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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在巴比伦河畔我们坐下来哭泣

钢棍侠

  

刘三这辈子都忘不了第一次见诗狂的那个午后。

4月末的北郊满城飞舞着柳絮,它们肆无忌惮地钻进一切带有孔洞的东西里,钻进耗子洞里下水道里路边用过的卫生巾里,钻进刘三的鼻孔和口腔里,惹得他打了一下午喷嚏。

所以当多年后刘三回首往昔,他总是把这段记忆和柳絮联系在一起。

人类的记忆是非常奇怪的东西,我们努力地记下生命中发生的每一件重要的事情,但随着岁月流逝,它们的细节会逐渐丢失,直到只剩下一个残破的片段和一群模糊的身影。

但这并不意味着遗忘。最后的最后,某些回忆往往会变成我们身体的一部分,印刻在我们的骨髓和血脉里。

比如和春的所有经历。

又比如和诗狂的相遇。

它们和柳絮一起构成了刘三此生为数不多的回忆。

那天,名为春的少女将他绑架,又把他强行带到了北六环一间廉价的出租屋里——他就在那里见到了诗狂。

“咚咚咚”,门敲了三下,似乎是某种暗语。过了很久——大概有十分钟吧,就在刘三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门开了。

眼前是一个穿着油腻T恤的中年男性,哪怕用最保守的方法估计也得有260斤。

小小的出租屋内,外卖的饭盒一直垒到了天井,地板上散落着用完了的纸巾,布满蚊虫尸体的墙壁上贴着“luvlive”的海报,唯一干净的角落被用来陈设手办、书本和模型。

门前的过道摆放着三桶粘稠的液体,室内混浊的空气连同肥宅身上那股浓烈的臭味熏得刘三睁不开眼睛。

凸起的肚皮被宅T衬托出了一个完美的抛物线形,沾满雾霾的柳絮从敞开的门口不断飘进,黏在了满是头油的鸡窝般的头顶。

终于让我遇到一个货真价实的死肥宅了,刘三心想。

春向他点头致意,肥宅则露出了一个猥琐又油腻的笑容作为回应。

春似乎和这位凶猛肥宅很熟悉。

但是紧接着他就看到了在春身旁站着的刘三。

在古老的默片时代,演员们只能通过夸张的面部表情来表达情绪。刘三觉得自己也在观看一部默剧:只见那肥宅一秒钟前还挂满笑容的脸瞬间凝固,他的面颊随着笑容的消失迅速变成了肉冻状的固体,不知是出于愤怒还是恐惧,那对腊肠一样的嘴唇立刻颤抖了起来,显然他对刘三这个陌生人持有巨大的敌意。

透过玻璃瓶底厚的眼镜,一股强烈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此情此景不禁让刘三想到了上世纪一部吸血鬼动画中的经典场面。

屋内没有第四个人存在,毫无疑问眼前的这尊肉山就是诗狂先生了。

能和春这样异常的少女结交的人一定不怎么正常,这一点刘三心里非常清楚。但刘三没有料到的是诗狂居然是这样的……丰腴。

在刘三刚听到“诗狂”这个称号时,他的眼前浮现的是一个周身散发仙气、隐逸山林的世外高人形象,至少也应该是个满腹经纶的清癯老头,摇着蒲扇,饮酒作诗才对。

“诗狂”这两个字实在是和眼前油腻的中年肥宅太不搭调了。不仅仅是不搭调,完全就是在向反方向发展,“诗”变成了沾满不明液体的小黄本,“狂”则变成了山猪一样咆哮着打call的场景。

身为一个肥宅,就应该取一个类似“噗噜噗噜铃~”或者“梅露露☆suki”这样的网名才符合常理。

完完全全丢失了肥宅的本分,肥宅失格。刘三可以想象一个45岁仍然是处男的肥宅neet,在某一天被小偶像用看垃圾一样的眼神嫌弃之后,终于彻底爆发开始向这个充满现充的世界复仇,于是他用刚施过法的右手抄起泛着黑色油污的鼠标,开始在网络世界中寻找像春一样的无知少女,用“诗狂”这样能够满足中二少女妄想的充满艺术家气息的网名诱骗她们来到这间出租屋内,然后尽情发泄他永远也无法满足的**……

无论什么时间地点都能进行丰富的脑补和妄想,在这方面刘三说不定是个天才,尽管他的妄想和“缜密”的推理总是错的离谱。

但这一次他至少猜对了一半。

诗狂确实是一位45岁的可悲无业处男家里蹲,在这个社会的鄙视链中比刘三还要低级。

诗狂和春也确实是通过网络互相认识的。

但是春绝对不是什么无知少女。

总是在这样关键的判断中出错,然后一步步走进疯狂怪异的陷阱。

十年前是如此,现在也是如此,刘三总是不知吸取教训。

“这个人也能看见。”名为春的少女把刘三的一只手臂举起,面无表情。

总是能用最为简洁的话语传递无比丰富的信息,没有一个字多余。

诗狂很快就明白了春的意思,他的表情立刻由暴怒转变为狂喜。

肥硕的身躯灵活地向后一跃,像得到粪便的猪一样高兴地在肮脏的猪圈里窜来窜去,油乎乎的嘴里时不时发出****一样的咆哮声。

整个过程中春都没有任何反应,她应该是习以为常了。

看到眼前这一幕滑稽的场景,刘三也多多少少明白了“狂”的含义。如果眼前就是他身为一个人类表达喜悦的方式的话,那么绝对当得起一个“狂”字。

正当刘三犹豫着要不要采取一些措施时,诗狂主动停止了自己的咆哮,然后晃动他260斤的身躯慢悠悠地向刘三走来,清了清喉咙,用拙劣的戏腔吟唱了起来。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好像是李白的一句诗。

刘三本来期待着某种现代社会陌生人初次见面的礼仪,所以他把自己的右手伸了出去,期待着诗狂能有同样的反应,但显然外部世界的规则在这个肥宅的结界里并不适用。

刘三在这两天开了许多新奇的眼界,世界观受到了轮番轰炸和冲击,所以现在无论如何怪异的遭遇他都能够坦然面对。这次他又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用一句诗来自我介绍的人。

“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至于斯?”见刘三没有反应,诗狂带着询问的语气唱起了楚辞,他的表情十分真诚,不像是在戏弄自己。

难道楚辞也是他见面打招呼的一种方式吗?或者他在询问自己的身份?又或者他想要表达对自己的怜悯?

尽是些含糊不清的诗句。

刘三也只好畏畏缩缩地将自己空悬的右手缩了回去。

但是刘三还是决定用正常的方式介绍自己。

“您好,我是刘三,您就是诗……狂先生吗?”在快要念出“诗狂”这两个字时,一种久违的羞耻感涌了上来,自从初中毕业之后刘三就再也没有体验过这种感受了,这种感觉饱含着蔑视整个世界的勇气和对自己生活不切实际的期许,洋溢着所谓的青春气息。青春啊,还真是美好呢。可惜自己早已经没有什么青春了,而且正在大踏步地向30岁迈进。所以刘三不得不停顿了一下,以便整理自己的心绪。

诗狂这边则是完全进入了酒神狄奥尼索斯的领域,自己一直期待的天命之人终于出现在了面前,他是那么的真实,富有同自己相似的气息,此刻怎么能不好好赞美一下命运的奇迹!

“活在时日中的我们啊!是算个什么?谁又不算?人乃魂影之梦。一旦天神词语的澄辉蔼蔼,明媚的扶光委照正气之人,今生光阴何其甜美!”

赞美诗歌!赞美艺术的古希腊!赞美竹林中的魏晋!赞美阿拉伯的穆台奈比!

可惜的是刘三虽然一直混到了博士,文化素养却达不到应有的水平,文盲倒是不至于,但半文盲是肯定的。

因此,在面对着用高腔唱出的古希腊乱码一般的诗句时,刘三只能选择用“那个字”来回答,就是“那个字”,那个古朴而又不失简约,完美体现了中华民族五千年来积淀的智慧,可以用来回答一切宇宙的终极问题的字。

“嗯!”

刘三昂首挺胸,像一个少先队员一样堂堂正正地把它说了出来。

蕴藏着刘三无比复杂感情的洪亮后鼻音瞬间击穿了诗狂那敏感又多情的内心。

在温泉关和列奥尼达斯第一次相遇的薛西斯也是怀着同样的感情吧。

“相逢莫道不相识,夏馥从来琢玉人。”

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君子以诗会友,何其风雅!

刘三既不是君子,也没有什么朋友。他唯一知道的就是那个蕴含魔力的字眼也对诗狂起不了作用。

虽然听不懂对方到底在说什么,但是包含于诗句中的浓烈情感还是传达到了刘三这里。面对一颗男人炽热的内心,刘三顿时语塞,平素善于狡辩的他竟一时间找不出什么话语来回应。

他该不会是渴求着我的肉体吧?

已然对二次元纸片少女完全失去了兴趣,从此踏上了禁忌之爱的修罗之路是吗?

但是就算这样也要好好回应恋慕的心意。

“那个……不好意思我不太明白……就是……您刚刚到底说了些什么呢?”

仿佛受到了某种巨大的打击,刘三话音刚落,肥宅就一屁股坐了下去,身后的一个tenga被巨大的重量挤压变形。

站在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春看穿了刘三的心思,说出了那句决定性的话语:

“诗狂先生不会说话,只会念诗。”

与其说是解释,不如说是定义。

诗狂自己给自己下了一个定义。

身为诗狂,就只能吟诗,除此之外不发一语。

对话的形式超越了话语本身的意义。

异常在他身上向另一个方向微妙地扭曲。

给自己贴上标签,然后将自己囚禁。

又好像中二年纪的少年在给自己增加设定。

中二少年或许能这样坚持几小时,最多几天——再长他们就装不下去了。但是眼前的这个男人绝不是中二那么简单。他似乎有种强烈的偏执,执着于诗句,执着于完全用诗句和他人交流,完完全全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

妄想把矛和盾统一起来,执着于永远不可能实现的目标,就算撞得头破血流也不会改变自己,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谓的偏执。

诗狂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矛盾。

代表平静的诗歌和纯粹的疯狂之间的矛盾。

肥胖宅男的外表和口吐莲花的内心之间的矛盾。

“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他失神地望着飞舞的柳絮,喃喃自语。

“身为物逆旅,生乃远行客。”

这些诗句没头没尾,像一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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