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刘三有什么赖以生存的手段的话，无论何时都处于“状况外”应该算一个。
对自己的处境没有实感，像浮游生物一样活在世上。
现在也是同样的情况。
“装死作战”宣告失败，又在无路可退的防空洞内遭遇阿修罗。
然后被当做肉盾使用，全身**，不仅如此下体还套着一个巨大的塑料瓶。
以示羞辱。
——明明是这样的惨状，内心却异常平静。
这样的自己真是令人抱歉啊。
“春……”
“闭嘴！不想死的话就听我的指令！”
“好——”
“闭嘴！”
“砰！”春躲到刘三这个肉盾后，俯下身子，开了第二枪。
虽然刘三已经有过被枪击中的经历，但是在意识清晰的情况下，如此近距离地接触枪战还是人生第一次。
原来开枪的声音是这么大啊。
大到相隔1米的自己都能被震到耳鸣，防空洞狭长的腔体成倍地放大了无烟火药的爆裂音，可想而知射击者的耳膜承受了多么巨大的压力。
还有就是那惊人的后坐力。
刘三敢断定，一个没有受过任何训练的新手，无论身体如何强壮，只要以不正确的姿势进行射击——光是后坐力就能让他骨折。
射出子弹，射击者反而最先受到伤害和冲击。
与动画和小说中描写的不同，开枪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在巷战中，你需要时刻提防射出的子弹以同样的方式从墙角反弹向自己；如果是在更为空旷的战场上，那么很不幸，你的每一次射击都有可能击中前方的友军；同样地，你也极有可能被流弹击中，它们则来自你身后的，友军。
很多时候就是这样，你怀着满腔的热血豪情上阵杀敌，最后却发现死在了自己人的手里。
你的牺牲完全没有意义，一点也没有。
这就是所谓“士兵的重负”吧。春也是士兵吗？
“砰!”
枪声再一次打断了刘三的思绪。
这是春多年来一直训练的技巧，也是她的作战习惯之一——在极短的时间内连续进行两次射击。如果敌人侥幸躲过了第一颗子弹，那么第二颗子弹就会飞向他躲避的路径。
在与“阿修罗”的无尽缠斗中，春靠此一直保持60％以上的命中率。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出乎春的意料，这一次的敌人“狐猴”灵活地闪开了，并且连续两次躲过了自己的攻击。
严格的来说不能算是“闪开”，而是事先预判了子弹的飞行轨迹。
在子弹还没有射出枪膛之前，通过枪口的角度和位置推算出弹道的所有可能性，然后计算子弹每一次反弹、每一次翻滚、每一次减速的路径。
最后选择生存几率最大的方式进行回避。
所有这一切都在0.1秒之内完成，而身为对手的人类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
如果说死去的两位兄长分别代表着“狂暴”、“膂力”的话——
狐猴则代表着“灵敏”。
敏于攀爬，敏于奔跑，敏于算计。
四肢像壁虎一样可以吸附表面光滑的物体，修长的躯干能够自如地穿梭于枪林弹雨，同时大脑还拥有媲美计算机的数据处理能力——如果阿修罗也有大脑的话。而人类呢？这些可怜的东非狩猎采集者的后裔，最多只能同时数出7个物体，就算拥有一个脑子速度也慢得出奇，只会帮助你们不断地做出错误的决定。
例如春，你看似聪明的行为，实则鲁莽至极。
拜你的跳弹所赐，我真没有想到在战斗刚开始就能够收集到这么多的数据：子弹的初始速度、手枪的精确口径、手腕对后坐的控制力、混凝土墙体的形变模量以及摩擦属性。
数据足够了，甚至太多了。多到我可以算出直到弹夹被打空，你射出的每一发子弹的飞行轨迹。
它们像蜘蛛一样，在这个混凝土洞穴里织出了一张细密的网。
可是没用的，我总是能找到足够的空隙。
如果现在是在下围棋，我连100步之后都想好了，你们却还不知道怎么开局。
人类怎么老是这样啊，永远都不知吸取教训。
永远都重复着同样的错误。
一群弱智。
真是无趣。
所有的对手都那么蠢、那么不堪一击。
还有那个**的男性，这就是你所谓的计谋吗？
丑陋。
欣赏水平低级。
破坏了蛛网几何学上的美丽。
本来不在计划之中的，干脆也一起“抹除”掉算了吧。
无聊。
无聊到痛苦。
无聊到一片空虚。
没人陪我玩。
我好孤独。
所以，快点结束吧，结束这个根本就没有对手的游戏。
我已经给够两位杂耍的时间了，快点让我杀掉你。杀掉你杀掉你杀掉你。
——“砰！砰！”
两次射击，间隔0.74秒。
哦，就这样啊。
那么我就从坐标（129.32375.102545.001）穿梭到（124.39834.15013177）；速度设为6；以第078型姿态进行规避。
你看看，一下子就躲过了。
还是太慢了啊，你。
无论怎么翻滚，怎么躲藏，想尽一切办法射击都是白费力气，你永远也没办法击中我。
因为我太快了。你慢，我快。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世间自有其运行的规律，我们都只是机器而已，在宇宙大爆炸的一瞬间，因果的链条就已经确定，那么我们就只能按照剧本运行下去。
反抗剧本是没用的，因为反抗这一行为本身也写在了剧本里。
在这个剧本里，我通过计算，看到了你的死亡。
被我杀死的命运。
我也很难受。
但是无论我们怎么挣扎，宇宙的熵只增不减。我们连同宇宙，都只是在缓缓走向热寂。你会灭亡，我也终将化为灰烬，这只是时间先后上的问题。
很无趣。
所以请原谅我吧——
“砰！”
还剩四发。
就算徒劳无用，春还是在继续射击。瞄准它，射击、射击、射击。
“砰！”
还剩三发。
你的子弹只能迟滞我的前进，却无法改变自己的宿命。
直线距离：40.32米，速度从6提升到7。我马上就过来了，马上就给你们解脱，人类的男性、人类的少女。
“砰！砰！”
低下头，匍匐身体，从左侧滑向墙壁。一枚子弹从头顶掠过，另一枚则擦过了自己的右后足。以人类的速度而言，算是非常了不起的攻击。
但是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躲了过去。
没用的。都没什么意义。
你还剩一发子弹。
所以现在轮到我开始表演了，表演这出死板的舞台剧。
先是你，男性。
你这个丑陋而又残缺的肢体，就这么突兀地立在这里，破坏了这个空间中数学的和谐性。
从刚才开始你就一直在大喊大叫，很痛苦吧?
我也很痛苦。
对自己的存在感到很疑惑，对吗?
我也很迷惑啊。
被自己的战友背叛，捆绑在十字架上充做肉盾，又被流弹击中腹部，肠子流了一地。
就算这样也还活着吗。
好羡慕你啊，拥有如此精彩的剧本，可以玩这么有趣的游戏。
所以——
我决定先“抹除”掉你。
从侧壁跳下，四肢粘附住床板，腹部正对你的胸口，通体漆黑的嘴部略高于你的头顶。
成功。
那么就从头部开始吧，先吞食掉你的眼睛，再剥去你的头皮，砸碎你的头盖骨，一击毙命。
最后，将尔等污秽从世间洁净。
“砰！”
最后一颗子弹。还要做垂死挣扎吗，少女?太显眼了，太容易了，这根本算不上什么偷袭。
因为我早就计算到这一步了，没用的。
自己只需一偏头，就可以避过子弹的路径。只需一偏头就——
……怎么回事……
怎么会这样啊？
自己——
被刺中了。
一把刀——把自己刺中了。
就从床板的那个洞里，刺穿男性的**，撕裂他的直肠，捅破他的前列腺，刀刃剖开他下腹的表皮，最后刺中了紧贴在他身体上的自己。
用最原始的、最直接的方法杀死了十字架上的男性——也杀死了我的实体。
简单到一目了然，不言自明。不需要任何计算，也不需要速度与灵敏。
所以，你的所有的射击都是幌子，都是为了吸引住我的全部注意力。
最后这一刀才是你的真正目的。
是这样吗，春？
你一开始就想到了，对吗？
想到了耽于计算的我，和思路简单的你。
我就这样掉进了你织好的蛛网里。
而作为蜘蛛，当猎物紧紧捆缚好后——就用螯肢杀死它。
就这样结束了。
我虽然赢得了棋局，你却掀翻了整个棋盘。
有趣。
这种玩法——
还真是有趣啊……
2018年5月10日01时10分，世界开始重塑。
“……”
2018年5月10日01时11分，世界重塑完成。
“我离弃你不过片时，却要施大恩将你收回。
……
吹嘘炭火、打造合用器械的铁匠，是我所造。残害人、行毁灭的，也是我所造。
凡是为攻击我而造的武器都必将被摧毁，凡是在审判中诋毁我的言论都必将被定罪。”
刘三醒了。
眼前是一位少女。
一手持圣经，一手持兵器的少女。
年龄不明，身份不明，国籍不明。
“这是以赛亚书第54章。”
“你醒了。”
“算是醒了吧。”
“那就好。要吃面包吗?”少女合上圣经，递给刘三一块拿破仑蛋糕。
酥皮掉了下来，落在了刘三的脸上。
“这不是面包，这是蛋糕。”
“看来你还没完全清醒。”
“我大概是庄周梦蝶了吧。”
“也许是蝶梦庄周呢？”
“……”
“现在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了吧？”
“KA-1772，我的家。”
“能把绳子给我解开吗？”
“……可以。”
夜晚的防空洞很冷，呼啸的风从黑暗的深处吹来，头顶的荧光灯一暗、一明。在闪烁的光影里，刘三看不见春，也看不见自己。
刘三那时还很年轻，春也很年轻。
但是他们看到的都是痛苦和悲伤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