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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雪(2)

地下长廊

  

朦胧的梦醒时分,我感觉自己正被冷气裹袭。冷风轻而易举地穿透披在身上的外套,挤进贴身衣物与我的皮肤之间,它们似乎已经存在很久了,久到已将我的四肢冻得像刚拿出冷柜的罐装汽水那样冰凉。

清醒并没有使我展开蜷缩成一团的身子,反而让我缩得更紧,呼呼的风声从铁壁的空洞里窜进来,像水管里的水:因被管道限制着而释放出更强的冲劲儿。

我把“被子”穿在身上,搓着手坐起来,丹狩·吉安正在另一张床上瑟瑟发抖。凭经验说,她通常会比我醒的更早,除非······我忽然想起久远的以前,在酒吧里的时候,她嗜睡,因为她······

“你能不能轻点。”丹狩·吉安在床上缩成一团,她一动没动,语气里是满满的烦躁。

“噢。”我只庆幸她没有生病。

我轻轻地······尽可能轻地分解了铁壁,将它化成的20余g物质收纳进显像器,然后谨慎地将耳朵贴在门上聆听房间外的动静,大致确认安全时才拧开门把手。

一股猛烈的寒风扑面而来。

“喂!”丹狩·吉安气得坐起来大叫,她拿单手剑指着我,好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抱歉。”我顾不上寒冷就冲出房间,将木门狠狠地摔上。

我沿着走廊向尽头的窗外望去,胡乱的白色飘舞在灰蒙蒙的天空中。

怎么回事?

我连忙跑下楼,被风砸开的大门外面是与走廊尽头的窗户里一样的景色:羽毛似的白色碎片随着暴风漫天飞舞,建筑、植物和地面都被厚厚的白色覆盖,大地像裹上一层无比巨大的棉被,这不是幻觉,更不是窗户上镶了还能运作的动态屏幕。

门口的地面被浸湿了,我仔细看,才发现羽毛片会在被风刮进门廊、触碰地面的瞬间化于无形。

这是什么原理?我连连后退,像是在畏惧那从天而降的羽毛风暴。回过神来,呼啸的冷风已将我的脚尖和手掌冻得在发麻的同时刺痛不已,我连忙扶稳墙壁,沿着楼梯一瘸一拐地跑回房间。

我甚至忘了去撒尿。

“丹狩!”我一把推开木门,直看见一个白花花的后背一闪而过。

“抱歉!”我以同样的气势又把门摔上。

“怎么了?”她大声喊,似乎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真是的,本来也没发生什么。

“好了。”她说,言外之意是让我把门打开。

我照做,接着吞了口唾沫,问了一句极不合时宜的话:“你不冷么?”

丹狩·吉安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你慌慌张张的干什么呢,腐兽跑到走廊来了?”

“不是。”谢谢你给的台阶,谢谢,“外面发生了一些古怪的现象,你最好赶紧过来看看。”

她不情不愿地穿上了极厚重的几件外套,把自己弄得活像个搞笑大布娃娃。

“我先去趟厕所,一会儿再说。”说着,她把我推到一边,冲着走廊尽头走去。

白色乱舞的窗户就在丹狩·吉安眼前。

我连忙把她扑倒在地,她惊得大叫一声,接着拼命地挣扎起来。

“混蛋!”

“不是,喂,你冷静······”

一记无情的飞脚将我踢倒在地,我因疼痛而面露狰狞:“有危险,我们还不知道那是什么现象。”

丹狩·吉安怒目圆瞪,她紧紧攥着拳头,然后······显像出了一把匕首。

“嗖!”

“喂!”

“啪嚓。”匕首击穿了玻璃窗,冷风和白羽毛窜了进来。

“下雪了!”她叫,带着无奈、焦躁、愤怒和······一大堆的情感,“知道吗,高材生?”

我愣在原地,不知是因为对飞刀的惊吓还是对自己无知的羞愧。

下雪了?

模糊的回忆涌上来,理论和事实艰难地联系在了一起。

这就是雪,这么不可思议,这么······恐怖。

我直勾勾地盯着挤进玻璃缝里的白色羽······雪,想象着它是正常的自然现象,是由水所构成的······不,这怎么看也不正常吧。

丹狩·吉安站起来,盯着窗户呆立了一会儿才继续向前走去。

“别大惊小怪的。”她愤愤地说。

***

我抹掉集雨器上厚厚的一层积雪,惊讶地发现里面已经装满了水。

“太神奇了!”说着,我把那些水灌瓶,然后分解了集雨器。

白茫茫的县城有如梦境里的景象那般奇妙,我们在长长的雪地里踏出两行脚印,雪花在我们的头顶和肩膀上化成小水滴,我嘲笑丹狩·吉安的头发上满是头皮屑,她则用一颗攒得紧实的雪球打我的脸。

“这样的话,哪儿有腐兽不是显而易见?”我看着自己清晰可见的脚印,说。

“是吧,可是到现在为止一只也没看到。”

“说不定下雪天它们不出来呢?”

“谁知道呢。”

我们一路走出县城,平坦的公路两边除被白雪覆盖的几颗矮树外一无所有,白茫茫的大地广袤望不到边界。我掂着脚极目远眺,却一无所获,那公路仿佛延伸到遥远世界的尽头。倘若我们一直就这么走下去,是否终有一天会到达长廊的通口呢?我禁不住心想,又有些担心会在这无穷尽的白色中错过被遮掩的那所谓的通口。

“在这荒野里要是没有腐兽可怎么办?”

“不知道,就算没有,这儿也同样可能没有,咱们总不能在原地呆着吧。”

“你知道什么叫有勇无谋吗?”

丹狩·吉安扭过头看我,她红彤彤的脸蛋和臃肿的层层外套下的身子让我强忍笑意。

“知道吗,你看起来也一样。”她仿佛读出了我的心思。

我们踏上公路,深深的积雪没过了脚面,它浸透我们破旧的运动鞋,将冰冷毫无保留地传递出来。

“这可不行啊。”我皱着眉来回抬脚,像踩着一滩滚烫的岩浆。

“显像两双鞋,快点。”丹狩·吉安也终于耐不住寒冷,她哆哆嗦嗦,恨不得跳起来让浸没在严寒中的双脚解放。

“如果真能回去,说不定我能开百货商店了。”我闭上眼,尽可能地在脑中再现鞋子的模样。

某个念头如点亮的灯泡那样在黑暗中出现,我循着它走,像跟随举着火把的丛林引路人。

蓝光闪现,一只黑胶长筒靴出现在手里。

“我管它叫‘雪地靴’。”

“别装了,雨鞋我也见过,古代装置书上有图片。”丹狩·吉安毫不客气地夺过我的“发明”,蹬掉运动鞋后将它穿在脚上,“快,下一只。”

“你也太不见外了。”我笑着抱怨。

“对我来说,全世界就只剩你一个人了,还需要见外吗?”她的直抒胸臆未免有些太撩人。

我故作镇定,却没想到在第二只靴子上显现了出了一个心形。

丹狩·吉安盯着黑胶鞋面上的那颗清晰可见的浮雕心形,险些放声大笑。

真是个天大的失误!

“我太想吃桃子,走神了。”我说,脸颊在冷风中微微发热。

“行。”她说着,把鞋穿上。

我匆匆忙忙地又显像了一双雨鞋,还刻意在其中一只的鞋面上画了颗桃子。

“我太想吃桃子了。”

“是、是,我也想吃。”

说着,我们迎着风雪,又一次踏上了旅程。

***

丹狩·吉安在弹钢琴,本应悠扬的旋律在砂砾摩擦的作用下变得断断续续,但忽而蹦出的那些音符却依旧自信而靓丽,它们竭力昂首挺胸、抱成一团,试图恢复自己和其团队本应展现的绝妙效果。

我站在门厅外,望着茫茫的雪地中露出半个身子的快餐店的孤影,享受着短暂的由音乐所带来的心灵慰藉。

暴风平息了,雪花也渐渐变得稀疏而柔弱,它们像飞舞的软绵絮左右飘荡着,似是不愿落地却又因难以掌握自己的命运而悲叹着落下。我看着那些雪花落地,像终来的死亡降临,与数不尽的其他雪花共同消失在积雪中,就好像我们每个人都曾试图成为一个完整的个体,却最终成为社会,或是环境中的某个部分一样。

音乐从丹狩·吉安的灵魂流向手指,从她的手指传到钢琴,又从钢琴里飘散出来,徜徉进我的耳朵,融入我的灵魂。

我仿佛通过音乐与丹狩·吉安进行了一次灵魂与灵魂间的交流,渐渐地,自我的意识消散了,我得以全身心地看着眼前的皑皑白雪,沐浴在音乐的海洋中。

在茫茫的白雪中间

一只小鹿

茫然无措

奔跑、奔跑

留下脚印

不见归路

奔跑、奔跑

穿过丛林

踏过河流

冰冷的松柏

坚硬的岩石

一只小鹿

茫然无措

悲叹、悲叹

歌也似的寂静里

一只小鹿

在茫茫的白雪中央

我附和着歌唱,怀着令人浑身颤抖的感动,越唱越大声。

丹狩·吉安按键的力道弱了,我这才发现,音乐结束了。

雪极为安静地下着,和爆响的雨不同,它是如此阴柔,如此让人心境平和。

“怎么样?”丹狩·吉安从厅堂里走出来,站到我旁边,此时就连她雨靴那“踏、踏”的清响都在这雪景中变得冷漠安然。

“太好听了。”我说,“是我这辈子听过最好听的音乐。”

她笑了:“噢。”

我们都望着远方,眼前的这幅景象让人无法将视线以任何理由、任何方式挪开。

“水都成冰块了,我的打火机也受潮了。”丹狩·吉安蹲了下来,像长廊尾端的不良少年。

“我说啊,”我的眼睛一眨不眨,思路也凝成一团,“要不我们休息几天吧?”

她沉默良久,然后开口说:“行啊。”

这栋别墅里不仅有钢琴、沙发、床,还有数不尽的家具和其他地上的老玩意儿,最让人惊奇的是,这里不论门廊还是房间都丝毫没有植物生长过的痕迹。

“我猜这里常年都是这个样子,被积雪覆盖,寒冷、空旷。”

丹狩·吉安双臂交叉:“很美丽,就是太冷了。”

“我不想走了,至少现在不想。”

“我明白。”她凝视着远方,“我们才刚穿过干热的沙漠,就来到了如此纯洁无瑕的地方,很难不让人想停下来。”

“真是个古怪的世界。”

我走到雪地里去,冰凉的雪花点在我的鼻尖上,脚底绵软的触感散着温柔的寒气。

背后,丹狩·吉安站了起来。

我回身,与她四目相对。

她站在干净的门廊上,我站在飞舞的雪花间,我们的眼睛在同一条水平线上。

我开口想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她有种想走过来的冲动,却止步不前。

我耳边又忽然响起那首歌:

一只小鹿

茫然无措

我们默默地盯着彼此,听着若隐若现的歌声。

心底浮出浓热的暖潮,我放下僵硬提着的肩膀,松开半握着拳头的手。

好一种弥漫全身心的酥痒。

我一步都挪不动,好像积雪成了镣铐,死死地固定住了我的双脚。

雪花扼住了我的喉咙,冷风冻住了我的新陈代谢。

丹狩·吉安也不动,她又是被什么控制住了呢?

我们相视许久,谁都不先张口,谁都不想破坏这个时刻。

奔跑、奔跑

留下脚印

不见归路

我一定是疯了。

“我爱你。”我说,挣脱雪的枷锁,直冲上前去抱起丹狩·吉安。

她紧紧地回抱住我,我们冲进门厅,爬上阶梯,任美丽的雪景被甩在身后。

“这个时刻来得太迟了。”丹狩·吉安拽住我被打湿的领子,用自己的嘴封住我的嘴。

我哭了,眼泪流了下来,它流到丹狩·吉安的脸上,她却不停止吻我。

有那么一瞬间我意识到:这个时刻是崭新的,它不曾发生在我记忆里的任何一个时段,因为我从未如此认真地爱过这样一个人。

丹狩·吉安是我第一个爱过的人,我愿为她粉身碎骨。

我把房间的门关上,再没心思去欣赏美丽的皑皑白雪。

她说的对,这个时刻来得太迟了。

***

四处都是颓靡的气息:昏暗的房间、寂静的雪地、垂着一动不动的帘子······

我艰难地转了个身,卷起沾染在旧衣物堆里的灰尘,它忽地飘起来,呛得我干咳不止。层层叠叠的衣服里,露出丹狩·吉安的一只胳膊和一块侧腹处的肌肤,我连忙用自己身上的那件衬衫将它们盖住。

冷风从门缝里挤进来,打破了这阵暗色的宁静。风开始呼呼作响,它时高时低、时强时弱,像惹人的孩子突然大喊着发出各种恼人的尖锐怪声。

“几点了?”丹狩·吉安揉着眼睛,转过身子面冲我。

我又一次因她的面容而心动不已:

长长的睫毛下,是那两颗带着朦胧睡意半睁半闭的棕色宝石似的眼睛,它们静静地沉在她脸上,映着在浓密发丝叠出的影间散落的夕阳的暗光。她微微张着嘴,整齐排列的洁白的牙齿在撕咬过腐兽的肉后也依旧像长廊顶大屏幕里的牙膏广告中的公众人物那样毫无瑕疵。

丹狩·吉安绝非有着过人的美貌,如果要挑她长相上的毛病,或许我能嘟嘟噜噜地说出一大堆。但是,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她在相貌平凡的同时,又是极端美丽的。我难以解释这句话中的矛盾,也说不清到底何为美丽。

单是看着她,我便会像被种无形的巨手狠狠地按住似的难以动弹,在之前,这种感觉虽然也偶尔会出现,但却从未像现在一样强烈过。

她的手似乎正散着微光,那微光扩散开来,变成一阵沁人心脾的香气,同样的现象也发生在她的头发上、腰上、腿上······丹狩·吉安本人就像一位昏昏睡着的天使,她虽没有洁白的翅膀,却比任何作者虚构出的存在都更像天使。

“问你呢。”天使把手搭在我头上,懒洋洋地拖长了声音。

我感到迷幻,除了丹狩·吉安,周遭的一切都在我眼前骤然收缩,它们像五颜六色的光线猛地划过视线,在急停以后又散成粉色的缥缈迷雾。

“不知道。”我说,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竟是如此遥远。

“我饿了。”她揪了揪我的脸,把眼睛睁得更大了些。而我只是痴痴地看着。

“这感觉好奇怪,我是说······似乎很不真实。”

“真实。”丹狩·吉安靠过来,蜻蜓点水般地亲了下我的嘴唇,接着又微笑着整个人退回原处。

夕阳仿佛在这一刻突然闪亮了一下,我随之意识到那只是错觉。

是我的心突然闪亮了一下。

“我去外面看看有没有腐兽吧。”说着,我起身,下腹传来久违的酸痛。

“算了,明天再去吧。”丹狩·吉安拉着我又躺下来,“太阳要下山了。”

“那我去生点火。”我急于从这梦幻的幸福之中脱身出来,便不等她的反对,翻身踩上冰冷的地板。

“顺便把路上打的鸟处理了吧,先凑合一顿再说。”丹狩·吉安丝毫没有离开衣服堆的意思,说完,她再次躺正。

丹狩,差点忘了,我在心里苦笑起来,还说什么天使,我可真够逗的。

在凛冽的寒风中,我砍掉了钢琴,无奈它是视线所及之处唯一能拿来当柴火的东西。

我烧热冻结的水,烫去怪鸟身上处理不干净的毛。

“这只鸟也忒奇怪了。”为它开膛破肚时,我惊恐地从本应长爪子的地方揪出一条蜥蜴似的尾巴,它攒成一团,似乎在鸟死后就一直保持着紧缩的状态。

我赶紧用刀子把那条恶心的尾巴切掉,然后一把将其甩出大门,扔到那已变得一片漆黑的雪地里。

就在我忙着擦净满手的鲜血时,丹狩·吉安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楼下的门这么敞着,上面也很冷。”她说着,把显像器戴回手上。

“没办法啊,大门都没了。”

“铁壁呢?”

“没有那么多物质了,最近打的腐兽都吃了,没有分解的余裕。”

“备用了吗?”

“当然了,还有50g用来做弹药的。”

“我帮你干点儿啥?”

“添柴去,再化点水吃饭的时候喝。”

她绕过化为柴火堆的钢琴,婆娑地在火焰旁洒下一只人影。

我看着她和她的影子,它们是如此熟悉,如此平常。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像她的生命里只剩下我一样,我的生命里也已经只剩下丹狩·吉安了。

某个念头飞也似地闪过:如果回不去长廊的话,我们就一直这样在望不见尽头的路上生活着或许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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