时，也赶忙上前搀扶。
「脚都快麻了。去散个步吧。」
「……哎？」
此情此景似乎超出了阿求的理解范围，她惊叫了起来。
他睁开双眼，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一起……去『那边』看看吧？」
「这里是……」
松轮俯身，温柔地用手将墓碑上的灰尘扫走。
阿求感到有些许困惑，直到她看清了墓碑上的字——稗田家先祖代之墓。
「……」
阿求低下了头，缄默着。
「这里啊，有两个女人睡在里头哦。」
倒是松轮先打破了沉默。
「一位是我爱过的女人，另一位则是爱过我的女人。」
「……对不起。让您一个人花漫长的时间来等我。
「无论我转世多少年，都会补偿你的。」
「不需要。」
阿求看向一脸释然的松轮，手渐渐紧握成拳。
「这都不是你的错……一切的源头，都是那个卷轴罢了……」
松轮低下头，将脸埋进手中。
「我看见了，那书卷里头……在短暂的岁月里无法实现的悲愿。
「无论大喜、大悲……情感、以及重要的回忆……从一开始，就没有轮回这一说……
「我翻看了，你们稗田家历代所写的卷轴……
「你们稗田家的人，拥有着过目不忘的能力，每一代都是转生而来，由同一个灵魂投胎到不同的躯体，记忆虽然会传承下去但并不会完整，通常只会记得自己的使命和出身，体质相对很弱……
「所以……所谓的轮回……都是骗人的……」
……
对不起。
非常……对不起。
虽然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但——
终于确信，前世苦苦追求的凤愿，不过是我自身的一本私愿。
唯独这件事，想让你不怀二心地相信我。
所以，我的后人啊——
请代替我——
代替我去爱那个人吧——
……
「如果我早一点……再早一点知道的话……
「我简直……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人……」
他哽咽了好一会。
「所以请你，就别责怪她们了。
「你也有你自己的人生，我不希望你为此步上她们的后尘。
「不然这样……实在是太悲哀了……」
「但我觉得……还是得偿还对您的……不然我……不晓得……究竟是为什么才为此重生啊！」
她终于将自己的迷茫尽数吼出，眼角已有泪光浮现。
「她们从一开始，就没有欠我任何东西。」
松轮将手放在了有些惊讶的阿求的头上，安抚着她。
「阿七并不是不想等我，她只是等不起……当时的我只是十七岁出头，她根本无法活到我与她结婚的那天……于是她为了自己的使命，也为了偿还我，她选择了嫁给别人，转世成为自己的女儿阿弥……而她所缀写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幻想乡的历史，而是我和她的情感债……这也是一切的开端……」
越发地回忆过往，他似乎就越加痛苦，就连身体也轻微地颤动着。
「而我，却被她骗了……我以为阿弥就是她，拥有着同样的性格与记忆……我与阿弥的相处，在我眼里不过是二十年。可对于阿弥来说，那就是她的一辈子啊！除了陪伴我，爱上我之外，她别无选择。因为阿七告诉她，这是稗田一家欠我的……可是，她们明明也都付出了重要的东西……我们本就互不相欠……」
他略微宠溺地揉了揉阿求的头发。
「你见过竹子开花吗？」
「……没有。」
阿求用略带哭嗓的声音回答道。
「……花一旦绽开，等待着它的就只有凋零……哪怕种子埋进土地，长出新的竹子，再开出新的花儿，但竹子再也不是原来的竹子，花也不再是原来的花了……
「所以……其实……无论阿弥与阿七多么相似，无论阿弥再怎么美丽，她都不是阿七……都怪我醒悟得太迟……」
「呜——」
终于忍不住的阿求放声痛哭起来。
「傻姑娘啊，这世间可不是只有爱情这种东西啊。爱并非借贷之物，你情我愿，那才是真正的爱情啊……
「我也不想再耽误谁的一生……所以，就此打住吧。」
松轮搂着正在他怀中哭泣的阿求，轻轻地，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背。
等到阿求终于停止哭泣，雪已经下了厚厚一层。
「好喽。回去吧。」
松轮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当阿求抹干眼泪，正想站起身来的时候，他却又蹲了下来。
「我背你吧。」
「哎……为什么？」
阿求仿佛有些受宠若惊，不自觉地将疑惑脱口而出。
「地上的雪已经很厚了，用木屐走的话马上就陷底了啊。」
「……嗯。」
阿求一口气爬上了他的后背。
「嘿咻。」
他流利地站起身，稳稳地托着她，沿着那条似乎恒久不变的小路，走向他与阿求的家。
自己真的是只有这个时候才像个父亲呢。
真是够孩子气的，居然还没有放下那一切。
可是，不是说能放下，想要放下就可以放下的啊。毕竟花了这么久，自己也还是未能完全放下。
我一定，不是一个好父亲吧，对于阿求来说……
「那个……」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时，阿求微弱的话语唤醒了他。
「怎啦？」
松轮停下脚步，等待着她的下文。
「爹爹……谢谢你……」
……
「有很多事，真的谢谢你啊。」
阿七。
……
「总感觉……要说声谢谢你才行啊。」
阿弥。
……
「爹爹……谢谢你……」
阿求。
……
「爹爹……你怎么了？」
阿求的呼喊让他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嗯……没什么。」
他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身后留下一串脚印。那些脚印，想必很快就会被持续下落的雪重新覆盖吧。
就如她的悲愿，他的痴情一般，会被时间逐渐埋没掉吧。
他曾这样背过他爱过的人，也曾这样背过爱过他的人。而如今，他也以同样的姿势，背着他的女儿。
她们之间的关系，就算是松轮恐怕也难以说清吧。
她们，都是同一个人。
因为她们拥有同样的灵魂，背负着同样的使命。
她们，又是不同的人。
不仅仅是外貌，就连性格与记忆也都有所不同。
不过，那些都无所谓了。
因为，这样的悲剧再也不会发生。
他感受着身上的那股温热，默默地祈祷着，希望这条小路永远没有尽头。
花，开了。
但愿不是繁花一现。
即使注定会凋零，它的美也不会没有意义。
竹之花如此，稗田家的女人如此，
或许，世间万物也不过如此。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