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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点。

重点不在于眼罩妹切开左眼这个举动，如果只是单纯地将眼睛切开，而心境没有任何变化的话，那些家伙肯定还是会如之前一样，执拗地留在她体内。

——凌霄小姐解释道。

“那到底是……”

“我说了吧，心境。”

亦即是说，她终于肯放弃了心中一直持有的那份仇恨。

“她体内的那些东西肯定是察觉到了这一点吧，毕竟它们本来就是因为她的憎恨而醒来的呢，如此一来——失去恨这个联系纽带的两者，也就彻底分开了。”

恶魔被彻底地释放了。

只不过，对于海棠来说，那到底是怎样的心境变化呢——还是说，只是面对生命威胁时纯粹的自保手段？

“这一点我就不知道了，毕竟我也不是真的无所不知。你不如问问眼罩妹自己呗，为什么她放弃了憎恨，以及关于那份恨意产生的具体原因，老实说我也有些感兴趣呢。”

于是——海棠一边抽泣着，一边讲述起某个……稍微有些悲伤的故事。

某年、某月、某日，某座城市的某条街道上，发生了一起车祸。

一对新婚燕尔、意气风发的年轻夫妻，撞死了另一对初到城市、憧憬着未来的青年夫妇。

这起车祸并不是某一方的责任，或者说，并不单单是某一方的责任。那时到底是红灯绿灯？是否横穿马路？到底是否有超速？事到如今——要追究这些孰是孰非也没有多大意义。这只是这个国家的马路上，每天所发生的无数桩悲剧中再普通不过的一桩，既不复杂、也不离奇。

车祸的结果——被撞的青年夫妇双双惨死，只留下他们在最后一瞬间推开的年幼女儿。

而肇事的年轻夫妻，呆坐在保时捷跑车上，看着恸哭的小女孩，迷惘着未来的人生。

真是可怜啊。

或许会有路过的人如此感叹几句——那不管是在评论无辜丧命的青年夫妇，还是失去父母的年幼女儿，抑或是担上命案的年轻夫妻——都不会有错。然而这样就是整个事件能留下的所有讨论了。

正如之前面所说，这样的车祸每天都会发生，实在是太过普通。在它发生之前、发生之时、发生之后，这个世界的模样都不会有太大改变，世界冷漠而残忍地碾过那对青年夫妇的生命、碾过那个年幼女儿的人生、碾过那对年轻夫妻的未来，然后如同过去的每一天一样，照常运转。

这是再普通不过的结果。

——本该是这样的。

事情因为那对年轻夫妻的身份而起了变化。

那对年轻的夫妻——是巨大家族企业的继任者。

身负着数千、数万员工的福祉，乃至整座城市的发展前景。

是前程似锦的国家栋梁。

他们的未来与前程绝不能因为这个偶然的错误而宣告破产。

于是一切都改变了。

原本明确的责任划分被涂抹得暧昧不清，原本激愤的家属在金钱与权力前变得沉默。网络评论攻击着死者的别有动机，新闻媒体也变得三缄其口。

而且在那天的车祸之后，一个新的家庭诞生了。

失去父母的年幼女孩，与让她失去父母的年轻夫妻，组成了一个新家庭。

一时间，人们交口称赞着年轻夫妻充满勇气的决定——让本该制造仇恨的事件充满了爱，让本该破碎的两个家庭一起重圆，将恶行变成了善举，悲剧化作美谈，最重要的是：让一个失去父母的可怜孩子重新拥有了家。

没有人在意女孩本人的感受。

没有人在意杀死父母的仇人——变成父母，是怎样的感受。

每个人都被荡漾在心中的爱所感动了。

又有谁会真正在意一个年幼小女孩的感受呢？

年轻的夫妻不仅没有因车祸而丧失前途，反而获得了声望。他们知道这个结果的不易，于是在女孩面前许下诺言——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罪行，并且倾尽所能、视如己出地去爱着女孩。

那无论是出于赎罪的心态，还是对女孩的怜悯，亦或是确实的爱，他们都做到了。

他们给她最漂亮的衣服。

最大的房子。

最无微不至的关怀。

最幸福的人生。

然而女孩并不领情。

六七岁的孩子已经有了自己的主见与感情，尽管可能偏颇，但绝不会是无缘无故。女孩怎么可能会领杀死自己父母的凶手的情？她完全无法把二人当做死去的父母来爱戴，她的心中充满了憎恨，憎恨着夺走她真正父母的两人。这份憎恨通过通过那只做了好几次大手术才保住的左眼，毫无保留地表现出来，刺痛了不知所措的年轻夫妻。

但是这份憎恨，想必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遗忘吧——年轻的夫妻如此想道。

时间会抹平所有伤口。

于是他们加倍地痛爱与呵护女孩，将一切能给予的都奉献于她，企图让爱与时间来慢慢消融仇恨，让她遗忘过去。他们似乎做到了，女孩逐渐成长为一个美丽开朗的少女，比他们想象中还要优秀的人，两夫妻为此欣喜无比，一家三口每天都沉浸在幸福中。

——女孩遗忘掉憎恨了吗？

或许确实如此。

或许她一开始制定的计划是伪装出遗忘的样子，伪装成幸福、快乐成长的孩子，来麻痹那两个杀人凶手，藉着这张逼真的假面具在他们的家庭中生存下去。然后——待自己慢慢长大，他们慢慢衰老后，再进行让他们死不瞑目的残忍复仇。

那到底是些怎样的计划呢？

把他们绑在那辆保时捷911里，开下山崖？

把他们辛苦打造的企业弄垮、拆散，让他们生不如死？

女孩一定曾躲在被窝里，满怀着憎恨、又满含着快意地构思着她的复仇计划。

可是，随着时间流逝，随着女孩的长大。

那些计划终究还是被她遗忘了。

被幸福、优渥的平和生活所打磨着，逐渐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就连“伪装出遗忘”的想法，都被她逐渐遗忘。

遗忘。

如同时间长河中的流沙，把憎恨也好、爱也好，把一切曾经刻骨铭心的感情都冲刷得模糊不清的遗忘。

女孩变成了一个幸福、开朗的少女。

如果非要为她辩驳的话——遗忘掉这些又有什么不好呢？

就算一直铭记着憎恨，最后复仇成功，死去的父母也不会重生，女孩的人生也不会变得幸福。

所以说……遗忘掉痛苦的过往。拥抱新的人生——又有什么不好？

故事讲到这里，似乎将要迎来让泪腺丰富的听众感动落泪的结局了，然而故事自然不会止于此，世界上并不存在如此温暖的童话。这个世界最擅用的是悲剧与BADEND，玩弄命运是它用来表达观点的常用方式。

于是，在某一天。

已经由年轻夫妻变成中年伉俪的那两人，走到封存在车库多年的那辆保时捷911前。

也许是在酒会上过于尽兴，也许是刚谈成了一笔大生意。

又也许——是被事业有成、家庭美满、一帆风顺的幸福错觉所麻痹，早已遗忘了当年的罪行、当年的诺言。

于是他们将那辆跑车开了出来，在庭院中欢笑游荡，因为多年没有驾驶爱车，而变得兴致勃发，于是驾着它在道路上开始驰骋。

就像许多年前，将女孩的父母夺走时那样，放浪形骸、得意忘形地大笑着。

疾驰着。

被回家的女孩所目睹。

打开了尘封着憎恨的魔盒。

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重新回忆起已被遗忘的痛苦与仇恨，会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会是悔恨吗？

或者自责？

还是在上面这两者的催化下所产生的——比起遗忘之前，更加刺骨、强烈百倍的痛与恨？

我看着头顶的姬海棠。

她现在已经能平静讲述这一切。

但是——就结果而言，我的猜测或许没错吧。

因为，结果是……

海棠把我的头枕在她双膝，用平缓的语气道出结局。

“那对夫妻看到重新在眼中燃起恨意的女孩，知道自己闯了大祸，赶紧下车想去抚慰她，就像他们曾经做到过的一样，用爱与时间来抚平伤口。然而，这一次，女孩只说了两个字。”

——去死。

“这就是故事的结局了。”

姬海棠，一脸平静地说道。

“…………”

也是之后那一系列事件的开端。

“也就是说，眼罩妹就是在8月8日那天，因为父母的行为，而回忆起了遗忘的过往。因此而产生的极度痛苦与憎恨，解放了自己的理智。与此前就沉睡在眼中的被遗忘者们建立起联系——而导致了之后的一系列悲剧啊。”

凌霄小姐总结道。

“遗忘，遗忘啊……”

她摇着头轻叹。

“说起来，寄宿在她眼中的东西，这两天来对你们纠缠不休的那些怪物，也是叫做‘被遗忘者’吧。”

“那是……真名吗？”

“它们当然有自己本来的名字啦——被它们造物主所起的名字。但我觉得被遗忘者这个称呼也恰到好处呢，不是吗？因为它们也遗忘掉了啊，在亿年为单位的沉眠里，被这个世界所遗忘，连自己——都把自己的存在所遗忘了。”

它们搞不好和眼罩妹真的很般配呢。

——凌霄小姐说。

“因为我在想，如果它们有感情，或者说，如果它们只能有唯一一种感情的话，那想必就是憎恨了。”

“憎恨……吗？”

“是啊。”

对创造了自己，又奴役自己的造物主的憎恨。

就像孩子憎恨着父母一样。

所以才会反叛。

“不过就连那份憎恨，也在长眠中被遗忘掉了吧，这是必然的事，就像眼罩妹也忘掉了自己的憎恨一样。”

因为时间会抹平一切。

不过假如有一天，那些记忆与情感被重新唤醒。

就会在悔恨与惭愧的催化下，成百倍、成千倍地爆发。

“所以眼罩妹才能唤醒它们吧，我想……它们很可能是与眼罩妹心中的憎恨产生了共鸣与回应，所以才会以十分微小的概率醒来。当然，这都只是我的猜测啦。”

虽然她难得的自谦，不过既然是专家的猜测，所以很可能就是这样没错。

“另外，眼罩妹为何要撞那几个好色之徒，也算是搞清楚了吧，嗯？眼罩妹？那几个家伙，你之所以会迁怒于他们，并不是想转嫁什么灾祸，或者替天行道，是因为他们像你和你的父母一样——也‘遗忘’了重要的东西吧？”

遗忘了婚姻的誓言。

“乃至于对你图谋不轨的那位叔父，其实也是这个原因吧？他在你刚被收养时，也发过会保护你、照顾你之类的誓言吧，但是转眼十年过去，时光荏苒，他自然也把那些话忘了个精光。他所看到的，只是自己惨死的兄弟，与在现场幸存的——拥有着那种过往的你这个养女，他之所以会做出那些迫害你的事，老实说……也算是事出有因啦。啊，当然，那些猥琐行径不算啦，哈哈……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最重要的一点。

为什么……幽灵车在袭击了那些人之后，会转而撞向她自己。

“就是因为——你也在憎恨着自己吧。”

凌霄小姐捻着权杖的柄，悠声说出结论。

海棠没有再掩饰，慢慢地点了点头。

“是的，您说的没错。”

“我憎恨着那些忘掉了不该忘掉之物的家伙，那些好色之徒、那些忘掉了承诺的公司高管、那些忘掉了信誓旦旦的亲戚。还有那两个……忘掉了我死去父母的家伙。但是最憎恨的……果然还是自己。”

同样——把一切也忘掉了的自己。

享受着优渥、幸福的大小姐生活，忘掉了死去父母的自己。

海棠说着，声音慢慢开始变得哽咽。

“所以，我眼中的那些东西，它们肯定是感受到了一点，才把车头对准我吧。因为我知道，最应该受到惩罚的——是我自己。”

她抽泣着，说出隐藏了不知多久的自白。

那句“去死”，不仅仅是在指她的养父母。

“可是，海棠——”

“我知道、我知道哦，小峰，我那样想是错的——我现在已经知道这一点了。被你连救了两次后，我已经不会产生那种自私的想法了，我的生命不仅属于自私的自己，还属于爱着我的人，在十年前的那一天，爸爸和妈妈推开我的时候，我就应该明白了。”

是啊……

遗忘掉憎恨这种无益身心的东西，快快乐乐地活下去，难道不好吗？

我在这个学期之前所看到的的那个……优秀、美丽、耀眼的姬海棠，那不应该是她的假面具，那才应该是真正的姬海棠——她的亲生父母希望她所拥有的人生。

“而且就连我积累了那么多年的仇恨，现在想想也毫无价值。因为我的养父母……他们其实也是爱着我的吧，我是如此自私的人，只铭记着自己的痛苦，却忽略了他们的悲伤。他们一直像对待亲生的孩子一样抚养着我啊，我早该知道、早该悔悟了才对。因为就连最后，即使是在最后那一刻……”

她哽咽地捂住嘴，眼泪开始流下来。

“8月8号那天，当车子撞过来的时候，他们最后的动作，也是把我推开啊。”

说完这一句，海棠再也无法压抑住自己，放开一切，像是要把累计至今的，所有的痛苦与悔恨全部发泄一样，尽情嚎啕大哭起来。她滚烫的眼泪一滴滴落到我的脸上，我抬起手来，想要做点什么——抹去眼泪也好，抚摸她的脸也行，然而我的手臂骨全都断了，我根本无法动弹丝毫。

“哎呀……”

在恸哭声中，凌霄小姐有些败风景地出声。

“想不到最后，还是靠爱这种庸俗的东西解决了问题，哎呀呀，该怎么说呢……这对你们来说，也算是美谈一桩吧……”

“啊啊……”

我也忍不住发出没有意义的嗟叹。

想不到最后，这只是一个有关爱的故事而已。

在眼中装满了憎恨的巫马海棠，其实是一个被深深地爱着的孩子。

这一定是我这辈子所听到过的，最为讽刺、也最为美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