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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孩子王

霞浦高中推理纪事书

  

我转过身看到的,可以说是意外,也可以说丝毫不感到意外。

意外的,是眼前这个家伙到底也只是个未成年人,恐怕,还就是女记者方才采访过的对象之一。我本以为小头目也当是个更有气场的模样,然而事实用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身形向我开了个玩笑。

不意外的,是我早已猜测到,抢夺女记者录音笔的不是操控小区的地下势力的上层,而是小区里若干自成派系的小头目。我方才便通过纸上的文字向他们的头目下了战书,那么见到这位小头目真人,便也在我的意料之中。

意外的,是他除了真应了我的战书,竟尔单身一人出现在我面前。方才,我如何用手段作弄他手下的小角色,他的监视岗想来也向他报告了。这个人究竟是艺高人胆大,还是有勇无谋呢?我暗暗扣紧手中的卦签,不住打量着眼前的他。

不意外的,是我竟已和他会过一次面,这个面孔,我甚至不需要开动初见的相面术——因为,在我第一次来深谷市时,我已经对这个面孔有了很深的印象。

那是我以勘察失火后的佐佐木家的房子为目的而来深谷市的时候,在那栋失火的房屋附近,我遇见了一位在附近玩耍的小男孩。当时他给我的印象是好动,鬼点子多,把路过诘问他的巡逻警给戏弄得七荤八素。我和他也有过几句对话,他的口气和应对也完全符合一个低龄的顽童应该的表现。另外在那次,我也与他交锋过,当时并不觉得他的鬼点子能对我造成多少实质性的威胁。然而他现在,却以一副和几天前截然不同的面孔出现在我面前——眼神异常冷静,口鼻微微翕动,手脚似乎也摆出某种套路的架势。

“真是好久不见啊,黑田。”事情便有这么巧。在那第一回的会面,我便注意到了这个小孩子的说话声有些异样。待到方才阅读女记者的采访记录,我便读到了这样一条:有个叫黑田的小孩被人打断过牙齿。再看着眼前这个家伙,一样的口中漏风,连口唇翕动发出的声音都异于旁人,这却不是黑田是谁?

“我想那个记者也没有这么厉害的手段,肯定是请了高人。只不过我倒也没想到,这个高人居然是连我都吃了亏的你。”凭着两回照面的鉴定,这个男孩十岁左右的年纪是断无可疑。但他卸下伪装后说的这番话,却让我感觉到了远超出他这个年纪本来水平的压力。

“说得还真是自信呢。不过,你若是在当时拿出真实本事,恐怕我的旅行包也早就和巡逻警先生的帽子一样飞远了吧。”

“我之所以在那时只做一个普通的顽童,以你的思维,我想并不需要我多费口舌来解释。”

“那么,就请说说你愿意费口舌的事情吧。”

“我不想那个记者把我们这些人报道出去,你却保了她,按我们的规矩,你给个说法吧。”

“她有采访任务,你们的总头目认可,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就是说法。”

“不要打马虎眼。我自己把录音笔截下来,却被你没来由插了一脚,要的是你就这事给个说法。”

“你截走录音笔,她还有脑中的记忆,就算没有我提醒,她回到杂志社发现录音笔没了,也会利用记忆复写出采访记录。我出手与否又有什么区别呢。”

“看来你是有意要和我做对了。”眼前精神年龄远超实际年龄的这个男孩道。“无论是在街上那次,还是在现在这次。”

“直到你亮出身份之前,我不会放弃确认的手段。”

“我承认我有很多张面具。但就算聪明如你,恐怕也不知道我的根脚。我还很有自信。”

“是吗?那么,你既然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我要试出你的根脚却也简单许多了。”说罢,我将右手的两根卦签甩向他的两颊。虽然手劲用得很足,但在准头上却完全没加瞄准。于是这两根卦签便以很快的速度掠过他的侧脸,落在身后的水泥地上。

“甩飞镖的力气倒是不小,可惜准头太差。”他见卦签以失之千里的准头飞过,便也好整以暇地评论起来。言辞中甚至带上了讥嘲。

“没关系,两根没中,再来两根。”说着,我又将左手的两根卦签甩出去。比起右手,左手的取准更加差劲,这两根卦签说是要瞄准他的两颊,可实际却飞向了他的身侧,径直以一个大敞的斜角飞向道边的草丛。

“不但打飞,甚至脱靶。”这个男孩的嘴角露出了与他年龄不甚相符的冷笑。“我现在很乐意头顶一个苹果,来当你练习准头的稻草人。”

“那么这次,试试四根好了,希望不要再出差错。”这回,我在两只手上又各自扣了两根,然后将它们同时甩出。然而在缺乏准头的前提下,这样做无疑让卦签的飞行路线更加散乱,卦签没有一根命中这个男孩,同样是以一个偏差巨大的角度落在他身旁的地面上。

“你早已知道我不是轻易会笑的人,却还要演这样一出不知所云的戏码来逗我笑吗?也罢,我就陪你演完这场戏吧,就算我这种粗人,也知道一套卦签是六十四根,就让你这样扔完,看你能演出什么花来——”他奚落的话音还没停息,脸上的神色便是陡然一变。

——眼前这个女人手上已经不再暗扣卦签了,那这八根卦签就是扔完了的模样。这有什么意思?他原本这么想着,再望向眼前的她时,她的手上已经摆出了一个姿势:两手拇指向内,食指小指向天,中指无名指交叉。这个手势只会让外人不明所以,但他却是知道这个手势其实大有来路:这是南光坊天海的“江户鬼门结手印”。看到女人摆出这个手势,他猛地警觉起来,再看着地上的八根卦签,自己站立的位置,他方才大梦初醒。这女人已经看透了自己,并且,她扔卦签的准头绝对超乎自己的想象。

没错,我摆出的便是南光坊天海传下的一个手印姿势。这个姿势、以及扔卦签的方位,都传递着一个共同的故事——江户幕府肇建时的一段黑暗。

那时,战国时代的余波未息,动荡频仍加之迷信风行,江户城里的治安一时难以遏制。为了幕府将军安全的考虑,德川家康命令几个手下在江户做了这样一些事:南光坊天海勘定江户城的鬼门方位所在,在那里建寺镇压;服部半藏在江户城原本的七门外再建第八门作为逃生通路;大久保长安选拔原住民及武田遗臣各五百人组成八王子千人队,作为都城有变时的应急兵马,部队由柳生宗矩训练。如果这个男孩所在的位置是江户城的本丸,那么我甩出去的八根卦签的落点,便是江户城的八门所在:樱田、马场先、和田仓、大手、平川、清水、田安,以及最关键的半藏门。

“当年建造半藏门和镇压鬼门的神田明神,都用了非常不人道的人柱。而这些人柱的选择,便是八王子千人队的子女——德川家为了让这个千人队确保忠诚,甚而灭杀了他们之前的子女,让他们与幕府指定的女性婚配。在现在看来,这显然是惨无人道的举措了。

“好在当年,柳生宗矩的族人柳生宗冬利用自己的身份保全了一批八王子千人队的子女。他们跟着宗冬去了柳生之里,以忍者的身份过着扼杀了过去的生活。所谓忍者,也不过是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舍却的弃子。在这个身份的必要性已然消亡的现在,作为这批八王子孑遗的你,也只能栖身于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吧。”

“我想知道,仅凭那次在外面的会面,你是怎样得知我有这样一重身份的?”这回,他的语气终于透露出他也不知道答案的疑问。对于这样的疑问,我向来是很愿意解答的。

“仅凭一次的情报当然不够。我也是看到了在我身后出现的你,才能最终确定这个答案的。”我淡然回答道。“就算你的话语再怎么成熟,你真实的年龄却是无法变更的。然而,我却听出你的话音不像是你这个年龄应有的高亢和尖锐,反倒有些漏风,这是为什么呢?先前你对那位女记者回答说,你在更小的时候被人打掉了牙齿,但我早已产生了怀疑。你打掉牙齿无非是打掉乳牙,现在你早已过了长出恒牙的时候。这样一想,你的说辞便不能当作理由了。甚至再往里想一想,你的破绽出在这种你这个年纪的人都知道的知识,这又说明什么呢?说明你和你的祖先一样,一直秉承着某种同样残酷的教育。”

柳生宗冬一时之仁收留了一批落难的儿童,却也不能就此认为他便是什么胸怀慈爱的正人君子。他的目的不过是给自己的忍者军团拉一批新丁罢了,而被拉进去的这些孩子,却在幼时便接受了忍者必须接受的残酷手术——拔去全部的牙齿,装上黄杨木的假牙。近来,考古学界已然发现了柳生宗冬的黄木假牙,使这一说法成为确信。

“正是因为你的父祖辈世代接受这种酷刑,才使你根本没有换牙的观念。否则,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露出这么大的破绽呢?不过我倒也觉得奇怪:现在已经没必要用忍者去扮什么人物收集情报了,为什么这种酷刑还要保存下来呢?”

这回,男孩用他的动作回答了我。他打了个手势,只见嘴里的牙齿纷纷散落出来,掉在他的左手上。然后又是一个手势,这些牙齿又纷纷回到他口中,嵌入了牙龈里。

“原来如此,你靠这种杂耍在这里谋生计。”我很快明白了他的用意。“这种手法需要的的隐线,也是你需要到外界去弄来的。这也就是你偶尔要扮成随处可见的顽童出现在市内的缘故之一吧。看来我想的也没错,你若不是忍者的传承者,没有这些技能,你也没法在这个强者至上的小区里当上说得上话的‘孩子王’了。”

“‘孩子王’,这个用词还真是挖苦啊。”他无奈地耸了耸肩。“你要是那个女记者,亲眼见到了我们怎样生存,你绝不会用出这个词。”

“这是我的失虑,很不好意思。”

“好说。我还有一个问题:我在市区里和你碰面,说话时不自然的感觉让你料到我牙齿上有机关,那为什么就会联想到我是人柱的后代?”

“我说了,不仅是那次碰面,还有你方才出现的方式,这也是判断依据。能够绕过我盯住小区门口的视线,无声息地来到我背后,除了走下水道,还有什么法子呢?这份对下水道了如指掌,又会钻下水道的功夫,便也坐实了我的猜测。”

“就算你知道了我有些功夫,那又是怎样把我对应到八王子千人队的故事上的?假牙这种巧合就不必说了,无论是哪里的忍者都是这样。”

“这你就错了,你只知道自家忍者是怎样做,却不知其他势力的忍者是怎样做——毕竟当时这也算秘密情报了。真正的事实是:尽管忍者大多要接受这样的酷刑,但他们装上的假牙材质却不尽相同。假牙自然是以真牙制作的为佳,就算用木假牙,材质未必都是一种木头。你开口说话时难免暴露牙齿,知道你是假牙,我自然能留意到你究竟用了何种木头。最终的结论是:把黄杨木假牙这个传统延续下来的,也只有柳生宗冬这一枝了。”

“很妙,很妙。”

“那么,接下来就该我来问了。我既然知道了你有这样一手功夫,那么之前的相遇便也不再能用偶然来解释了。佐佐木家的房子,地下室便通着下水道,你应该对此很清楚。那么,你当时不肯告诉我这样的存在,并且当时出现在那里的缘由是什么?”

“你真的想知道吗?”

“这才是我真正的‘受人之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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