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S06区指挥部的衣帽间脱掉了防寒的冲锋衣。一股汗味，但汗水已经冰冷了。即使这样，我发现身体还在散发着热气。长叹一口气，呼出来的水汽在空气中凝结成烟圈一样的东西。有种终于活着回来了的感觉。我换回UMP45的黑黄外套，离开衣帽间，向指令所走去。在那里，做一个简单的汇报，事情就算结束了。
我们没有来得及对PSG1小队进行催眠，消除掉她们对我们的记忆——对于404小队来说，每次这样的合作行动都会意味着暴露的风险。但我认为，这样的做法纯属多余。UMP45曾经也遇到过不止一次对催眠极不敏感的人，而我并不认为对于有意与我们作对的家伙来说，想要追查到我们的下落有任何困难的地方。
赫丽安图斯的话，过去我从未认真考虑，但我现在居然觉得这当中的确蕴含着什么道理。我们之所以还存在，没有被政府抹消，那是因为我们有存在的意义和价值。换句话说，有人需要我们。当我们不再被需要的时候，我们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真的是这样吗？我们就像被当做消耗品一样地使用着。
很久之前我看过一篇报道。北方发生暴风雪的时候，驻守一处机场的地勤人员在除雪作业中，除雪车发生了故障。在白茫茫的狂风里，他将除雪车开离跑道，结果却迷失了方向，最终被活活冻死。那样的工作环境太恶劣了，而那篇报道的最后却只是说，“他如果不喝酒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故”，那只是借助死人之手在警告活人而已——别放松警惕，就是这样的目的。死人对于他们来说是没有价值的。大家心里都应该明白，那不是喝酒的原因。少量的酒可以温暖身子，也能让人在寒冷的时候更方便地活动。变形的车门和坏掉的除雪机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修好的。倒不如说是他自身所处的环境问题吧，在那样的天气里工作，想不出事都是困难的。然而虽然有更方面的跑道自加热除雪装置，高层却会说“那样的东西太贵了”这类理由来开脱。对于他们来说，干除雪这种事的人，要多少就能招募来多少，无论是价格还是经济效益都比购买自动除雪的机械来的划算。这样一来，人却活的越来越像机器了，像机器一样被消耗着。
再往下想的话，自然会产生“我是不是也是在被作为机械一样地消耗着”的想法。我可不想就这么死掉。404小队的大家势必也是这么想的。除了G11是因为体质原因而被从正规雇佣军队伍里开除，以及失去了头16年记忆的我之外，404小队的所有人几乎都有过去见不得人的历史，大多数都是罪犯。G&K高层对于这群人，大概也是很烦恼于怎么使用的。但即使这样，大家也都没有怨言，因为这几乎是她们能找到的最好的归宿了。一旦没有服满役，等来的就必然是更严重的惩罚。所以，她们也就只有这样的工作了，受到外界的非议，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是这么想的，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换句话说，我们都是就算被嘲讽也什么都感觉不到的家伙而已。
离开之前，我去看望了刚刚出修复舱的PSG1。她的手臂骨骼从肩膀断裂了，基本上康复无望，很可能下半辈子都要以机械义肢的状态度过了。在我们颇为随意的闲聊的时候，S06区指挥官的秘书从她身后出现，叫住了她。接着秘书开口了，说：要授给PSG1勋章。
“哦。”PSG1这么回答道。
她对于这件事很冷淡，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PSG1是一个不服输的人，这一点我从之前就能看出来。这样的人本应该是非常看重荣誉的。但她似乎不一样。或许在她看来，这不过就是“你再去准备工作吧”的意思。
不过，我能理解PSG1这样的想法。或许就算和其他的战友比起来，自己也觉得没有突出的地方，她非常疑惑，觉得自己配不上勋章。还是她听错了？是妄想？算了，既然是颁给自己的那就接受吧，这样的想法，我也曾经有过。当他们选中我作为404小队的指挥官时，我也抱有这样的疑惑。但他们这样做，必然有他们的道理，这一切一定是存在着某种理所当然的规律，只是我不知道，也没有兴趣了解。
“是最高级别的勋章。特等功哦。可不是一般的便宜货色，那样的勋章我看都没看到过。除了你之外，这次受伤和牺牲的人也颁发了这样的勋章。”秘书继续说了下去。“不过，在此之后，指挥官希望你能提前退役，安心养伤。”
我看见PSG1无意识地握紧了那只还完好的手。之前听她说起过，在这个指挥部，曾有因为冻伤而不得不被被锯掉手指的人。
等秘书走后，PSG1猛地坐了下来。
“怎么了？要喝咖啡吗？”话说出口我才发现我也变得喜欢劝人喝咖啡了。
她一言不发地摇了摇头。
“我们出发的时候山上还是挺冷的。喝点咖啡的话，你的头脑也会清醒些，毕竟刚从修复舱里出来。”
“指挥官是不知道山上有多冷的。”
我从她的话里听出了一股寒气。那不是因为天气冷或者海拔高而带来的寒气，而是因为恐惧。她怀疑自己被卷进了什么大阴谋？不，她在担心自己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别人利用完了。就像垃圾一样被扔掉，一定是这样没错。她不是想要被利用的人。我看得出，她和我一样，想要活下去。但与我不同的是，她想要自己选择死的方法。静静地、倒在敌人的手上，那才是她想要的。反正要死了就一定要先利用完再说，她肯定决定对指挥官的做法抵制到底。
我将泡好的咖啡递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咬紧嘴唇，手还在发抖。那寒气，是连温热的咖啡也无法压住的。
“你还是暖和暖和吧。”
“我要去辞退授勋。”PSG1用有点颤抖的声音这么说了。“我做了什么？我无意间做了什么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安慰别人一贯不是我的强项。况且，如果换做我的话，说不定也会陷入和她一样困苦的境地。“他们这样安排……一定有他们的道理吧。”最终我只说出了这句话。
“这是阴谋，是阴谋。”她低声重复着。“我为什么要被退役啊？”
“最上层做出的决定，我们是打探不到的。不过，是决定的事情的话，恐怕不会再变动了。如果你想要辞退，说不定会被判处违抗上级的罪名。既然给你了，你就好好接受吧。退役以后，也能帮你找个好点的工作。”
“工作？我退役之后……我还能去哪里？”
“可以回家，做自己想做的事啊。”
“在安慰我吗？”
“安慰？奇怪的说法。但是，我明白你的心情。休息一下吧，把咖啡喝了再说。”
“我不要那种东西。”微弱的答复。“说到底，45你也是不可能明白我的心情的。”
“明白了，我也要谢谢你帮了不少忙。”
结果到头来，还是印证了我最初的判断。我想起之前希尔所说的，“如果是普通人的话，大概都希望能早一点逃离战场。”但我所接触到的很多G&K的人，却恰好相反，眼前的PSG1也是其中之一。她过去很可能在正规军服过役，甚至经历过战争。从那样的环境里退下来的她，在日常生活中变得无所适从，渐渐地迷失了自己的方向，才不得已来到G&K成为雇佣兵的吧。这样的人，即使战争结束了，也没有地方可去。
而我呢？——我同样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些什么。我不知道该回到哪里。如果是我那个所谓的“家”，那个自己住了一小段时间的，勉强能被称为“家”的小房子，回到那里的话，我的待遇也不会变好。我不觉得我的邻居会为这样一个人的归来而感到高兴。回到医院呢？还是算了吧，我不会想再回到那里的。熟悉我的医生和护士们或许会因为看到我而感到惊讶，或许会觉得这样一个人没有死掉真是天大的奇迹。退役了之后，也没有地方可去，所以没有高兴的理由。从这一点上来说，我和PSG1的确是相通的，但我不能明白PSG1的心情，她也不能明白我的心情。能够体会到，但却不能够理解。
我开始好奇UMP45过去的生活。在我的印象里，她和9并没有别的什么亲人。或许是因为她们犯下了罪，而自动地和她们划清界限了吧。大概她们也不知道该回哪儿去。但总有一天我们的利用价值会走到尽头，到我们不得不离开的时候，我们又该去向哪里？
从这个意义上讲，能够早一步离开，或许是一种幸运也说不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