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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执念因你而返,我先斩为敬了

镜墨燕鸿荒

  

燕胡桑与燕笑我走进应天府城门的时候,应天府刚刚下起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雪势虽然不大,城中居民却也纷纷撑起了木质油纸伞。燕笑我鄙夷地看着熙来攘往的京师百姓,略带不屑地说道:“应天虽然繁华,可这里的人们却养尊处优,暖衣饱食,比起我们边塞的儿郎就差得远了。这点点小雪都要打伞,草原上的酷劣不是他们可以承受的。”

燕胡桑抬眼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缓缓说道:“应天地处江南,气候湿润,即便下雪也是以湿雪为主,落在地面和衣上不会久存,化作水就湿了衣衫,与边塞的干雪相比,形似却实有分别。所以这里的人们习惯于在雪天撑伞,遮挡雪花,莫教这场小雪濡湿了衣裳与头发。”

燕笑我伸出手去,果然雪花落在他手掌中顷刻间便化为雪水,和落在飞檐、地面、人们脸上的雪花一样。他站在这场雪中,突然预感到在很多年以后,自己也会站在同样的一场雪中,教导自己的孩子莫要轻浮武断。也许雪只是光阴的另一种样貌,燕笑我冥冥中似有觉悟——自己可以经历每一个弹指,每一次弹指的光阴都分毫不差,然而每一次弹指都是唯一的,正如每一场雪都是无二的一样。

正在燕胡桑与燕笑我走在京师的街头感受这一场江南的初雪时,一个手捧水盆,腋下夹着断掉的牌匾,腰间悬着一把剑的麻衣男子也默默地走进了应天府的城门。守城的卫兵拦下他,盘问他是来京师做什么的。麻衣男子说道:“我是一个卖鱼的。”

卫兵说道:“卖鱼的为什么要佩剑?”

麻衣男子回道:“我的鱼卖得很贵,我怕有人图谋钱财对我不轨,要带一把剑防身。”

卫兵有些不信地问道:“就你这两条鱼能卖多贵?”

麻衣男子说道:“五百金。”

卫兵吓了一跳,心想这人怕是个疯子,不是疯子恐怕也是和哪个达官贵人或者飞鸿会能扯上关系的性格古怪的江湖人,就像上次在城门口遇到的那个刀客。想到那个刀客卫兵就开始头疼,为了不让自己的头继续疼下去,他挥了挥手,让眼前这个卖鱼的剑客进城去了。他并不知道,那个令他头疼的刀客已经在京师的某处与世长辞,而眼前的这个卖鱼剑客也并不会让人头疼。在“天下第一剑”关墨的剑下,只会有人失去头颅,而不是头疼。

关墨却并不像燕胡桑和燕笑我父子那样在意这一场小雪。他只是在雪中行走,雪花落入他手中的水盆,是水进入了水,也是鱼与雪的歌。自杭州灵隐永福寺与蓝玄镜一战后,他便萌生了再返京师的念头。这念头是如此的没来由,蓦然得仿佛是灯火阑珊处的一回首。手中为何总是端着一盆鱼,永福寺断裂的牌匾为何不忍割舍,关墨并不知道。他觉得自己活在一团迷雾之中,这迷雾也许有答案,然而自己好像却在抗拒这个答案的同时,又渴望获得答案。无休无止在水盆中环绕纠缠的锦鲤是一场永不停止的幻梦,梦境的力量太过强大,使得关墨觉得自己恍若从未醒来。雪也是梦的一部分,梦通过雪的形式蔓延。每一片雪花都是一场精细的幻境,而无数场幻境的源头可能只是年迈的乐师口中的一曲笛音。

关墨在雪中行走的时候听到了笛声。笛声从北面而至,不似是从京师某处传来,而像是来源于很远很远的边塞之地。笛声里有很浓烈的雪意,以至于曲子本身仿佛有了冰冷的六角形轮廓。关墨在笛声里听到了一种喜悦,一种旷然的醒悟,一种实质上对本源和真相的释然。他不知道这隐于雪中的笛音确实来自于遥远的边塞草原,来自于二十日之前的一个夜晚,来自于草原上大雪里的顿悟,来自于一个叫吴弹笛的音武道巨擘对一场幻境起源的探寻。

光阴与距离的变化往往使人陷入僵局,然而一场独一无二的大雪却可以埋藏一个事件,雪藏的诗意打破光阴与距离的束缚,使这个事件又在另一场独一无二的大雪中被传递、重演。每一片雪花都是不一样的,但是每一场雪本身都具有被统一拓印、复刻的整体气质。

关墨走到了秦淮河岸的著名古渡口——桃叶渡。桃叶渡之名的由来盛传有二:其一是传说在东晋时期,秦淮河与古青溪水道两条河的岸边栽满了繁缛的桃树,春天起风的时候就会有接连不断的桃叶轻浮水面,被风吹得四处飘零,撑船的艄公望那满河浮泛的桃叶,笑谓之桃叶渡。

其二是传说东晋书法家王献之有个爱妾叫“桃叶”,她往来于秦淮两岸时,王献之放心不下,常常都亲自在渡口迎送,并为之作《桃叶歌》:“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从此渡口名声大噪,久而久之渡口也就被称呼为桃叶渡了。

今日有雪,平时热闹的桃叶渡竟无人迹。渡口的水面上偶尔会有一艘船划过,留下一串被船桨击碎的水痕。关墨站在桃叶渡的古牌坊下,出神地看着牌坊两侧意味深长的坊联:楫摇秦代水,枝带晋时风。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怀念这里,正如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怀念灵隐一般。

将手中水盆放下,腋下的牌匾置于一旁,关墨盘膝而坐,在古桃叶渡口,安静得像是在等待一艘也许永远都不会出现的画舫。雪越下越大了,雪花落在他的头发,肩头,双手,薄薄地积了一层,远看过去恍如是他身上浮起的五片云朵。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艘乌篷船顺流而下,缓缓地行经了桃叶渡口。船头站着一个男子,神色淡然,雪花还没落到他的身上,就在距离他数寸的地方蒸发了。他与这场雪毫无关联,实际上他看上去与这个尘世都没有什么羁绊。他将目光投到关墨身上的时候,关墨正巧睁开了双眼。

乌篷船依旧不停,顺着水流驶过渡口,往文德桥的方向过去了。船头已没有了人,人已在渡口边的牌坊下,和关墨并肩盘膝而坐,静静地看着雪落入河道里,听六角冰晶化成水的韵律。关墨忽然开口问道:“你认识我?”

那人回道:“是。”

关墨说道:“可我不认识你。”

那人微微一笑,说道:“我是专程来见你的。”

关墨不语。那人继续说道:“遍访了中原所有武道名家,我将与你的这次切磋放在了最后,以此来表示我对你的尊重。你是我心里认为的中原最强武者,所以你有资格知道我的名字。我复姓端木,单名一个荒字。”

关墨仍然没有说话。端木荒不以为意,缓缓说道:“我这半生游历了波斯、东瀛、高丽、天竺、暹罗、吕宋、泽甘、古尔、度尔格、厄日多、塞尔柱,也领略了各域的武学。平心而论,各域各国虽然对武学的理解不尽相同,但武学与当地文史思辩的联系不可谓不深。我读过他们的诗文,也饮过各地的美酒。我热衷波斯的细密画和度尔格的宏伟建筑,喜爱东瀛的樱花和那里女孩子的精致服装,赞叹过天竺沙门的苦行和厄日多瑰丽的锥状教塔。每一国的顶尖武者都是本国风土与玄学的大师,他们用身体和动作阐述自己的心得与妙悟,用‘武’来谱写一门俗世人无法明白的学说。我找到他们之中的翘楚,以彼此的武动对话,历尽四海,未尝一败,也无人有资格知道我的名字。此次返回中土,果然遇到不少惊才绝艳之辈,但最让我意外的,便是你的存在。你与蓝玄镜那一战意犹未尽,我在惊叹你剑心如道的同时,却又有一丝惋惜,觉得你的剑意虽然已高不可攀,但似乎并不完整。无物不断的剑势尽管无匹,可施展出来的时候却像是隔着一层阻碍。我心中觉得奇怪,按理不应如此,于是我就托一个人查了你的生平。”

关墨静静地坐在牌坊下,好像端木荒说的这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端木荒眺望着河岸对面的白墙黑瓦,依旧娓娓说道:“原来你之前有一个妻子,相伴多年,你为了她淡出江湖,深居简出,二人住在杭州灵隐腹地深处,屋前有一块水田,粗茶淡饭,偶尔会去永福寺里求一个平安。只是三年前,你发妻病逝,你于她过世半年后重入江湖,手捧水盆锦鲤,成了一个默默无闻的街头卖鱼人。你发妻的死对你的影响太大,使得你本来割海断空的剑意变得残缺、乏力,想来如果是以前的你,蓝玄镜可能都接不住你的第二剑。只是如果你一直囿于这种深沉的悲痛无从得脱的话,恕我直言,以你目前的状态,不会是我的对手。”

关墨突然站了起来。他一动,头上、肩膀、双手上覆盖的积雪就掉落了一些下来,像是他身上也下起了一场微小的初雪。他转过身子,看着眼前的端木荒,淡然说道:“如果一柄剑只能割海断空,那么终究也不过是道之下品。琳儿过世后,我悲痛难捱,几欲赴死。思忖良久,我最终决定以剑意斩断所有与琳儿相关的回忆,割裂过往的自己,只以现下的‘半我’而存于世。”他看了看脚下的水盆和牌匾,语调温和地说道,“琳儿生前最爱锦鲤,家中水塘里一直养着几只。她嫌灵隐寺香客太多,僧人浮夸,偏爱永福寺里布局精致,人少清净,偶尔会去寺里烧几炷香。只是谁料到这也求不来平安,琳儿终究还是撒手人寰。”关墨仿佛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只是这声音微小得还不及雪花落下的动静。他看着端木荒的眼睛,接着说道:“我以为斩断执念可以求得解脱,只要今后无人再在我面前提及此事,我便可以一世没有这些悲痛,孤独而漠然地死去。岂料今日被你提到,破了我的‘断念’,那么以前的那个关墨,连带着这些悲伤,便于今日又重新回来了。”

话音刚落,关墨并未拔剑,空气中却无端地出现了撕裂虚空的剑气。端木荒一跃而起,往后倒纵,只见地上的水盆一分为二,牌匾断成数截。水盆中的锦鲤并未受损,随盆中水流到岸边,扑腾了几下,翻身打挺,落入了渡口边的河流之中。下一刻,矗立在桃叶渡口的楠木牌坊轰然断开,上半截拍在水面上,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端木荒立在远处,口中喃喃自语道:“以剑断念,神乎其技。关墨,你果然没有令我失望。”

牌坊倒下的瞬间,关墨的人已不在原地,只见雪花纷飞,秦淮河水翻滚。关墨所过之处,漫天雪花尽皆分成两半,河水从中间分开,如被一柄巨大无比的利器切断了脊背。然而此时,关墨依旧没有拔剑。

端木荒眼前一花,关墨手握剑柄,已站在他身前。关墨冷冷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膜深处,亦如一柄长剑割音入体:“执念因你而返,我先斩为敬了。”

关墨拔剑。“断空”在大雪中出鞘,仿佛连天上的雪云都被腰斩。端木荒眼前恍若闪过意味不明的画面;佛陀在沙罗双树下顿悟阿赖耶识,老子骑青牛跨空入天道玄门,庄周身化鲲鹏却梦见蝴蝶,波斯真主伸出双手如天降雷电只为摘取人间一朵睡莲。

然而,这些画面都被一剑斩断!屠神灭佛,无物不断!

端木荒长啸一声,山海共举,数不尽的山脉与浩如烟海的波涛崛起,拦在这一剑之前。然而山脉与瀚海在这一剑之下却显得薄如蝉翼,关墨这一剑是“断念”后的第一次释放,是数年来首次与过往的自我融合后的发作,这一剑斩入山川,山岭破碎如瓦;这一剑斩入深海,海水断裂如帛。这一剑斩入世间所有坚硬与柔软,有形与无相,这一剑斩在了所有“道”的额头,仿佛已君临在所有“道”的顶端。

“断空”斩了下去,没有斩中端木荒的人,却斩进了一片无生无灭的荒芜之中。

端木荒身化大荒,施展出了在对决左丘飞鸿时都没有使出的“大荒经”之“地老天荒”!

就在关墨与端木荒于桃叶渡对决之时,燕胡桑带着燕笑我正一前一后地走进了飞鸿会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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