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有人在吹口琴。
声音轻柔。
我睁眼望去，看见的是一扇填满月光的小窗。
一名少女正坐在窗台上。
先说说我身处何地。
这是个完全陌生的空间，充斥着湿木头的气味，还掺着股淡淡的微香。一张床瑟缩在阴暗的墙角，上面放了两个枕头，床脚冲着一只旧衣柜。
泛黄的栀子花插在一只花瓶内。
房间很小，像只匣子。
我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儿。
脑袋很疼，思绪昏沉。
口琴颤悠悠的声音停住了。
我的视线回到少女身上。
只见她侧坐着，蜷起的腿搁在窗台上，影子在地板上拉得很长，像一匹瘦小的蓝马。
“许弥香......”
我下意识地喊出了这个名字。
但少女似乎没听见似的。
见此，我迈步，缓缓接近她。
木地板吱嘎叫着。
“他不会来了。”忽然，少女说。
我停下脚步。
“什么？”
“他今晚不会来了。”她继续说。声音如某种崭新的装饰品。
“谁？”我问。
“一个小男孩，我在等他。”她的口吻透着失望。
我有些不明所以。
少女转过脸，她脸上仍戴着那个古怪的面具，鼻子以下的部位露在外边。
她伸手拉了拉，将面具重新戴好。
面具后，那双黑色的卢瞳正注视着我。
“这是哪儿？”我看着房间问。
“我家。”少女说。
“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这得问你呀。”
“问我？”我皱眉。
“你真的不记得了？”她问。
“记得什么？”
“我们的事。”少女双手抱膝，脑袋枕在膝盖上，侧脸望我。
她穿着汉服，红色的短上衣，淡蓝的裙子绣着花————死少女的服饰。
地板上的月影显出她清瘦的体态。
“我们？”我想了想，“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吗？”
“你只是不愿记得。”少女说。
这时，我的目光不经意瞥见了少女手中的口琴————那是一把短短的布鲁斯口琴，反着银光。
我记起了什么。
“那个......似乎是我的东西。”我指着口琴说。
少女点点头。“是的，你把它送给了我。”
“我为什么要送你？”
“你问到点子上了。”她的语气有几分讥讽。
我拍拍脑袋，想记起点什么。
但脑袋空空如也。
那些事明明就在嘴边，在脑中四处浮荡，呼之欲出。
我只记得一些零碎的事：
我是谁
祖父的葬礼
死少女的事
“告诉我。”我抓着头发说。
“告诉你什么？口琴的事？”
“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不行啊。”
不料，少女直接回绝。
“为什么？”
“如果我说了，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可我想不起来。”
“你想不起来，只是因为你不愿接受，所以你才会在这儿。你想拥有，却不明白得到是从失去开始的。”承载死的少女如是说。
我盯着少女，揣摩她话里的意思。
“不过，我可以帮你回忆。”少女接着说。
“怎么帮？”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戴玉昌。”
“我呢？”
“许弥香......大概。”我说。
她点点头。“不错的开始。”
月光披在她的肩上，头发亮闪闪的。
“那你记得的最后一件关于我的事是什么？”她问。
“这......”我站着，努力回忆。“我患了肝炎，你来见我。”
“那之后呢？”
“我肝炎痊愈，然后......”
我用拳头使劲儿敲敲前额。
“你救了我。”少女突然说。
“救了你？”
“是的，原本我打算自杀，但你救了我......”
听了少女的话，我脑中忽然掠过一丝轻微的刺痛。
耳朵嗡嗡响，黑暗从眼睑上崩坍。
我眨眨眼，努力定神。
黑暗的房间似乎清晰起来。
我将视线从少女身上挪开，投向窗外。
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半个死气沉沉的小镇，也可以看见那条河，它在黑暗中蜿蜒流淌，那么轻，那么静，你几乎可以感受到它......
***
不知从何时起，承受死的少女想要死上一次试试看。
不是跳高，也不是骑马，而是想死上一次。
一次就好。
死少女曾如此荒诞地渴望着。
她想象死亡是一枚红色的甜果，而她会吞下它。
我很想告诉你为什么。
不过，我们的故事有自己的主人公，也许让他来讲述会更好。
***
那是我肝炎痊愈后发生的事。
一个虚无的六月之夜。
那晚，我沿着河边的林荫道散步，道旁种满了高大的白杨，哗啦作响的叶子像无数肥大的绿色心脏。
夜很深了，镇子一片沉寂。
路上谁也不在。
我往水坝的方向走去。
离得近了，你可以闻到河的气息。
就在这时，我却突然看见了她————那个为小镇承受死亡的人。
————许弥香。
她正站在河滩上，面向河流，身影渺小。
接下来发生的几件事：
少女开始向河中涉去
我呆了两秒
镇子上的狗不安地吠叫起来
我冲下斜坡
等我冲到沙滩上时，冰冷的河水已淹到了她的腰。
“————喂！”
情急之下，我只喊出这么一句。
但这个字起了作用。
少女回过身，看着岸上的我。
面具后的眼睛在冷光下闪着玻璃的色泽。
她正站在纳着月影的水中，长裙在水面散开，随水流飘动，宛如一朵盛大的莲花。
“过来！”我像她招手。
少女无动于衷。
我又喊了遍。
她肉有所思地望着我，像在确定什么。
一阵令我口干的沉默后，她缓缓抬起手臂，向我伸手。
我涉水将她牵上了岸。
————那是我第一次握住那只手。
和世上所有的手都相同，温暖又柔软，
和世上所有的手都不同，轻巧又脆弱。
“我还没有做好准备。”上岸后，少女说。这话像说给她自己听的，声音没有感情。
“我们上去说。”我拉着她，走向一片高地。
但少女执拗地挣脱了手。
我回身看她。
她正一个劲儿揉着手腕。
个子要比我矮，一米六样子，头发乌黑，脖颈颀长，月光使她的皮肤苍白如冻。
冰冷的栀子香。
“你什么事想不开？”我问。
少女低头，拧着湿裙子。
“没有。”她说，
“那为什么要自杀？”
“因为那是我必须做的事。”她淡然道。
她是认真的。
承受死亡的少女想要死一次试试看。
也许是她承受了太多的死亡，导致了她对生命的轻浮态度。可我感觉，并不仅仅如此。
河在如烟的黑暗中流逝，尽头亮着朦胧的光。
“......你希望我死吗？”忽然，少女问。
“我？”
“如果我死掉，你会什么感觉？”
“我不希望你死。”我说。
“为什么？”
......
————为什么？
我沉默了。
少女掸掸皱巴巴的裙子，然后看了我一眼，花纹面具上似乎浮现出一抹轻嘲。
“你和他们一个样。”她走过我身边，丢下一句话。
我看着她的背影。
“————我喜欢你！”我突然脱口道，“我不希望你死，是因为我喜欢你。”
就这么说出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