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松烛低头拿起另一份档案，那份记录着全部避难所近况的名录。从刊载年份上看确实是今年的版本，同时还带有象征权威性的钢戳。不过这大概已经是遗作了吧，负责记录撰写该系列报告的避难所，早已在名录完成数月后毁灭了。
名录详细记载着各个避难所的地点、规模、人口、具体功能等情报。依照其修建的地理位置，它们各自有着不同的职能。但要说有什么地方是相同的，那就是它们的名字几乎都已经被一道黑线无情地划去了。一道笔直的横杠，此刻却是如此冷漠，犹如刽子手挥下利斧时一闪而过的刀影。这其中又新添了曹断恶的基地，文字上的墨水尚未干透。
比起名录，戴松烛觉得这看上去更像是……生死簿。
“这些都是已经被毁灭的避难所？不会是记载有错吧？怎么可能……”戴松烛原本还妄想其他的城市中还能有几座避难所幸免于难，但现实却截然相反。
“平峰山是目前唯一幸存的避难所？”戴松烛愕然。
“事实确实如此，这本名录的作者并没搞错。为了确认彼此的生存状况，我们监督长之间都会定期保持联络。如果不在远程通讯的范围内，就靠商队、信使来保证信息的畅通。在这里，戴松烛，我必须要告诉你一个真相。”徐涛竖起一只食指，心中仿佛掀起了涟漪，“就你的认知而言，我们的商队还需要几日才能抵达避难所，对吧？让我告诉你吧，这不过是我安抚曹断恶和平民的谎言罢了。真相是，商队早就回来了，两手空空。”
“什么……他们……什么都没交易到吗？”
“我说得很清楚，两手空空！”徐涛将“生死簿”抢过来，激动地拿在手中挥舞，“商队拜访了最后几座曾有联系的避难所，但现如今那里面统统充斥着感染体的嚎叫。他们都已经毁灭了！只有我们了！我们不是生产型避难所，戴松烛，没有了能交易的商路，燃油、木材、药物……我们甚至连净化空气的过滤器都没法自行生产！就在现在，最后一批资源正端坐在我们的仓库里。”
没有了获取的来源，资源将无可避免地，一步步地，濒临枯竭……潜伏者触发的关键……
“我们难道要……难道都要饿死了吗？”一股前所未有的压迫感冲击着戴松烛的心头，即便直面数名感染体也未如此令人喘不上气。
“不、不，还有希望！只要希望尚存，就还能让我宁愿满手血腥也要生存下去！”徐涛一边情绪激动地唾沫横飞，一边将两份新的文档拍到桌面上，近似疯狂地翻动着上面的页面。
虽然只是一瞥，但戴松烛确实看见了封面上写着的“最高机密”。
不久，徐涛翻到了一张描述有一座避难所的页面，另一份科研档案则被翻到了一篇生态报告上。
名字灰色的避难所带有一张鸟瞰图。根据描述，避难所位于大洋上的一座群岛之下，鲜有人知。
徐涛用指头用力敲击着上面的叙述文字：“这原本是为政界官员们准备的避难所。但最终因为意外，或者说是袭击，他们的运输飞机坠毁在了半路上。自然，避难所也最终没能得到启用，可能就此封存了数个世纪。不久前，我们的探险队在对城市档案库的探索过程中，找到了这份绝密资料。现在的人类基本没有能力去拜访那里了，但平峰山有，而这就是我们的希望。一大堆未曾被使用的资源，就在那里静静等待着我们，戴松烛。”
继续呆在平峰山中，最终会资源耗竭，迎来无可避免的灭亡。但希望出现了，一座岛屿避难所，未经启用，满载着能周转多年的资源，简直就是一片等待被发现的乐土。与此同时，那艘能承载所有避难所居民的诺亚方舟就在他们的身旁待命。
“另一个事实是，那座岛屿避难所离我们有一个大洋的距离，要抵达那里，也仍旧耗费大量的资源。”徐涛的语气中忽然变得痛苦了起来，每一句都流露着对自己所作所为的悔恨，“你明白吗，戴松烛？作为一名监督长，我毕生的目标就是确保避难所的人民都能生存下去，并延续人类的文明。我不容许任何人，即便是生死与共的兄弟，成为我的绊脚石。”
戴松烛困惑地张开嘴巴：“你想表达什么意思，徐涛？”
“经过计算，如果我将最后一批物资交付曹断恶，剩下的就不够我们在路途上的消耗了。所以，我做了一个残忍的决定。总有一天，我也会收到恶报的吧。”
背叛曹断恶？
“是的，曹断恶和他的军队就是我最大的绊脚石。”徐涛放弃般地仰天长叹，因为他作决定的同时，也就背弃了人类的道德，“也许我应该庆幸，最开始对他有所保留吧。我没有告诉与岛屿避难所有关的一切。这几个月我一直都在东奔西走，筹备物资。为了应付曹断恶，我在仓库中秘密修建了一间密室，这样我就能伪装出一副仓库空虚的模样，并把迁移用的货物藏匿起来。最后，在我的百般拖延之下，我‘引爆’了在军方基地中的‘潜伏者’！自此，曹断恶便不再是威胁了！我、我才是最后的胜者！我、我……”徐涛突然哑口无言。
他直接拿起酒瓶痛饮，妄想这能浇熄他内心的地狱之火。
虽然仍旧因背叛而震惊、愤怒，但理解也开始流入戴松烛的内心。对任何人来说，这都会是一次艰难的抉择。在土匪和感染体遍布的世界中，军方为他们提供了如同久旱甘霖般的援助，是应该被永世铭记的恩人。
但作为人民的领袖，当你清楚把自己的救命恩人亲手抹杀，才能为自己的人民找到活路的话……究竟怎样做才是正确的呢？
徐涛作出了他自己的抉择，双手沾满血腥。他注视着楼下的货轮，默默地看着它完成最后的整备。
接着，戴松烛将视线转向另一个文件。
“关于大气层中的瘟疫孢子正在进入快速分解阶段的报告”。
戴松烛急匆匆地浏览着上面的文字：“众所周知，瘟疫孢子在大气中滞留了有数个世纪之长。这不仅是因为其半衰期较长，而且也是由产生源众多引起。从感染爆发起，笼罩地表的瘴气便不曾消失过。然而，从近期的检测报告中我们已经能得出乐观的结论——大气瘴气浓度已经有了大幅降低的迹象。
实际上，随着避难所的相继毁灭，失去传播对象的感染体也已开始相继灭绝。这便导致了能够释放孢子的肉瘤数量急剧减少。从结果上来说，我们可以预期……”
“瘴气将于最快两个月内完全消失？！”
两个月以后，戴松烛便终于能亲眼见证晨曦的景色了。他按捺不住心中雀跃的心情，双手拍在桌子上，站起身。而他眼前的监督长，情绪则更是感慨激昂。
“人类在黑暗的地底苟延残喘已经有数百年了！原本我们能够自由地漫步于地表之上！随时都能感受清新的空气！无需害怕感染体的袭击！死亡的威胁简直就是远在天边！只要认真劳动，就能轻易而举地获取比军用口粮更加高级的食物！你知道吗？原本人类使用计算机的一大目的不是工作，而是拿来娱乐！我、我……”
一切的一切，人类文明重返辉煌的梦想，是如此的近在咫尺。
徐涛低下头去，气喘吁吁：“现在，我们手头的物资仅够我们勉强抵达目的地。但一旦有了新物资入库，我们可以从容地渡过瘴气瓦解前最为难熬的时光。等瘴气完全消除，我们就能重返地表，重建社会。
我们眼下正处在人类命运的风口浪尖上，任何一个错误的决定都可能造成难以挽回的失败。戴松烛，你是我最值得信赖的警卫队长。在此期间，维护社会秩序的重担便需要落在你的肩上了。”
“我……”戴松烛感到了难以想象的重压。
“听着，”徐涛将手放在戴松烛的肩膀上，说道，“我迟早会为我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人民迟早会明白我的背叛，并失去对我的信任。一场比感染体本身更加严峻的战争即将打响，许多自私自利的家伙会试图破坏我们的理想，无辜的平民则会丧命。
在这一切结束前，戴松烛，你必须尽自己所能，阻止人类走向自我毁灭！我知道把责任随便丢给你很不讲道理，但是……保护人们，难道不是你的理想吗？”
戴松烛想起了从前养父、养母挺身而出保护平民的身影。
事实上，他也是个来自毁灭避难所的孤儿。倘若没有养父母的存在，他根本没有机会活到今天。在警卫队长的生涯中，比起面对威胁的恐惧，更多的是能让平民安心生活的满足感。
要说有什么还能超越这种感觉的话，那就是和小兰待在一起的时光吧。至少，他必须保障好她的安全。
还需要犹豫吗？戴松烛向着徐涛，伸出手去。
“监督长、监督长，我们发现了一些状况！”突然，徐涛的对讲机中传来了语气焦急的通讯。看来回到避难所后，徐涛不打算继续隐瞒仓库中隐秘空间的存在了。
“仓库内物资的查验已经基本完成了。但是，检查过程中，我们在隐藏房间内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物件，上面似乎有个计时器……”
“什么？”徐涛瞬间警觉了起来，“我亲自清点过那里的物资，计时器又是什么东西？糟糕，是曹断恶……”
“它被触发了，正在滴滴作响！……该死，逃、快逃！是炸弹！”计时器的滴滴作响和工人逃亡时的激烈喘息声，都透过对讲机传到了戴松烛耳中。
“什……”戴松烛的大脑陷入了空白，身体仿佛被浸入了一池正在沸腾的液氮。没等他能有更多的反应，脚底便突然传来了沉闷的巨响。大地在剧烈的震动中哀嚎、怒吼。他无法维持自己的平衡，摔倒在地。地震结束的瞬间，无数惊恐的尖叫声穿透了他的鼓膜。
愚蠢，徐涛悔恨得差点要拿刀子刺穿自己的喉咙。既然曹断恶能入手那份物资清单，他肯定清楚隐藏空间的具体位置。肯定是军方趁掌控平峰山的时机，在隐藏空间中安放了炸弹！
“该死，我们必须马上冲过去，挽救任何还能挽救的物资！”戴松烛匆忙抓起徐涛，拽着他一同前往事发现场。
“是、是……”徐涛的神情突然变得呆滞而恍惚，宛如一个身处病床，用毫无希望的眼神看着窗外的绝症患者。
等两人抵达仓库时，那里已经是一片火海了。
炽热的火焰，如同恶魔般倾吐着人类难以忍受的热浪。烧得焦黑的伤者发出凄厉的惨叫，用最后的求生本能死死抱着施救者们的双腿。而其他不幸者甚至根本没有被抢救的机会。平民们带着恐惧的眼神，围观着眼前的惨状，一脸迷茫。
毋庸置疑，炸弹内肯定填充了大量的凝固汽油。随着炸弹引爆，凝固汽油飞溅到每处角落。它们吸附在物体的表面，然后将其化为一片焦炭。
“该死、该死！”再恶毒的诅咒都无法宣泄戴松烛此时的懊悔。
他拿起对讲机，大吼：“全体人员，警卫队全体人员，仓库发生了剧烈爆炸，正在着火！立刻准备消防器材、作战服！
三分钟！三分钟内全体人员必须在仓库前报到！抵达的人员立刻开始抢救剩下的物资！柯陈江，你和你的小队负责疏散群众！李亚，通知医疗站人员，值班、轮休职工都给我立即上岗！准备对烧伤患者急救！
现在就开始行动！快！”
这就是你的复仇吗，曹断恶！戴松烛恨不得能立即捏碎手中的对讲机。
……我不是在救你……
……我的复仇即将到来……
……你将成为我的见证者，最痛苦的见证者……
……感受每个人面对死亡时的恐惧吧……
……就像你的监督长，对我们做的一切……
戴松烛慌乱地戴上头盔，重启作战服的战斗系统。
正当他要冲入火场，徐涛突然从后面拽住了他的手臂。原本精神矍铄的中年人，此刻却仿佛于顷刻间逝去了数十岁的年华。
“你必须、你必须……”
“我明白，徐涛。我会尽我一切可能，保证我们最终能顺利抵达的！”
“曹断恶啊，曹断恶，我才是凶手啊！需要付出代价的，明明只要我就行了啊！”徐涛全身失去了力量，如同寻求忏悔的罪人一般跪倒在地。
那是戴松烛见到过的，最凄惨的表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