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冠之年。
李古羊受绝情谷谷主公孙不离取字‘红谷’。
这一年谷外枸杞丰收，一片红彤彤宛如红海。
小自己五岁的顾白狐眼巴巴的看着李古羊取剑，受公孙不离所邀入阁长谈。
“情关？”
李古羊喝下一杯茶水，刚刚咽下，公孙不离平静的说出这个字眼。
在李古羊看来并非陌生，但是绝对不想听见。
“为何我谷名叫绝情谷，为何入谷门徒皆是成双结对，如同神仙眷侣？”
公孙不离一字一句拷问着李古羊。
阁楼外落英缤纷，杜鹃鸣啼。
李古羊浩瀚的气海里翻涌着浪花。
“如果弟子选择不过情关呢？”
李古羊报以最微末的希望，试图在曾认为的康庄大道里，寻求一条小路，就算道路狭隘一点，就算行路坎坷一些，自己是不怕的。
“那今日就出谷去，从此再不是我辈绝情谷门人，各求各道，互不干涉。”
公孙不离料想到整个男子会说出这样的话，毕竟，从没有一个人不是这么满怀纠结和犹豫的询问过。
“那弟子与山谷可能情分已尽，养育之恩古羊没齿难忘……”
虽然不知道度过情关是要自己怎么样，但是下意识的这个词语就让李古羊觉得很难受。
想起那个女孩看向自己总是会上扬的眼角，闪烁着星星的眸子，以及左眼下的那颗泪痣。
都是想到若是有失去的那么一天，心里隐隐作痛的存在。
这一刻李古羊才些许的体会到，自己哪里是什么修行天才，就是一个沉溺于温柔乡的懦夫。
或许看起来丢人，但至少不离人，不是吗？
公孙不离笑着摆摆手，制止了李古羊下意识的就要做出的草率决定。
“先别急着展现自己的男人气概，你好好想想，世间薄情男子就算他一半一半，可事实上，老夫选入谷中的善男信女，可没有几位真正的携手下山过，也有无数大道通畅的天赋异禀之人在我面前撂下过无数这样的豪言壮语，弱水三千我取一瓢独饮，比比皆是。可是……世事难料，人心难测不是吗？”
公孙不离的话如同一根根银针，扎在自己的心头，将李古羊那自认为坚固的壁垒先层层剥落。
李古羊心头一紧。
皱着眉头“既然有心放弃，为何……”
而公孙不离好整以暇，丝毫不急不慢的伸出一个手指头。
“因为对我立下豪言的只是其中一个，好比比翼鸟的一边翅膀。”
接着伸出了另一根手指头。
“但同入谷中，互为修行伙伴，互为援助又互为桎梏的，可是两个人啊……”
李古羊身形摇晃。
有什么击中了自己平静的湖海，猝生风波。
一瞬间无数光景在李古羊眼前飞逝而过，仿佛是画好的一幕幕纸片。
“所以很神奇吧，古羊。明明曾经同甘共苦过，许下了真心的誓言的两人，却没有勇气选择一同进退呢。”
公孙不离的眼神像是在嘲讽，又是在唏嘘，实际上谁能知道公孙不离自己也是面临过如同噩梦的这一天呢？
不愿想起，却不能不面对，还不产生忏悔，也不能得到宽恕。
因为已经没有人可以宽恕自己了。
与自己眉眼里而出的那个明媚女子，谁又能还给自己呢？
这是没有答案的事情，所以公孙不离自从担任谷主以来，即便无数次的面对过对自己说出‘我决意出谷’这种话的男男女女，却根本不当一回事。
最后反目成仇，最后修为占据上风的那一位终于摒弃了旧情，不留余力。
“那么……谷主，能否告诉弟子，何谓渡情关。”
李古羊松动的语气让自己生出一线欣慰，当然也有冷眼，更多的则是自我的安慰。毕竟，大部分人，都和自己选择的如出一辙，自己不过是众多薄情寡义人士之中的一位而已，不值一提。
“恩断义绝。”
公孙不离用自己生着一层厚厚老茧的手指没有节奏毫无规律的敲击着桌面。
李古羊面色沉静如水。
“恩断义绝？”
“没错。”
公孙不离站起身来，来到阁楼窗边，伸出手掌，来了一只麻雀俏生生的落在公孙不离宽厚的手掌上，啄着那层老茧。
接着收拢起自己的手掌，鲜血绽放在公孙不离的手中。
“就像这样。”
公孙不离淡然的将麻雀的尸骨扔出阁楼之外。
李古羊心底生出一丝恶寒，毛骨悚然。
一定要这么真实的比喻吗？
这位绝情谷声名在外的谷主只是掏出了自己的手帕将血迹什么的细细擦去，一片羽毛落在了李古羊面前。
“各种意义的恩断义绝，哀莫大于心死，所以直接了当的方式就是，杀了另一个人。方能证明自己了断情缘，入我内谷，修我本家绝学。”
“绝学……”
李古羊低头呢喃着，不知想了些什么，或许是一场大雪，或许是一串鞭炮。
“知道我们绝情谷本家绝学叫做什么名字么？”
公孙不离看着年轻人的表现，心中已经默默盖棺定论，又是平静山谷里的一场分道扬镳的日常……不，应该是你死我活的落场。
“弟子不知。”
此时李古羊的样子就显得低眉顺眼起来。
“休书。”
“休书？”
公孙不离想起那一本线封的白色纸皮本子上，冰冷而无情的两个字，就想笑出声来。
“这算是老祖先们仅存的一点温柔了吧？休书，一纸休书。总算不会使得每个人心中逝去的那一位如泥牛入海，悄然无声，这山谷里最让人心痛，却又不能忏悔的名称，那就是亡妻啊。”
一滴滴水花落在案桌之上，清清澈澈。
李古羊眼睛红了，男人的眼泪从来都矜贵，但不是不流，不是耻于哭泣，而是未到深情处。
原来即使受过了那个少女多少年来的体贴呵护之后，自己的深情终究不输吗？
李古羊离开了公孙不离的阁楼，绕过一地落叶，在窗边见到了鲜血淋漓，面目全非的那只麻雀的尸骨。
李古羊低下身子，挖出一个小坑，将其安稳的放置在其中，接着神色平淡的将其掩埋。
抬头的青天，阴沉一片。
回到自己的小院子，推开门有一个熟悉的少女正伏在桌子上，似乎来此多时了，等候的已经有些困倦。
不过在李古羊跨入房门之后，顾白狐立马惊醒过来。
略微惺忪的睡眼看到李古羊的一瞬间绽放出名为喜悦的光彩，李古羊无比熟悉，却也隐隐作痛。
“古羊哥，你回来了？和谷主是不是交谈甚欢呢？”
一如既往的纯真而不含杂质，明朗的像是绽放了一朵莲花。
“唔，还行吧……”
交谈甚欢什么的……怎么可能说出口，这种事情，让自己手刃了你也算是愉快的对话的话。
坐下来，用袖子轻轻扫了一下没有灰尘的桌面。
“是吗，那么要恭喜古羊哥了呢，大概不用多久就能进入内谷了吧？”
李古羊神情似乎比以往都要稍显低落，虽然这位青梅竹马平常也属于话不多的类型，一直以来都是自己喋喋不休的时间比较多，但是含糊其辞，闪烁的目光，似乎都不太平常。
“恩，说起来去内谷的话，我还是想要和你在这山谷中无忧无虑比较好。”
李古羊不再闪烁其词，目光炯炯看着顾白狐，后者脸色一红，显然没有意料到突然说出这种大胆的话语，在风气略微羞涩的大越王朝，这是说去会被批评成伤风败俗的话语。
“啊、那、那个……我、我也是！”
紧张的鼓起了腮帮子，顾白狐的表情让李古羊笑出声来。
“什么嘛！古羊哥，不要在这个时候笑人家啊！说起来还是怪你先说的这种话，人家才……”
现在早已经过了大雪纷飞的季节，外面的场景大概和四季如春的山谷差不太多，但是即便如此……
李古羊收敛了笑声。
“白狐，你说，有没有兴趣出谷一趟？”
如那是大雪纷飞一般，说出邀请。
顾白狐脸上闪现了惊喜的光泽“我、我当然有啊！”
“想去哪？”
或许是心驰神往的江南水乡？
或许是高山仰止的天山天水？
“突然这么说我一时间有些想不到呢……”
歪着脑袋苦苦思索的顾白狐为此忧愁着，自己明明想过那么多以后要和李古羊一起去的地方……
“可没有多少时间慢慢想了，不久我们就都没有什么时间了。”
在李古羊自己看来这句话透露了诸多的信息，但是对于顾白狐来说，肯定是李古羊要进入内谷了，就不会有什么时间可以陪自己出谷胡闹游山玩水了。
脸又变得苦巴巴起来。
“可是古羊哥，这次出谷真的没关系吗？”
但是又不得不为李古羊担心起来，要是因为自己的玩闹而受到责罚。
“没关系，我向谷主申请了这次出谷的机会，不用担心的，不过也仅此一次了。”
仅此一次。
不是自己进入内谷之前的最后一次，或许就是此生的最后一次。
“诶……那我要好好想想！”
顾白狐表情认真，将这仅有的机会视为珍宝，生怕留下什么遗憾，虽然自己看来以后大有机会，可是如果李古羊修行把自己甩出八百里远，或许就看不上自己了呢。
“那你先回去想。明天告诉我这点时间还是不迟的。”
李古羊在门口，看着天真烂漫的顾白狐蹦蹦跳跳的离开了小院，呼出一口浊气。
“休书，一纸休书。分明是要了我李古羊的命才对。”
天边霞云即逝，落下一道道沉重的夜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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