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睁开眼睛，并不期待着新的一天能带给我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只是这样无梦的沉眠，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了。
我睁开眼，看到诗音还躺在床上睡着，窗外还是一如既往阴沉的天，我看了看手表。
八点了……今天没起来么……
“诗音……诗音？”我轻轻叫到，“起了，时候不早了。”
“……”诗音一如既往地起不来，我无奈地先独自起来，到房子里的厨房里用前一天新……
叫新什么来着……一下想不起来了……
明明还很清晰地记得他说话那种谦恭的语气，那一身稍稍有些旧但是很干净的西服，那个被姐姐抛弃了孤独心酸的医生……叫什么来着……
算了……虽然心里稍稍有些内疚感，但是只是一个名字，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吧。我拿出背包里面的食材，开始给诗音准备早饭。
有那么一刹那，我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这只是普通的平静一天的开始一样。
今天要从沼津出发，我一边做着早饭一边考虑着今天的行程，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应该能够在傍晚的时候到达挂川吧。
“佑！”门口传来了诗音略带愠怒与责备的声音。
呀……给忘了……
“抱歉抱歉……”我一看到她就赶紧道歉说，“我真的是给忘了……”
“……”诗音好像也并不打算追究，只是很伤心地低下了头，
“别再忘了……”她声音很小，悲伤却又并不显得纤弱，只是觉得那声音中充满了疲惫与厌倦，“真的很难受……只有一个人醒来……”
“……抱歉，”除了一味地道歉之外，我无法再说什么别的，只能在心里告诉自己，明天早上千万要记得陪在诗音身边。
“算了……”诗音并不显得迷糊，出人意料地冷静，坐到了桌子前面。
但是她却并没有拿起筷子，而是呆呆地看着盘子……
“怎么了？”
“你说，深雪……这个时候在做些什么呢？”
“……”看来确实，对于诗音来说想要忘记这件事情并不容易。
“放心吧，”我坐到诗音对面，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深雪不是说过了吗？会好好活下去的。”
“你说，深雪她……”诗音像是没听到我的话一般，继续自顾自地说到，
“不害怕独自一人的寂寞吗？”
“……”
怎么可能……不害怕？
脑海中不由得浮现了无数夜晚中，那个孤独悲伤的孩子独自一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默默流泪的情形……
无论深雪还是诗音还是我自己，这样的感觉都是令人几乎无法忍受的……
然而深雪坚强地克服了它，独自一人活了下来。
“深雪是个坚强的孩子，相信她吧。”
“那，佑，”诗音说着抬起头，眼角泛着微光，“我是不是很没用？”
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或许是有些惊讶，一贯让人感觉高傲的诗音竟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但是又觉得多多少少处在意料之中。
“诗音，害怕孤独是人之常情，没有几个人能做到深雪那样的，”我说到这里，脑海中浮现出了她那种冷冰冰的，充满绝望的语气和表情，
“倒不如说，变成那样只会令人更加心痛。”
“……”诗音没有回答，而是将视线转向了窗外灰蒙蒙的天……
吃完早饭之后，我们随即开车出发，不过在离开沼津之前，还先要找一个加油站给这辆汽车加满油，因为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辆车应该一直要带我们至少到伊势湾，要做好充足的准备。
“我去加油，你在车里等着。”我关闭了发动机，对副驾驶上的诗音说到。
“佑，”诗音把头探出全开的车窗，问我说，“我们还要多长时间才能到大阪？”
“如果顺利的话，四五天吧，”我回答，“比较难走的地方是名古屋和伊贺城附近的山区，不过放心吧，就这么两个……”
多年在战场上锻炼出来的警觉性并没有亏待我，我忽然停下了说到一半的话，保持着这个姿势，装作什么都没有注意到的样子。
“怎……”诗音刚想问，就被我的手势制止了。
有人在靠近……从车的另一面……三个人……
“诗音，”我小声说到，“一会打起来，你就低下头趴在车里别动。”
“嗯。”诗音似乎一点也不显得惊讶，也听不出丝毫的害怕。
在面对这种事情的时候，她倒是格外的镇静。
在靠近，有两个人绕过来从我的背后靠近，另一个人留在了车那边……
抬手的声音，无论他手里拿的是刀还是球棒，现在都是时候先发制人了。
我没有回头，迅速地蹲下身子向后一个扫腿就将两个人绊倒在地上，一人手中的铁棍也掉在了地上。
另一侧传来了打开车门的声音，诗音……
在两个人爬起来之前，我一步跨到了副驾驶的窗户旁边，掏出手枪指向了对面刚刚打开驾驶座车门的人……
后面的人又冲了上来……
不能让诗音被抓做人质，为了能够全神贯注地对付身后二人，我飞快地得出了结论，并对着车窗那边的人扣动了扳机。
砰！
巨大的枪响消散之前，我就收回了拿枪的手，转过身接住他正在挥舞的铁棒，提膝一顶将他打倒在了地上……
“像你这样的人，真是不少啊。”诗音和以往一样，把一只胳膊撑在车窗上，支撑着脑袋望着窗外。
“大家都有自己的目的，谁都不愿意轻易放弃，”我回答，“仅此而已，没有什么的。”
“……”这回轮到诗音沉默了。
靠近了啊……我能感觉得到，空气、声音，一切都在宣告着我正在靠近那个什么人日思夜想的地方……
离开了城区，公路转而向西延伸，通向了远方的城镇……我将车停了下来。
“怎么了？”诗音转过头来问。
我没有回答，自顾自地打开了车门，跨过公路走了过去，翻上了一米多高的矮墙。
迎面吹来的风掀起身上的风衣，发出哗哗的响声，但是立即被淹没在了那巨人一般的呼吸声中……
哪里都好……无论是在哪里都无所谓……你想见到的，不就是这样一幅景象吗？
哪怕已经不能看见了，至少，也想听一听这样的声音，用你自己的耳朵……
这样一个简单的愿望，却都没能实现……
“昨天早上我听见你和新井医生的谈话了，”诗音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到了我的身边，海风吹拂着她长长的头发，她用一只手捋着耳边的发梢，同时问我，“舞对你来说很重要吧……”
现在觉得，舞的名字从她嘴里说出来，似乎显得自然了很多。
一个被遗忘了很久的话题，甚至在面对这么多事情的每一天中，连我自己都快要淡忘了，这场旅行最初的目的之一……
“很重要……”我看着眼前的大海，迷茫地说到。
大海……在我的印象里，应该是湛蓝色的，视野中，下半部是深沉广阔的蓝，上半部是清澈洁净的蓝……是的，大海留给我的印象，就是这样的……那是我所曾经见过的海，那是舞曾经所向往的大海……
然而现在，在我面前的景象，只是一个灰蒙蒙是色块，天空，海面，甚至脚下踩着的混凝土，都是同样的颜色……一瞬之间，我感觉自己几乎要迷失在这样的雾中了……似乎这世界上唯一有着颜色的，就是我身边娇小的身影。
即便这样的大海能够让很多人感到悲伤，会让很多人发出感慨，但是对于舞来说，已经足够了。
看不到海的颜色，只能听到海的声音，蓝色的海水翻卷着白色的浪花，不管今天的海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对于她来说都不重要。
那个场景，在她心中永远是同样的美丽。
“那么既然那么重要的话……”诗音的声音将我拉回了现实，“为什么那么不想见到她呢？”
是啊，自己为什么先后拒绝了绫野和诗音的好意，将舞弃之不顾呢？
自己若是能够早些回到舞的身边，是不是一切又都会不一样呢？
想起来了……那种感情，又想起来了……看到了绫野时的无动于衷，看到舞时的哑口无言，再一次与她们重逢的时候，那种毫不喜悦，毫不悲伤的冷漠，又一次深深地笼罩了我……
我能见到舞吗？我应该去见舞吗？对于她来说，去看海仅仅是个一时兴起随口而出的愿望吧……
“你知道的吧……”我抑制住声音中的颤抖回答说，“我所经历的一切，至少也能想象出来吧……”
诗音轻轻地摇了摇头，对我说，“不是说作为军人的你，而是说现在的你，”诗音转过身来，稍稍仰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
“佑，你也不想到达大阪吧，你也一样在害怕吧……”
害怕……我在害怕着什么吗？
是啊……我一直都在害怕，就像诗音对死亡和孤单的恐惧一样，我害怕着自己，害怕着舞。我不是有资格带着舞去欢笑的人，我只是一个不称职的哥哥，一个早就已经死在了战争中的人……
“不过，我并不认为你应该害怕，”诗音说，“现在的你，已经不同于过去了，你已经有资格见到舞了。”
“为什么？”我几乎是没有意识地问她，“你怎么能这么确定？”
“因为刚才，”诗音看着我，微微地笑了出来，“身经百战的佑，在那么近的距离下射击，却打偏了。”
那个时候，我再一次感觉到，诗音的笑容中蕴藏着深深的悲伤，那种仿佛离别时倔强地不想哭而摆出的那种笑脸……
那种看着别人背着希望上路，自己站在原地默默祝福的笑容……在诗音娇小的面庞上尤其显得让人心碎……
我讨厌舞……啊，是啊，讨厌死了……
她所得到的一切都比我好，明明本来应该是我的东西，全部都要然给她……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不公平……
如果没有她的话，我以往的生活就还能继续，父母还会一直把我当成最重要的人看待，我还会是这个家的中心……
然而她却取代了我，从她一出生我就被注定了一切我所得到的一切都要比她差一档的命运，无论我怎么努力去争取都不可能做到，就连我自己拼命得来的校队第一的奖杯，被她拿去玩，然后不小心当垃圾扔掉，我都不能跟她发火……
为什么要这么不公平……难道我的努力和付出在她手里就都变得那么一文不值了么……
这天父母出去的时候，我正百无聊赖地坐在电脑前面玩着已经通关过好几遍的游戏，然后又一次被兴冲冲杀进来的舞给打断了……
那正是我最不愿意见到舞的时候，前些天她刚刚把我费劲了辛苦得来的校队第一的奖杯当垃圾给扔了……虽然舞才5岁不懂事，但是我还是完全无法压抑自己的怒气，只能每天闷在屋里眼不见心不烦。
哥哥你在玩什么啊？舞踮着脚尖够到电脑桌的桌面上，盯着电脑屏幕看。
游戏。我回答，同时控制着屏幕上的怪物用必杀技残忍地将一个敌人肢解，想把她吓跑。
噢~~~~舞发出了很高深的声音。
佑……你还在生气吗？绫野走进来说，好歹也陪她玩一玩啊。
我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控制着屏幕上的怪物一个个地将敌人残忍地杀死。
我也来！舞兴奋地喊着朝键盘伸出了她的魔抓……
别动！我抬起一只手使劲地将舞的小手打开了，她手里拿着的一个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我听见了玻璃摔碎的声音，但是并没有分心去看。
坏掉了……舞发出了呆滞的声音。
别哭，别哭，千万别哭，我最讨厌小孩哭了……实在是吵得要死。
结果舞还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绫野，这个麻烦就交给你了。我没有回头地说。
佑！绫野生气地朝我喊到，你就不能有个哥哥的样子吗？
我不想见到她，我头也没有回地说，赶紧带着她走吧。
哥哥这么讨厌我吗？舞一边哭一边问我。
啊，是啊，讨厌死了。我回答。
佑！绫野喊到。
我没有理她，舞自己哭着跑了出去，绫野也跟着追了出去。
绫野……我叫住她。
干嘛？绫野不耐烦地停下来回头问我。
你也稍微……理解理解我好吧，我说到。
理解你？绫野有些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我，拜托你理解理解你妹妹好不好！？
如果有一个人能把你所有努力的成果和你应得的好事全都无条件地抢走，你难道不会恨她吗？
绫野听完我的话呆住了。
舞对于你来说……难道这样的角色吗？绫野用略显呆滞的声音问我。
啊，是啊，就是这样，我不耐烦地回答，你没有妹妹，所以你不懂。
佑……绫野咬着牙说，你是个混蛋。
说完绫野便跑出去了。
混蛋就混蛋吧，我对着电脑屏幕自言自语说，那是绫野你不懂人心。
……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外面下起了暴雨，我关上了窗户，继续玩游戏。
绫野急匆匆地推门进来，问我舞回来没有。
我说没有，同时转过身去，看绫野身上的衣服都被大雨淋透了。我突然意识到问题严重了起来。
舞在哪呢？你没找到她吗？我问绫野。
没有，绫野摇了摇头，她说她追出去的时候已经找不到舞的踪影了。
我看了看窗外的大雨，又坐回了电脑前。
等着吧，这么大雨这家伙肯定一会就自己回来了，我说着又看向了电脑屏幕。
还是给叔叔阿姨打个电话吧，舞不会出什么事了吧……绫野担心地说。
放心吧，我回答，这家伙扔火星上都死不了。
绫野似乎完全没有再和我说话的意思，又跑了出去，听见了开关房门的声音，大概是去找舞了吧……
……
等我回过身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绫野和舞都没有回来。我看到门口鞋柜旁别的雨伞少了一把，大概是绫野带出去了吧……
正想着，传来了敲门的声音，我打开门，看到绫野浑身湿透地低着头，疲惫地站在门口。
没找着？我问她。
找到了，绫野用低沉的声音说，在垃圾场……
垃圾场？她跑哪里去干嘛？还嫌在外面玩得不够脏吗？
就为了这个！绫野突然咆哮起来，将一个什么东西朝我脸上扔过来，我赶紧一低头闪了过去。
你是要干嘛啊！？我生气地问绫野。
是你要干嘛……绫野用颤抖的声音回答。
我转过身去，看到绫野扔过来的那个东西……
那正是前些天被舞扔掉的奖杯，底座上还刻着寒川佑的名字……
舞……是去找这个了？我有些惊讶地问。
是……绫野流着眼泪回答，我找到她的时候雨已经下了很久了，但是她说什么都不回来！
她怎么说的……
我要找到那个奖杯，这样哥哥就不会讨厌我了，哥哥就会和我一起玩了……她是这么说的啊……无论我怎么说她都不回来……佑！你有点良心好不好！？舞是真的很喜欢你啊！绫野这么对我喊到。
我捡起了那个奖杯，不知道此时自己该如何是好……
舞呢？我问到。
发烧了，绫野回答，直接送去医院了……
这是她找到的？我问绫野。
啊，是啊，绫野回答，找到之后就立刻倒下了……
绫野，我沉默了一会说，哪所医院？带我去。
“我一直都觉得，”我一边开着车，一边给诗音讲述着那样久远的回忆，“5岁时候舞的那场高烧，和9岁时候让她失明的那场高烧多多少少有些联系……”虽然相隔了四年，但是我总觉得，舞的高烧和失明都是因为我的缘故……虽然这么想，但是并没有对诗音说出来。
“我可以理解你的自责，”诗音像是猜透了我的心思说，“但是一味的自责并没有什么用，你是个好哥哥，舞很喜欢你，这才是最重要的。”
“别把那么复杂的事情说的那么简单啊。”我苦笑了一声回答。
“什么复杂的事？”诗音转过头来问。
痛苦的回忆才是时间面前的金子，被淘去的，反而都是幸福与快乐……我这么想，却没有回答。
诗音像是也多多少少明白了一些，也陷入了沉默，重新将目光投向了窗外的灰暗的天空。
“你呢？”我问诗音说，“你和你父亲有什么过节？”
“我不想说。”诗音简单地回答。
“抱歉……”我想大概也是很痛苦的回忆吧。
“没事。”诗音轻轻地回答。
我想这漫长的一路上，我们两个都是虔诚的赎罪者，所以才能走到一起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