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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太阳、月亮与云(上)

地下长廊

  

成长这种东西,只有回头才看得到。

那是天空。

虽然并非刚刚意识到这一点,但即使是在现在,我也无法百分之百地对此表示肯定。

但那只能是天空。

我和丹狩·吉安都竭力地仰着头,即使饥饿得马上就要失去意识,却依然无法将视线从这高远到不可思议的天花板上挪开一丝一毫。不,不是天花板,那叫“天空”,我对自己说,却对这个词眼毫无实感。眼前除非非常刻意,否则我还是会把头顶上的一切归结成为“天花板”。

怪物不在了,丹狩·吉安在我分解老鼠的尸体时确认了这一点。(这里我还必须得多说一句,分解的感觉很奇怪,确切地说是分解生物的感觉很奇怪,尽管那时候我们都因找到了活路而感到欣喜,但触摸那油腻、毛茸茸的沾了血的死老鼠还是······噢,真恶心,光是想起来就好恶心,恶心之余,分解时那种它在我手中融化、消散的古怪触觉,也可能不仅仅是触觉,居然还令人感到怅然若失,仿佛某种重要的存在正在消亡)

“我们得马上去找些水来喝。”丹狩·吉安的声音变得陌生。

“走。”我又显像出一把长些的匕首交给她。

她犹豫了瞬间,将第二柄匕首也别进腰间。

然后我们第一次认真地观察起周围:宽广而平坦的水泥地尽头是一围破掉的草帽沿似的铁丝网,破旧的大大小小的桶散落在地上,一座两层楼高的建筑残骸软趴趴地瘫在空地一角,它一侧的墙壁已经被掏掉,露出屋子里面的构造:断落的阶梯下、倒塌的大铁桌旁,立着高矮不一的长方体机器,灰烬覆盖了机器上的表盘,仅凭观察难以确认其用途。

我将视线抻得更远,直跨过那铁网:无边无际的荒野仿佛梦境中无穷的宇宙般广阔。

“这儿太大了。”我只得用这一句话来概括。

饥饿和疲倦将我的意识撕裂,其中的一半正呵令着我迈步前行,另一半则驾驭着我的眼睛四处观望,并为看到的一切感到吃惊不已。

这里像是某个研究基地,我推测,不远处连通着地下长廊——我曾经认知的全部世界的破洞还在大张着嘴,吸吮着地上冷而新鲜的空气,沙尘像滴在桌面上的水那般从洞口处漫开。突然间,我意识到某些事情。

“咱们上来的那里不是水泥地。”我说,“那里的天花板······地面很薄。”

然而丹狩·吉安没有回答我,但我明白这次她保持沉默的原因不同以往: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而且,她太累了。

我又想起隧道里那斑斑点点的天花板间渗出的光,那绝非是由坚实的水泥地所透下来的,那可是被区区几枪就开出个洞的脆弱存在。

不知不觉间,我的脚步变得轻飘,就好像自己正走在了欲碎的冰面上。

“去那栋房子里看看。”丹狩·吉安说,接着她又反悔,“要是之前那只怪物在那里怎么办?”

有可能,我想,但没说出来:“应该不会,这儿很安静,我们在底下也没听到任何动静。”

“如果它蛰伏在哪里呢?”

其实,我也有着同样的怀疑。

“听着。”我说,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我有枪,就算真有什么东西······”

我举起4X,分解了长梯以后,16g左右的【物质】都被显像成子弹填了进来,另有11g存放在凹槽备用。

“嗯。”我看得出来,这一点也没让她安心,除无奈与疲倦外,丹狩·吉安的脸上依然挂着泪痕。

于是我们往那栋小楼走,呼啸的风卷起我的半拉衬衫,无情地拍在我的腰和腹部上。

“慢点。”我扶住差点摔倒的丹狩·吉安,腿上的伤让她走得更加踉跄。

强烈的尘土味道扑面而来,我甚至担心那尘土堵住我的肺管。轻轻咬牙,清脆的“咳吱”的声音和窜心的牙尖上的酸软都表明那尘土并非仅仅停留在味道上,真真切切的沙粒从嘴和鼻孔里钻进来,在我的口腔里作孽。

我举起4X,学着科幻电影里的主角摆好谨慎的姿势,丹狩·吉安也掏出匕首,此刻,她一定后悔自己没有带上更多的猎枪子弹。

我们跨过长长的空地,靠近房子,途中,沙风一直在吹。

屋子旁边,有一只巨大的桶子:高而肥,远比先前我们所使用水桶容量更大。

我们从那被掏掉的墙洞间走进屋子,机器和桌子,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这里一定是个研究所。”我说,“长廊的尽头也在这里,说不定是当时建长廊用的。”

“如果是那样······”

那么这里就已经被弃置很久了,不可能有食物和水。

顿时,我又一次感到绝望。

丹狩·吉安绕开断掉的楼梯,转而推开桌旁的一扇门,门后的房间昏暗而寂静。

我跟着她走进去,屋里的空气比外面更冷,但并非冷得刺骨,而是冷得阴森。

我把手指杵进4X的扳机孔,长长的枪管后面,是我临时改造的长矩形缓冲器,相比在竞技场所使用的长棍样式,这把4X更像枪,那种货真价实的自动步枪,毕竟,它不需要【爆声点】,也就无所谓刻意隐藏自己。

我感觉不好,恐怕丹狩·吉安也一样。

“走吧,我们还是到其他地方去。”

但我心里明白,如果在这里找不到我们想要的,那恐怕走到哪里都一样。

“至少看看有什么能分解的东西。”丹狩说。

“不可能吧,除非有谁刚刚在这显像了什么,不然这些都不······”我突然反应过来,她所说的“能分解的东西”指的并非“刚显像的物品”,而是像老鼠那样死去的“活物”。

“我宁愿没有。”这倒是真心话。

踱步在这间黑漆漆的屋子里,我头脑中灵光一闪:如果在4X的枪槽上添加一盏灯呢?想到一路走来所遇到的那茫茫多的黑暗环境,这样或许会方便得多。

不,不行,我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现有的【物质】还没有去造那种东西的余裕。

“还是算了,我们走吧。”不一会儿,丹狩·吉安就打起了退堂鼓,这很奇怪,因为提议进来和离开的竟然都是她一个人。

“好。”

于是我们回到摆满仪器的那间屋子,漏掉的一面墙外依旧是沙风席卷的那片空旷的广场,破桶到处都是,包括墙边那只直立着的、高而肥的······

屋边的那只桶,不见了。

我忽而警觉。

下一秒,我又发现:不远处,我们方才爬上来的那颗通往地下长廊尽头的洞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如周围的覆着沙的薄金属片。

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感到奇怪的时候,就抬头看天。

于是我下意识地抬起头。

那只高而肥的桶正直立在我脑顶。

“小心!”我大叫,一把推开丹狩·吉安,猛跃向旁边。

巨桶“乓”的一声砸在我二人原本站的地方——小屋的门前。

“砰砰砰砰!”我来不及思考,直冲着天花板开枪,一道巨大的黑影从头顶闪过。

余光里,丹狩·吉安连跑带爬地躲进两台仪器的间隙里。

“咩呜!”它窜到黑漆漆的屋子里,一条粗壮的画满棕黑相间花纹的尾巴在我的视线中停留了一瞬。

“出去!”

见丹狩没有反应,我冲上前,拉起她的胳膊便向外冲,突然一阵沉重的坠落感从手腕处传来。她没有叫,但却露出了焦躁而恐慌的表情。

丹狩·吉安的腿一沉,直趴倒在地上,她用握着匕首的双手猛撑,几乎像是弹的一般又站起来继续跑。

“那是我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家伙。”她上气不接下气。

我带着她绕过我们爬上来的洞,以及其周边的很大一块范围,然后面冲小屋停在了那堆摇摇欲坠的沙土覆盖的地面/天花板之后。

丹狩·吉安脸上露出不解,但却什么也没说。

我们在原地扎稳步子,两双眼睛紧紧盯住小屋,生怕错过里面的任何一点动静。

然而却什么都没再发生。

小屋以及周围的一切重新归于平静。

我凝视着房子:破洞里面是断掉的阶梯、塌陷的铁桌和成排的机器,还有那颗用来袭击······其实更像是用来捕捉我们的巨桶。

等等。

我突然意识到那只桶,周边,广场上还有许许多多的那种桶。

“那是······”我睁大眼睛。

我连忙拉着丹狩的胳膊向后退,身体却依然面向房子。

“做什么?”她问。

“你会用什么枪,或者,你用过什么······”

“咔嚓!”金属和砂砾迸飞,我索性将剩余的【物质】全部显像成子弹填进枪膛,然后用胳膊夹住4X,一把将粘糊糊的显像器手套拽下来。

“去找一只桶,分解显像!”我大叫,仓促地重新握好武器,把显像器塞进丹狩·吉安的手里。

“快!”怪物——浑身布满棕黑相间的毛发,双耳如弯刀般尖锐直立的长须生物从长廊里飞冲而出,它张开血盆大口向我扑来。

那是只猫。犹如闪电惊雷,我忽而意识到。

“砰、砰、砰、砰!”我开枪连射,击出飞舞血花。

它却依然在向我扑来。

我连忙再次扣动扳机,然而······这却是徒劳。

扳机陷入了硬直,这是我为尽可能加强在竞技场中一次性决胜的概率而将4X的连射速度提高到最大导致其无法在短时间内进行二次连射的结果。

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原本的优势竟成了致命缺陷。

一瞬间,我想到要修改4X的构造,但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在如此紧迫的时刻进行闪避尚且来不及,更何况说······回神,长须大猫距我仅一步之遥。

我们四目相对。

天哪!

那是双宝石般闪亮的蓝色眼睛,两条细细的菱形黑线直插在晶莹的瞳孔中间,杀意则从黑线的两旁向外扩散,显得肃穆且违和,不知何故让我想起健身用的拉力器。

我从这双眼睛里看不到情感,唯有直勾勾的慑人的强烈杀意。

只有杀意,纯粹的未免有些不可思议。

是太过不可思议。

死亡,又一次逼近眼前:它的嘴里抻着长长的唾液丝,两排尖牙上毫无污渍,宛如一颗颗无暇的玉石尖角。

喉咙和胸口一定会被贯穿,我想,但这念头消失得很快,这一次,我并没有放任威胁不管。

我猛抬4X,直挡住那只大嘴,最前端的四颗尖牙贯穿了枪管,湿漉漉的唾液流满我的双臂。

“喝!”它大叫,透露出烦躁,卡在门牙上的4X撑住了它的嘴。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人类胸膛般大小的毛爪从左边拍过来,我连忙推开4X,自残似的扑向一旁,翻滚间,砂砾灌满双耳。

“咩呜!”它又叫,用另一只爪子扒掉挂在牙上的4X,然后沉沉地俯下身子。

腾地,巨猫再一次扑过来,像是一触而发的电子烟火,凶暴且毫无预兆。

我呆立在原地,甚至来不及站直身子。锐爪和尖牙,似是同时向我眼里滴来的数滴眼药水。

“嘶!”这声音爽快、平滑、流畅,好像河水,一路向前。

血盆大口被一分为二,四颗尖牙两两成对,一天一地向后翻过。

唾液变成红色,蓝宝石里的黑线扩成椭圆。

丹狩·吉安的单手剑直横在我眼前,刀刃像是根轻薄到不可见的丝线,它划过巨猫的嘴,然后······

“咚!”沉闷的重响,那是单手盾猛砸敌人的声音。

脑袋从咧开的嘴角处被剌开,像颗毛茸茸的开心果似的猫头顺着盾击的方向倒去,扬起一阵轻沙。我连忙冲上前去捡起4X。

“砰、砰、砰、砰!”这次我瞄准了它的脑袋,极近的距离弥补了枪管破洞所带给准星的误差。

这时我才发现那怪物不仅是只猫,还长着鱼鳞和极其短小的蝙蝠的翅膀。

“那是只猫。”我说,理智没给出我任何理由来证明这一点。

“嗯。”丹狩·吉安说,好像这显而易见。

“分解它。”语毕,她才意识到显像器此时正戴在自己手上,于是她把它扯下来还给我,“你来。”

我知道,你嫌恶心。

我戴上显像器,猫的胸膛还在起落,尽管它的嘴······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的心底产生了某种想法。

“我说,”下定了决心般地,我说,五官因自己此时的想法而扭曲,“我们真的要分解它吗?”

“当然,【物质】一定是越多越好,你是想说那些桶里的已经够了吗?”

“不。”我看向不远处倒落的一只桶,老鼠的骸骨从里面露出来,像是廉价的恐怖片道具。如我所料,那是被猫所捕食的猎物残骸,那些,已经腐烂到不能······

“我想说的是,”我不由得吞了口口水,“我们应该吃了它。”

丹狩·吉安想反问,但却没能发出声音。

“这是唯一的食物,趁它还没坏。”

我无法忘记这一刻丹狩·吉安看我的表情,从那时开始到很久以后都是。

但我知道,我们必须得这么做。

而我们也确实这么做了。

***

这是一片辽阔得好似幻想中场景的荒野:刚及脚踝的黄色植物歪扭散落、坑洼坚硬的水泥地一望无际、高远无穷的天空稍显暗淡沉闷。

我一手撑着已被修好的4X(顺便加装了前灯),另一手搀着丹狩·吉安。

遥远的前方、灰蒙蒙的雾霭中有一座城市/森林。在那一眼便知的怪异的大树丛中,几棵(我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数词来形容那种不嵌进墙壁的建筑)黑乎乎的方正的建筑隐约地显现出来,像是混沌中的一点秩序,在毫无拘束的树影中炫耀着它规整的人造痕迹。

我们一致认为该前往那里,不然又能是哪儿呢?从猫所蛰伏的研究设施向四周看,唯有那座树与方正建筑纠缠的城市/森林可能存在人迹,除那以外,四处都是和眼前一样的景象:水泥地,以及零零散散冒出头来的歪扭的黄色矮植。

一开始,我还仔细观察了这种植物:它从水泥地的裂缝里钻出来,循着裂纹倒向一边,枯黄的手指肚大的叶片上沉着灰,三三两两地长在约十厘米长的茎秆上,好像一个病入膏肓却绝不死去的病人,它硬生生地顶开水泥地,冒出头,却依然被水泥地压翻在地,它被自己和水泥地的两种不同坚持夹在中间,生也不快,死也难寻,似乎很是折磨。

好不容易才长出来的芽啊······大风不停地吹,拍在我裸露的肚子上,逼得我连打起喷嚏。

如果再感冒就更完了,我想着,怕着,行走着的双腿越来越麻木,喷嚏也越打越凶。

丹狩·吉安开始在我的肩旁摇头晃脑,每次她一低头,我就用力掐她的肋叉,惊得她浑身猛地一缩,然后又回过神来。

我们的嘴边都挂着油,或许还有几根猫毛。

那是我永远也不想再回忆起的一顿饭,不,一次进食经历,然而,可怕的是那猫肉的滋味:酸、涩、苦、柴依旧像这天顶不散的雾霭那般萦绕在我的脑海里,我还想吃,尽管已经吃得很多,我还想要更多,我竟觉得好吃。

我拼命打压这种念头,但血、毛和肉的口感还是没完没了地出现,一次又一次地翻新。我越是想忘掉,它就出现得越频繁。

我的口袋里还有些猫的肉,我知道那是有用的,尽管丹狩·吉安拼命反对,但我相信她在内心深处也明白我是对的。

可仅仅是这样还不够,我们需要水,任何形式的水也好,我们迫切需要。

但愿那座城市里有,它必须有。

我心里想着要走得再快些,可我做不到,丹狩·吉安的脚步几乎已经变得绵软无力,她的大部分体重都压在我身上,让我的双脚用不上劲。我想过几次要把她丢下,然后又很快被自己否定,如果丢下她,我想,那我会死得更快。

说到底,还是为自己着想。我一边痛恨起这样的自己,一边又继续想着什么会对自己更有利,而不是对丹狩·吉安。

她也是这样的吗?

管她呢,我不敢去想,然而耳边却仿佛响起了她的声音:

“我明确告诉你,我只在乎自己的死活!”

是啊,谁不是呢。我感到有些难过,却不知因为何故。

那是在超市遭遇老鼠的时候她对我说的话,老鼠······黑而油腻,成群结队,胆小怕事。

我想起自己用4X打死的那只最大号的老鼠,它冲我扑来,那之前,它从小镇,从长廊尾端一路追赶着我们,直到袭击了我,带着一群······

好像不太对。

地上的设施里长期蛰伏着那只猫,它用桶子和假的天花板捕食猎物,且大多是老鼠,老鼠从长廊里跑出来,跑到小镇,跑到尽头,它们为什么要跑出来?

如果说是巨兽或者什么东西把老鼠带来了小镇,那又是什么把它们带到地上来的呢?

为什么它们不惜暴露在猫的眼皮子底下也要追赶袭击我们呢?

也许它们不知道猫的存在。

不,我忽然回过神来,不能用普通的想法去揣测那些老鼠,那不一定是老鼠,它们巨大、凶猛,与一般的老鼠有着本质上的不同。这么说来,猫也是一样,我怎么能如此轻易地把那样的怪物定义成猫?

一阵冷风吹散了我的思绪,寒意从我裸露的肚皮上窜上来,直冲进鼻腔。

“阿嚏!”接着又是一个喷嚏。

然后我便不再思考,只是维持着走的动作,并不时掐醒丹狩·吉安。

一步,又一步。

很快,我坚持不住了。

我倒下了,没人扶住我,也再没人扶住丹狩·吉安。

我们跌在覆着沙的水泥地上,压倒本就歪扭的黄色枝芽。

水。这是我的最后一个念头。

***

长长的过道两旁,是生鲜超市里常见的水产品货架:冷雾缭绕的细冰堆上,肥大的各式鱼类瞪圆了眼睛平躺成两排,那皱缩的无数双尸体的眼睛炯炯有神,透露着死亡的生息。我感到不寒而栗,反应过来时才发现不仅前方,就连身后也都列着同样的货架:成排的死鱼瞪着眼,直勾勾的视线不知望向何方。

货架以外,是两棵极高的、伸至房顶的粗壮古树。它们黑乎乎的枝干撑着放鱼的冰堆,周遭白色的冷气贴在树皮上,留下一片密集而微小的水滴。

我迎着无数条鱼所散发出的冰冷、潮湿的死亡气息站起身来,恐惧像风一样拍打着我的浑身上下。

我前进,忽略鱼的视线,穿过一排又一排的水产品货架。

在下一个房间,鱼群活了。

肥大的鲤鱼、细长的带鱼、瓜子状的鲫鱼成群结对地游在水中,它们依旧瞪着那双难辨生死的**的眼睛,透露着呆滞而深邃的威胁。

那是几只巨大的鱼缸,鱼群在其中游荡。地板是潮湿的,漾着腥臭的水。

我感到万分恐惧,鱼的视线仿佛全都集中在我身上。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前进即是走进那活生生的鱼群中,后退即是回到那冷冰冰的死鱼间。

鱼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可怕?

世界突然反转,冰凉的水滴漂浮起来,数不清的活鱼和死鱼汇集起来,聚成一团有着密密麻麻呆滞眼睛的潮湿、腥臭的肉团,接着,重力猛地回来,它们“噗嚓”一声坠进最中间的鱼缸,

溅起洪浪般巨大的水花。

我向前飞奔,突如其来的脚底打滑让我失去了平衡。

鱼层层叠叠地堆积在浴缸里,它们紧紧盯住我,用的都是同一侧的眼睛。

不,不,不,不,不!

冰冷、潮湿,背后传来湿湿冷冷的鱼群的触感,正面洒下冰冰凉凉的水花。

不,不,不,不!

我太害怕了,因此宁可立即死去也不想再感受到这一切。

赶紧死掉吧,我真切地祈愿道。

***

“啊!”这一声,险些撕裂了嗓子。

第一感觉是透彻心扉的寒冷。

第二感觉是剧痛的喉咙。

第一反应是摇醒丹狩·吉安。

第二反应是抬头看天,然后张大了嘴。

天空变得漆黑,但却依然能看到东西,遥远的远方,一只极其隐约模糊的弯刀状的白色的灯不知正在多高的地方亮着。灰蒙蒙的雾霭样的云雾笼罩在黑色的天空之上。

除此之外,数不清的水正被人从天上浇下来。

水,满眼尽是水,天空、大地,到处都是落下的水。

水从天而降,它们从那灰蒙蒙的雾霭中掉下来······被泼下来,像是一只装满水的巨大水盆忽然翻倒,没错,这就好像······

那一定是一只无比巨大的盆,我想,大到用一般的思维根本无法想象。

“哗啦、哗啦啦······”水覆盖了眼前的一切:辽远的地平线、高大的树和建筑的影子、零散的黄色枯芽、覆满灰尘的水泥地······甚至身旁的丹狩·吉安。万事万物都在这水的浇灌之下,它冰凉刺骨、汹涌澎湃,像古代文献中所讲述的瀑布那般暴力,像幻想文学中所描绘的大海那般无穷。

老天。

我不禁为其震撼,不管怎么看,这都像是天神专门为我们所展现的奇迹。如此这般从天而降的数不尽的水,没有任何科技做得到,没有任何可以······这是神迹,这是,这······

我拼命扬着头、张着嘴,冰冷而沉重的水砸在舌头上,滚进胃里。每一次我感到冰冷从食管窜进胃里,就有一阵兴奋和胃痛同时像忽而闪烁的指示灯一样出现。我一直不停地接着水,也一直不停地因刺骨的冰冷而浑身激颤。

好好喝、好冷、好······

丹狩·吉安也在这砸地般的巨水幕中缓缓撑起身子,扬天张开嘴,即使她也同我一样根本不知道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只是坐在地上、仰着头、张着嘴,即使寒冷已经窜进五脏六腑,即使不一样的疼痛同时在舌头、胃里、下巴、四肢和脑袋里疯狂喧闹也不动弹一丝一毫。

胃里好痛、下巴好酸、舌头好麻······

我们如饥似渴地吞着水,一瞬间,我想起它——这天降甘露的名字。

这是雨,我们喝的是雨水!

太多的感触突然涌上心头,与冰冷的雨水相对,这种感动炽热而明亮,它们化作滚烫的泪水腾地涌出眼眶,又转眼间像滴进水池的水滴一样被那冰冷的雨水所吞没。

我开始嚎啕大哭,每一声呼喊都被震耳的“哗啦”雨声淹没,每一滴泪水都被冰冷刺骨的雨水同化。

我颤抖得越来越剧烈,也不知是因为痛哭还是寒冷,那颤抖剧烈到甚至会在水洼里震出波纹,与那些雨水砸地所产生的波纹相交消散。

我一边哭,一边继续张着嘴,其间雨水不止一次地呛进气管里,激起我的一阵猛咳。

“接水。”丹狩·吉安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极为飘渺。

我反应过来,拼命压制住那同身体一并颤抖起来的心。

我紧闭双眼,开始想象。很快,被雨水打透的显像器上亮起淡蓝色的微光,一只圆而深的塑料大桶渐渐成形,两颗褐色的小轱辘通过一根金属棍连接在桶底。

我把桶子放在一边,然后更卖力地张开嘴,旁边,丹狩·吉安也是一样。

突然间,余光里,雨幕似乎动弹了。

我猛然转动眼球,拼命张开的嘴却一动不动。

不远处,三、四只,或者更多的鸟形状的黑影淹没在雨幕中。它们都伸着长长的尖嘴,两只黑压压的大翅膀紧贴在身体两侧。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发现它们的,雨幕遮蔽了我近乎百分之八十的视野,雨声又压过了周围几乎所有的其他声音。

可我就是看到它们了,雨幕中的那群黑鸟,一如先前的猫一般巨大:高过头顶,宽过肩膀,浑身沐浴在水中。它们依次相隔数米,像阴森的老街雕塑一样静止不动。

我真希望它们就是雕塑,可下一瞬间这个希望就破灭了。

打头的那只黑鸟低下头来。

雨水好像变成了银色,虽然它本身无色,背景又是漆黑,可它看起来就像是银色。银色的极粗的“雨棍”林间,那只黑鸟弯身伏地,角度大到诡异,它长长的脊背似乎毫无形体,像弹劲十足的软皮条一样随着身体向下弯曲了。

我虽看着它们,但除扭动到极致的眼球外身体仍旧一丝未动。

那只黑鸟用尖嘴啄地,然后张开了翅膀,列车一般宽大的漆黑的翅膀“呼”地一声全部展开。

然后,所有的黑鸟都做出了一样的动作:弯身啄地,张开翅膀。

倘若没有这场凶暴的雨,那么眼前的这几只鸟就是我一生中所见过最震撼的东西。

它们交错彼伏地动起头来,尖嘴带起水花,翅膀来回扇动。

雨幕下,我看得到它们,却看不清它们,这让一切更显得诡异。

几只黑色的大鸟一直在动,距我们很近,可我却破天荒地不觉得害怕了。

大雨“哗啦啦”地冲刷着大地,如一支无形的扫帚扫过万物。我忽然意识到,在这雨水之下,我与那些黑鸟相差无几:我在喝着水,它们也是。

“哗啦啦······”雨下个不停。

过了一会儿,丹狩·吉安也看到了那些鸟,她想提醒我,但却没因此合上张大的嘴。

“没事。”我用动作告诉她。

从始至终,黑鸟都没有理睬我们,它们在暴雨变小直到停歇前的最后几分钟里飞走了。至于我们,则在雨停了很久以后,才又一次彼此搀扶着站起身来继续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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