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笑踌躇地踱步。他间或抬起头，看一眼那高高的城楼，城楼上那面旗子迎风飘扬。人人都能看出那旗子很久没有换过，也早已被雨水褪去了颜色，那旗子的丝料早已不知飘往何处，看起来是那般的凄凉。
但今天又正好是晴天，是在蜀地难得一见的大晴天。往日阴郁的天空如今挂满了蔚蓝的幕布，那火热的红日朝地面投射出热量，让人们在仰望天空之时不得不眯起双眼。
晴天总比阴天好，阴天也总比雨天好，但这只是对于韩笑这种行客而言。
对于某些人来说，晴天意味着干旱，雨天意味着甘霖，世上的一切都无法用简单的标准来评判，世上的选择也无法用简单的对与错来衡量。
韩笑此时，正在漫长的等待中消磨着他那本就不算坚定的意志力，他的选择正在一步步偏离他希望达成的轨道，让他自己感到忧虑，又焦躁。
“到底，我们该不该将那个女孩送回沈府……”他自言自语着，双手靠在脖颈后，此时的他站在城门外道路旁，注视着从城门中走出来的男女老少。
此时出城的人，并不算太多，此时不过午后，那些进入城中贩卖农副产品的小贩带着草帽，身着背心，肩上一块浸湿的布，满头大汗扛着扁担从城门走出。除此之外，还有些普通的行客以及商贾，他们有的甚至也只是途经锦州城，甚至可能只在城中喝了一口水，随即便驾着马，坐着车，扬起尘嚣从大道上飞驰而过。
进城的灾民很多，出城的灾民很少，此时的锦州城内早已成为灾民的集中营，灾民哪怕挤破头也要走入锦州城的道路。不论那些布满污垢的街道，不论那些四处飞散的虫蝇，更不论那些血肉模糊的痕迹，只要走进锦州城对于他们而言就是幸运的。
结束了奔波，结束了居无定所的流浪，结束了那惶恐不安穿梭于战火之中的生活，对于他们来说就是幸运。安稳比温饱更为重要，颠沛流离远比饥肠辘辘更为可怕，这是很难理解的道理，却也是很简单的道理。
虽然很多时候，奔波本身就意味着浮尸饿殍，本身就意味着寸草不生，能够寻得一丝安宁的角落，能够踏踏实实地确认自己还活在安宁的世界之中，这本身就是极为难得的奢望，对于这些许久未曾窥探到幸福的人们而言，就是如此简单的道理。
锦州城的日子未必是能够饱腹的日子，也未必是能够安眠的日子，但却是他们在疲倦的旅程之中唯一能够寻觅到的，能算是活着的日子。
韩笑看着睡在城外树下的那一堆或浮肿，或昏死的灾民，唯一能够做到的，只有重重地长叹一口气。如今的锦州城，早已容纳不下更多的灾民，出于某些恻隐之心，知府没有将锦州城彻底堵塞，每天仍会容许一部分灾民进入城中，但，更多的灾民连锦州城都无法进入，只得困乏于城外的道路旁，等待着进入城中的那一天。
谁能保证自己不会变成那副模样呢？谁又能说这些灾民是注定面临此等灾厄的不洁之人呢？没人能够做到。
只好叹一口气，随即将视线离开，将那按捺不住的恻隐与同情继续按捺下去。
出城的人群之中，若是出现一个灾民装束的家伙，那是相当引人注目，但恰如函效所言，对方虽然未必知道函效与韩笑二人盯上了她自己，但引人注目绝对不是出城的好点子。换装走出锦州城，对于沈若皖来说，并不是一个很难想到的方法。
所以，韩笑还是不得不睁大眼睛，聚精会神，观察着出城的每一张面孔，更重要的是，盯着他们脚上穿着的每一双鞋子。
虽然并未知晓函效坚持地认为沈若皖不会换鞋的信心从何而来，但韩笑还是只能攥着这一个线索，死死盯着那在远处望过去不过是末节之物的鞋履。
就这么慢慢等着，太阳缓缓向下移位，人影拉长，鸟儿开始慢慢栖息于树梢。
虽然还没有等到黄昏时分，但此时并不能算是很适合出城的时刻，人影稀疏，本就显得有些萧条的夏初景色此时显得甚至有些凄凉，凉风从蜀地平原的远方吹来，那宛如走兽背脊的影子峭楞楞，横亘于天地之间。
但，哪怕直到此时，韩笑仍然没有看见那个记忆里模糊又瘦小的身影，那个如函效所言穿着一双格外奇特鞋子的沈若皖沈大小姐始终没有在锦州城外的舞台上亮相过哪怕一瞬息的时间。
“或许，沈若皖早就离开了吧，现在出城实在太过可疑了……”他静静地盯着城门，脑海之中浮想而出的却是放弃的想法，他虽然依然恪尽职守，但内心之中无时无刻不在述说着离开的想法。
或许，沈若皖早已在早晨烈日当空之前就已经混迹于人群之中，匆匆从检查本就不严密的出城处离开；或许，沈若皖此时早已被击晕，被函效扛着，昏睡于小树林的某一处绿荫之下，在斜阳草树的映衬下显露出有些哀伤的面容：又或是，沈若皖从自己的眼前溜走了，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说到底，自己能做的事情，不过是对着那来来往往的人流发呆罢了。
说到底，自己所做的如此无聊之举的原因，仅仅只是因为自己最看不惯的世俗之物，那些本应该作为身外之物的钱财罢了。
说到底，自己所做的事情，不过是在无谓地绕着远路而已，自己所做的，不应该是盯着这世态炎凉轮番上演的小小锦州门，不应该是将一个与自己毫无瓜葛的大户人家的闺中少女抓回府中，牟取一点点自己并不青睐的利益。
“……真是愚蠢至极，”韩笑苦笑一声，他掏出怀中的玉笛，茫然地望着空中飘扬的旗子，喃喃自语，“你说是吧，子成。”
正当韩笑抬起那有些疲倦的双眼，打算迈出脚步前往小树林与函效会合之时，不远处的城门，一个不算多么起眼的身影飘然而至。
或许是出于某种直觉，韩笑往那旁望了一眼。出于习惯，韩笑在下定决心离开之时，将自己的目光往对方的鞋子上瞟了一眼，就连他自己，也都对这毫无意义的举动感到可笑。
但，下一秒，韩笑只觉得浑身像是麻痹一样，猛地颤栗一下，手指颤抖着将手中的玉笛放回怀中，表情里能够看出那难以描述的惊讶与迷惘。
那人不过是一介身着布衣的平民，乱糟糟的头发用头巾盘起，离得太远，看不清面容，只有那勉强可以辨别的清秀的五官。看上去并不算高，有些形单影只，就只是在静默地走过城门，走过那两旁都有守卫监视着的城门。
但那双鞋却格外引人注目，也许他人不会注意对方脚下穿着怎样的鞋履，但韩笑在听从了函效的嘱托之后，就一直留心观察着每个途经锦州城门的行人的鞋子，此时的他，看见的是一双同往前极为迥异的鞋子。
看不出是用什么材料制成，在黯淡之中泛着莹绿色的光芒，看起来并不算轻薄，但那行人的行走看上去却相当轻盈，宛如踩在清风之中。
“就是她了……”韩笑喃喃自语，原先的想法一瞬间化作空白，那些脑海之中的构想一瞬化为乌有，直觉与理性都在同一瞬间告诉着他，抓住对方，只需要抓住对方，自己的使命，自己的利益，在一瞬之间就能达到最完美的平衡。
不会耽搁自己的使命，也不会失去自己的玉笛，恰如先前所想，他的手中，此时紧紧握着上苍赐予他的最佳的机会。
“等到她走出锦州城，一切就结束了。”韩笑慢慢从腰间的锦囊之中掏出一根银针，他凝视着远处那个看上去娇弱不值一提的身影，脑海之中却格外空旷而又白茫茫。
沈若皖不是什么特别的人物，其身份不过只是富家大小姐，她的自由与否与自己毫无相关，与这天下更无相关，自己不过是将一位即将误入歧途的少女送还家中，虽然用的不算是多么光明正大的方法，但，韩笑笃信自己所做的也未必是错误。
他看着那个身着布衣的娇小女子走到城门口，就像是一只即将落入捕兽网的小鹿亦或是小野兔，脚步带着半点怯懦，但亦带着藏得很深的活力。
下一秒，沈若皖被拦了下来，或许是因为她出城的时间点过于可疑，亦或是因为她那副并未经过太多伪装的外表没能骗过守卫的眼睛，又或是，这只是守卫单纯的例行拦路问话，但不论怎样，沈若皖的身子微微一滞，下一刻，两旁的守卫拦在她的面前。
“不要被发现啊……”韩笑的心神骤地慌乱起来，对于他而言，沈若皖被城门的守卫认出，带回府中领赏这件事，是他最害怕出现在自己的面前的一桩惨案。
但，不知是沈若皖演技过好，亦或者是守卫一时眼拙，沈若皖就这么在一通简单的盘问之后走出了锦州城，微微捏紧的拳头缓缓松开，故作无事地缓缓从那洞开的城门往外走出。
韩笑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他的呼吸终于平缓起来，但下一刻，他又意识到自己并非白白看着到手的肥肉溜走的蠢货。
“但很可惜，你还是得失望了。”
他默念着，带着半分悲哀，藏匿在树叶投射而下的阴影之中，一对清亮的眸子，望着远处那位看上去穿着相当朴素的女子。
他很清楚，自己没有别的选择了。他绝对不会让悬在自己面前的机会，白白从自己的手中忽地溜走。
脚步声有一声没一声地传来，那鞋子踏在地上，留下的不只有脚印，还有微微扬起的沙尘，韩笑听着这没有太多韵律的脚步声，心里的纠结逐渐消散，他能够听到的，只有那靠近自己的脚步声与自己平稳的呼吸声。
他微微眯起了眼睛，看着沈若皖即将走到自己的眼前，对方似乎依旧没有发现自己，腰间的行囊不算太鼓，钱币的碰撞声也不算太过嘈杂。屏气凝神，如今的韩笑很确信，自己的下一次出手，对方无论如何都无法招架住，毕竟，看得出来，这不过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富贵人家的小姐罢了，没有半点武功，也没有半点行走于江湖的意识。
他轻轻捏着银针，贴到自己的眼前，视线重新对焦，对准那个走到自己面前的少女。
只是，他捏着银针的手指，不知为何，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他看见了，一双带着泪花，却依然绽放笑意的天真的眼睛。那个少女，没顾上自己手背上沾着的尘土，用手背擦着湿润的眼眶，可眼泪却更加止不住地往下流着。
少女不知是在笑着，还是在哭着，那张画像上愁绪萦绕的面孔，在这一瞬间，仿佛彻底在水中化为泡影。
……
“韩笑啊，韩笑，你可真是一个笨蛋。”
韩笑坐在树上，嘴里叼着一片树叶，此时日落西山，沈若皖的背影早已融入夕阳之中，寻不到半点踪迹。他却只是静静地坐在树上，就像是一个远离世俗的隐客，看着世间起起伏伏。
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何要让沈若皖从自己的面前溜走，或许是因为自己的愧怍，或许是因为沈若皖那惊鸿一笑的美丽，亦或是因为自己对某些事物的舍弃与厌倦，但不论怎样，他再也不用为某些看似无聊的事情感到忧虑。
“……但我感觉好多了。”
他轻轻吹了一口树叶，发出噗噜噜的滑稽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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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又快要开学了……这可真是太悲伤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