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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白夜

我与拿破仑

  

听到开门声,巴拉斯抬头看了我一眼。“马库斯,找我什么事?”

巴拉斯的办公室仍和以前那样气派非凡,各种奢饰品比比皆是。此刻,他正坐在那张比我的床还要大的办公桌后面,就着明媚的阳光写着什么。

“我昨天下午来找你。”我边说边关上门,走到火焰熊熊的壁炉旁。“你的助理却说你出去了。”

“马克死了。”巴拉斯的语气十分平静,“我得料理一下他的身后之事。”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你放心。他没有出卖我。”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我的脑袋没被放进盒子呢?”我问道。

“我不知道,”巴拉斯回答。“可能是比我有权势的人在暗中保护你。”

“我可不这么想。“我阴郁地说。“昨天下午我去找了皮什格鲁将军,就是你隔壁办公室的胖子。”

“让我猜猜,”巴拉斯放下羽毛笔,抬头看向我。“你想让他给你安排新的职务,结果碰了一鼻子灰。”

“我的专业是骑兵。”我愤愤不平地说。“他却让我到鸟不拉屎的旺代担任某个二流部队的军需官。”

“那有什么办法,罗伯斯皮尔不信任你。”

“他不信任的人可多着呢!”不过话说回来,我能信任的人又有几个呢?“很多优秀的军官因此被迫退伍,奥柏就是其中之一。他们说他太老了,把他赶出了军队。”

“啊,我知道他。”巴拉斯点点头,“他确实一把年纪了。”

“廉颇八十,尚有余勇。你没见过他使剑的样子。”

“很厉害吗?”

“和我不分伯仲。”

“难怪把他赶出了军队。”

我叹了口气,定定地望进火焰。“马克死后,我给迪昂写了信,让他赶快逃。”一根燃烧着的木头猛然爆开,几颗火星向上飘散。“你觉得他逃得掉吗?”

“如果他聪明,就应该昼伏夜行,从瓦雷纳逃往奥地利。”

昼伏夜行。我离开壁炉,踱到半掩着的的窗户旁。“她以绝美之姿行来,犹如夜晚。”

“你被火晃瞎了?”巴拉斯问。“现在是阳光明媚的下午。”

“是吗?你一定没读过东野圭吾的《白夜行》吧。”我望向窗外的街景。一只乌鸦正站在梧桐树的枝干上,用珠子般的黑眼睛睥睨着路上的行人。“巴拉斯,你沐浴在阳光下。所以你不知道,就因为罗伯斯皮尔在巴黎策划了一场政变,很多一直以来忠诚效力,恪尽职守的法国军人失去了生命中的太阳。这其中包括奥柏、缪拉、杜戈米埃将军、迪昂、 拿破仑、还有我。”我不禁庆幸菲利普老师已经死了,没有经历这出悲剧,感受这一切的不公。

巴拉斯轻笑了一声。“你算是忠诚效力,恪尽职守的法国军人吗?”微笑从他脸上隐去。“也许你是对的,马库斯。但只有在童话和歌谣里,阳光才会永远照亮世界的每个角落。”

“帮帮我,巴拉斯。”

“我无权给你安排职务。”

“我不需要你安排军职。”

“那你想要什么?”

一个他很信任的朋友背叛了他。蒂拉的声音再度在耳边响起。

我压下全部的不安,僵直地走到巴拉斯面前,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我想要这白夜幽而复明。”

装潢华丽的办公室里寂静无声。窗外,梧桐树上的乌鸦厉声尖叫。

“你要我和你一起谋反。”巴拉斯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真是疯了。你有一支可以控制政府的军队吗?”

“我没有,可是……”

“我也没有。”巴拉斯铡刀般打断我的话,额头上沁出颗颗冷汗。“不要再给我提起这件事,马库斯。永远不要再提。”

我耸耸肩,“好吧,反正我也没对你抱太大希望。”

“我还有工作,你先……”

隔壁传来的尖叫淹没了巴拉斯剩下的话。“侮辱?没错,这就是侮辱!你又能把我怎么样?”皮什格鲁将军的声音穿过墙壁后仍然响亮,不得不说,胖子就是中气十足。

“他在那边骂谁呢?”我看向巴拉斯。“记得有次打农药,我玩的亚瑟用惩戒把貂蝉的蓝buff抢了,也像那样叫嚣了句:本尊乐意如此,你能奈我何?结果……”

“你的才能?”皮什格鲁将军再度吼道。“一场胜利就证明了你的才能?你个傲慢的科西嘉矮子,长得跟个女人似的,脱下军装就没有一丝军人的英气。居然还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好奇怪,”我自言自语道。“好像在描述拿破仑。”

“为什么不信任你?这种问题还需要问吗?”皮什格鲁将军声如洪钟地嚷道。“我是个尽职的人。我清楚每个将官的底细,包括你。你父亲在科西嘉岛对抗过法国军队。而你,现在居然还有脸穿着法国军装招摇过市。三十年前,你的叔叔们就是被穿着这身军装的人杀掉的。你这个……”

接着是一声枪响, 皮什格鲁将军凄厉地惨叫。窗外,梧桐树上的乌鸦振翅飞向远方。

办公室的两人对望了一秒,不约而同地朝门外冲去。我使劲转动黄铜把手,向外打开的门刚好拍在一个路过的士兵身上。对方左脚拌右脚,倒在走廊上。他身后的那名士兵行色匆匆,踩在了他身上,也跟着扑倒在地。我跳过滚成一团的两人,奔到皮什格鲁将军的办公室。果然是她。

浑身颤抖着的拿破仑站在办公桌前,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她的双手紧攥着一把刚开过火的手枪,袅袅白烟正自枪口飘散。

我迅速扫视了一遍房间,没发现其他人。“皮什格鲁将军呢?”

一只胖手突然从桌子底下伸出,指向拿破仑。“救命,抓住他,抢下枪,快,快点。”他一连嚎了好几声,一声比一声响。

这时,巴拉斯出现在我身边。“怎么回事?”

“走火而已。”我向拿破仑走去,从她颤抖着的手中取下手枪。“从皮什格鲁将军高亢的喊声就可以听出来,他根本没受伤。顺便一提,以前有头猪也是这么哀号的,后来被隔壁李大爷手刃了。”

我拉起拿破仑的手腕向外走去。她毫无违拗地跟在后面,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两名士兵在门外交叉滑膛枪,阻住去路。越来越多的士兵正聚拢过来。我看向巴拉斯。后者无言地抬起一只手。挡在我面前两把刺刀便分开了。

“抓住这个科西嘉人。”皮什格鲁将军在桌子底下尖叫。没人理他。士兵们陆续散去,仿佛当他是角落里聒噪的老鼠。

我们沉默着走完长长的楼梯,周围的目光并不友善,像虫子一样在两人身上爬来爬去。我伸手戴上白披风的兜帽,每当置身于自己不喜欢的环境中时,我总会这么做。

“我又被愤怒击败了呢。”当两人终于走出政府大楼时,拿破仑低语道。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尽量让声音显得轻快。“你又没打中那头肥猪。我把你送回去吧。”

马车就等在外面,威廉正叼着烟斗眺望远方的一座喷泉。

当拿破仑神情恍惚地登上马车时,巴拉斯大步朝这边走了过来,大衣的纽扣在阳光下闪烁。我径直迎上前去。

“转告你的那位朋友吧。”巴拉斯歪着头叹道。“他被从现任的将官名册上除名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因为他把皮什格鲁那家伙吓了一大跳?巴拉斯,你得帮帮他。”

“这不在我的职权范围内。”巴拉斯摇摇头,转身离去。

我缠了巴拉斯半个小时,直到后者失去了全部的耐心,打算动粗。

我沮丧地走向马车,不知该如何向拿破仑提起此事。菲利普当初坚持让蒂拉告诉我父亲的死讯,现在我有些理解他当时的心情了。

马车车轮飞速转动着,离目的地越来越近。我不断在心中斟酌着措辞。

“你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我。”最后,拿破仑开口道。

于是,我说出了那个消息,看向她的眼睛。

拿破仑静静地回望着我,很久很久没有说话,但我从她那双蓝色的眼睛中瞥见了之前从未见过的神色——深深的绝望。

接着是一片沉寂。

我找不到任何言语。明明那么真切地感受到了她的痛苦,我却不知该怎么办。也许我可以把她揽入怀里。

但拿破仑在此之前开口了,湿润的双眸在阳光下闪着泪光。“马库斯,你知道如何成为一名伟大的统帅吗?”

“欸?”我错愕地皱起眉头。这和我们正聊的话题有关系吗?

她又重复了一遍问题。

我沉吟片刻。“多玩全战系列的游戏。”

“什么啊?”她露出温柔而哀伤的笑容。“应该反复阅读记载亚历山大、汉尼拔、凯撒、古斯塔夫、杜伦尼、欧根亲王和腓特烈这些著名统帅的战史,使自己效法他们。”

“哦。”我想不出别的话。

“在土伦城,我不分昼夜地工作,收集火炮,熟悉地貌,制定和完善作战计划。后来,我们取得了胜利。”她的肩膀开始颤抖,声音开始哽咽。“我愿以为我的战史将于兹开始,却不料如今已画上了句号。”

“为什么啊,马库斯?”她猛然撞进我怀里,半跪在马车上,发出令人心醉的啜泣。“一切的一切就这么付诸东流了吗?我明明比任何人都要努力啊!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啊?你们在军校寻欢作乐时,我也好想加入啊!我付出了那么多,割舍了那么多,忍受了那么多。为什么这一切会毫无意义啊?”最后的最后,只剩下了撕心裂肺的哀恸。这声音让我的心也跟着支离破碎。

是啊!为什么啊?里昂曾说过,努力不一定会成功,但却不能因此放弃努力。可是……为什么世界会是这个样子啊?为什么有的人无论怎么努力仍然什么都不是?为什么目睹这一切的我没有能力改变现状啊?

我实在受不了了,便也跪倒在马车上,紧紧抱住她。一时间好似光阴回转,布里埃纳军校的那场大雪又下了起来,亦或,它根本就不曾停下。世界也因为这场雪变得冷若冰霜。但是,够了,真的够了!

这场旅程似乎比我预想得要长,长到让拿破仑有足够的时间宣泄自己的悲伤。当马车停下时,她终于不再哭泣也不再颤抖,泪眼朦胧地归于平静。

下车后,她没再说一句话。我们在一片寂静穿过胜利广场,走进拿破仑在迈勒路的寓所。那是个高大的白色建筑,居住着很多房客。爬完仿佛没有尽头的螺旋梯后,我已经筋疲力竭了,身体和心灵都是如此。拿破仑打开门,走进自己的房间。我向她道别,却没有得到回应,但我太累了,不愿意思考这意味着什么。

当我靠着栏杆走下楼梯时,拿破仑的声音在身后传来。

“马库斯,”她轻声唤道。

“嗯?”我转身望向她。

“再见。”拿破仑摆着手说。

“再见。”我也挥着手告别。

离开胜利广场后,我踉踉跄跄地走向马车。天色不知何时已经很暗了。

“我们要在外面吃晚餐吗?”叼着烟斗的车夫问。

“我没什么胃口。”我用嘶哑的声音回道。“为什么感觉这段路这么长?”

“因为我多逛了几圈。”威廉说,“毕竟您好像需要安慰那位朋友。他哭得真让人心疼。”

“不要把这事告诉任何人。”

之后,我们走进一家小旅馆用晚餐。外面的街道上突然形成了一股汹涌的人潮,向胜利广场冲去。

旅馆的一名年轻女侍也跑到街上,但老板的几声怒骂和威胁又让她闷闷不乐地走回店里。

“外面发生了什么?”当那名女侍苦着脸端上食物时,我问。

“他们要在胜利广场处决叛国者。”

“切,”我不屑地耸耸肩。“我还以为UFO从天而降了,一个个跟疯了似的。”我用餐刀利落地切下烤鸡的头。“这次被送上断头台的是谁啊?”

“好像叫杜戈米埃,是……”

我霍地站起身,推开女侍者,撞倒了桌子,朝门外奔去。

胜利广场上人山人海,我拼命地往前挤,引来一片咒骂。接着,我看到了他。

比起上次见面,老将军仿佛又苍老了十岁,破破烂烂的黑外套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但当他挺着胸膛走到离断头台两米的台阶上时,仍然显得骄傲而威严。在杜戈米埃身后,站着刽子手桑松。

一切进行得很快。杜戈米埃将军面不改色地将白发苍苍的头伸到断头台下,紧接着铁铡刀闪着寒光落下。

我立刻紧闭双眼……我听到了人群的欢呼。

他曾为你们而战啊!因为他的牺牲,你们才得以安享太平。

蛋糕,这就是你深爱的法国人民。你心中的爱,多到恶心。

我拉起兜帽,眼前和耳边的哄乱陡然减弱,仿佛世界瞬间缩小了一圈。转身时,我发现缪拉的儿子也在人群中,他正痴痴呆呆地盯着断头台上不断滴落的鲜血,火光在绿眸中闪耀。

夜幕降临,我置身于喧嚣的大街上,孤独感却排山倒海般袭来。我好想见到拿破仑。于是我再度走进迈勒路的那栋大楼,在黑暗中独自攀爬着螺旋梯。

你以为自己成了英雄。但这份骄傲不会持续太久。因为你为之而战的人,都是些忘恩负义的家伙。

菲利普老师,为什么我以前没发现您如此睿智?

来到拿破仑的房门外,我轻轻敲着门。没人回应。“不。”强烈的不安袭上心头。我开始拼命撞门,弄出的声响几乎惊动了整栋楼。

于是另一扇门开了。“你找谁?”一个年轻人问。

“拿破仑准将。”

“我刚刚看到他到楼顶去了。”

她确实在哪里。

“你在干什么?”我竭力喊道。

拿破仑缓缓转过身。“飞。”她清晰地说。

“让我看看你的翅膀吧,天使。”我向前走去。她却开始往后退,在离下方的深渊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你忘了我们的实验了吗?”我问。

“结束了,失败了。”

“一个他很信任的朋友背叛了他。”

“什么?”拿破仑疑惑地问。

“我父亲是这么死的。他用生命给我上了最后一堂课,不要信任任何人。”夜色更加浓密,突来的狂风在耳边呼啸着。“如果你死了,我真的不知道该信任谁了。我真的好需要你。在马车上,你问了我那么多问题。现在换我来问你。”我张开双臂,颤抖着,期待着。“为什么你宁愿投入死神的怀抱,也不愿投入我的怀抱呢?我明明,那么爱你。”

拿破仑没有回答,静静地看着我,长发在风中飞舞。在她身后,是夜色中的巴黎。不计其数的灯火犹如此刻天上的群星,覆盖四野。

上方是美丽的星空,下面是华都的夜景。两者合二为一,组成无边无际的星辰大海。一只乌鸦自头顶掠过,厉声尖叫着向南飞去,黑羽拍打银河般的世界。又一只乌鸦,也许还是之前的那只。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接着,她终于来了。

她以绝美之姿行来,犹如夜晚,晴空无云,繁星灿烂,月光如华,发若轻纱。

“白夜。”当两人紧紧抱在一起时,我颤抖着吐出这个词。“没有永不终结的长夜,拿破仑。但在太阳升起之前,你永远是我生命中的光。如果没有遇见你,我现在可能正像孤魂野鬼般四处游荡。”

“不,马库斯。”她温柔地将手滑进我的发间。“是你照亮了我的世界。我才没有在黑暗中徜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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