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晚餐时间，苏眼看上去没有任何异样，一如往常的安静，对于信不时投去的目光她只是腼腆地微笑着，仿佛已然忘却刚才发生了什么。
她今天一定经历了某些不愉快的事，使她惶惶不安。她似乎并没有说给信听的打算，信也觉得不该逼问她。当她想说的时候她会说的。
饭食的可口无法掩盖气氛的尴尬，信最讨厌这种不自然的安静。他不自在地环视了一周客厅，仍是往常平平无奇的光景，不过在靠近主门的墙缘下，他发现了一小块浅绿色与白色相间的纸片。他放下箸，起身走过去拾起，上面还有残损的条纹码和只剩两位数的邮政编码，左下方的半壁江山上，书写着一个印刷体的“人”字和圆珠笔写的“苏”字，在“苏”右边是残肢似的目字旁。很明显，这是一张大众快递的快递单，从落款的位置来看，苏眼应是收件人。
信侧身望向苏眼，问道：
“你今天收快递了？”
苏眼身子一颤，手上的筷子㗇然坠落，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她看着信的眼睛带着不安，沉默了数秒后点了点头。
“谁寄东西来了？”信追问。
“我妈妈，她寄了件新衣服给我。”苏眼淡然作答。
“她知道你在我宿舍吗？”信像被抓住把柄似的有些紧张。
“嗯…今天早上和她聊过。很难得的机会就说了许多。”她将脸埋在长长的头发内。
大众国的国民除了一小部分常年在外的科考工作者，其他大多数人都居住在平均海拔高达三千多米的屋脊大陆（这块伟岸的土地面积约有250多万平方公里，据说在遥远的古代，如此广袤的幅员依然不能算作大陆。），建国初期为方便管理，人们经过研究和投票表决将屋脊大陆划分为A、B、C、D、E、F、G、H八个大区，又在各个大区内再设若干小区，用数字进行排列分区。各区域之间设立了地上地下多达四百多条高速直达通道，即便从最西北端的H3区到最东南端的B5区，最多也只需花费三个小时。从光明高校所在的D4区到信与苏眼的故乡E1区坐悬浮列车其实只有40多分钟的路程，只要他们不觉得麻烦，每天都可以回家而不必住宿。
大众快递是国内最高效、服务态度最好的快递。人们可使用自由芯片的网络功能登陆大众快递的官网选择下单，任一成年公民每天都拥有三次免费寄件服务，只要单件重量在15公斤以内即可。如果是苏眼的妈妈寄来的快递，当天到达是理所应当的事。
“嗯？挺好的。”信说着将碎纸条扔进垃圾桶，又回到饭桌用餐。他低着头，视线的余角隐约看见苏眼时不时望向自己，结合之前的种种反应，信断定她一定在隐瞒着什么。
不过，不能太过直接的逼问她。要找个更好的时机，或者在不被她察觉的情况下自己去探明真相。
吃过晚餐后，苏眼说自己有些头晕。她本就因为贫血容易出现头晕目眩等暂时性症状，再加上近日因“心理原因”引发的病情，使信对她不免更为关切。他让她先进屋休息，自己将餐具洗净，又将两人的衣物放入洗衣机中清洗。在拣苏眼的内衣裤时，信终究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但他必须克服无聊的害臊。在将衣物晾好后，信打开衣柜，翻了翻放在下层的苏眼的衣物。信确信里面有的都是他从苏眼宿舍拿来的衣服，并没有任何一件不曾见过的新衣服。
苏眼竟然对他说谎。
但是，她今天应该确实收到了快递。因为确凿的证据也就是那一块写有苏眼四分之三个姓名的纸片在信的手中，所以苏眼没有否认收到快递的事实，只是没有坦白收到的到底是什么。
她听到“快递”二字时吓得脸色苍白，连筷子都掉到了地上…一定是什么令人感到不祥的东西。可又是谁寄来的？
苏眼进屋休息时已是18:27，距离对塞纳等犯罪嫌疑人进行审讯的时间还有将近一个半小时。时间不算短，苏眼可以稍微休息一下，她对这种事情一向抱有类似恐惧的消极心理，先让她睡一觉稍作缓冲也是很好的，信想。
收拾停当后信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这是苏眼昨夜睡过的地方，明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信却更加喜爱这张沙发了。
他打开了自由芯片的网络功能，进入了光明高校的官方网站，点击了学生会的留言板，十几万条留言如蜂潮般弹飞而出，这惊人的数量令信愕然。每隔五秒刷新一次页面，总留言数都能蹿升三位数之多。信嘴角微微上扬，不知道他怀着怎样的心情。他随便拉下页面，看了其中一些比较有意思的留言。
—当犯罪嫌疑人的名单公布的时候，我相信聪慧的各位心中都有了自己认为是罪犯的人选。但我认为在来正式的审讯开始之前我们不应该将自己的想法溢于言表，因为这么做无疑会干扰到其他人的判断。请记住，尽管我们所有个体都具备足够优秀的判断力，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自信到狂妄的地位就有损公民的风貌了。依我观察，有相当一部分同学所见略同，他们抱成一团，从今早起便对怀疑的对象抱以极不友善的态度，周围的其他人耳濡目染，也对那个有嫌疑的同学冷嘲热讽。这种做法是对该同学的不尊重，在罪名成立前他是无罪之身，与我等一样。对他不敬即是对个人意志的不敬，而不尊重单一公民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大众国建国精神的蔑视。更何况，在大众未做出选择时，一个人或一部分群体的判断未必就是正确的，通过不理性的言行拇宣扬自己的态度，这是对其他人意志的恶意引导！
这条留言被踩次数高达3261次，获赞则不过458次，发布此留言的用户id是1***57（网站的留言板或社交功能中的匿名信都会将6位数的公民id屏蔽掉其中三位，数字的位置是随机的，而且每一次发表屏蔽的数位也都是不同的），信很想知道他或她的完整id是什么。这个人的想法与他很相近，与激进到可以说昏昧的其他大多数人的思想一比，处处透着理性的光芒。
然而，在他这条留言底下的回复，大都是反驳他的意见。但这些反驳无理无据，绝大多数都只写着“我反对你的观点”，让人啼笑皆非。
当然，有趣的留言还有许多，比如说这段：
—犯人未必就在这些人之中。
—学生会锁定这些人即是犯罪嫌疑人是因为认定了犯人出于学校内部，而得出这个结论的根据是那把疑似凶器的锤子出现在了非校内人士很难知道的自动分解式垃圾桶的隐藏扩充桶中。
—事实上当我看到学生会的汇报时我惊了，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我们学校的垃圾桶内居然还隐藏着另一个同样拥有24小时后自动分解功能的扩充桶！我相信和我一样昨天才知道这件事的人一定不在少数。学生会根据常理判断，得出校外人士不知道扩充桶的存在，可事实上即使是校内人士也有相当多的人不知道，那么反过来说：校外人士是不是有人知道扩充桶的存在呢？答案是肯定的，一定有校外的人知道这种东西的存在。比方说生产这种垃圾桶的工厂员工，他们就知道，假如他们在午夜时分潜入校内，用锤子砸墙似地破坏了雕像，再把锤子扔进扩充桶，拍拍手走人，这也并非不可能啊。
—只靠常理来做判断是不正确的，因为这本身就是一件不符合常理的恶劣案件。如果想通过知道案发时间内有哪些人出现在雕像附近，理应把校外的人也列入检查范围之内。
不必看，这样的言论是不可能得到大众的认可的，因为留言者对广大群众崇高的人格提出了污蔑式的质疑。大众国普遍的社会认知是：行走在这盛世的人都是最好的人，他们甚至没有半点坏心眼儿，即便有，也只是万分之一的个例。不能因为一粒老鼠屎而坏了一锅粥。在他的留言的描述下，全国上下十几万人都有可能是犯人，因为他的逻辑是所有人都有可能做到这一犯罪。大家都有嫌疑？大家都应该受到调查？踩，踩踩踩，踩死你，你才是最有嫌疑的吧？居然在这里妖言惑众？0个赞，35741个踩，大众英明。你以为你发表这样不负责任的言论不会受到惩罚？别忘了计票系统会扣减被踩次数多于浏览者半数的留言的发布者的素质评分，你被踩了三万多次，回家抱着《四法详解》等着素质评判所的人带你进所里进行再教育吧！
另外，还有人从另外的角度质疑了学生会的判断。他也可能是她看来是个比较大众的好公民，虽然观点很大胆，但描述的方法温文尔雅。
—我有一个可能有些放肆的假想，假想，仅仅是假想，当然很可能是错误的，但在这各抒己见、谈论得如火如荼的气氛热烈且充斥着真知灼见的学生会留言板上，我相信自己的不经之谈也能拥有一席之地。请大家允许我阐述一下自己不成熟的观点，我相信其中一定有幼稚的甚至是错误的地方，希望大家发现的话能指出来，我主要是来学习、完善自己的价值观和认知的。相信经过睿智的大众亲力亲为的点拨，我对大众意志的认知能提升好几个档次，并将我个人意志逐步向大众意志的方向靠拢，成为一个在选择上与大众共进退的人。
—请允许我再强调一回，以下的言论只是假设，是为了使已经足够活跃的讨论气氛加倍活跃而提出的讨论议题，并不代表个人的观点。
—假设：那把沾有石膏渍的八角锤并非作案工具呢？有没有可能犯人用了别的手段？
是啊，是谁给了学生会那么大的自信断定那把八角锤就是作案工具呢？因为上面沾着石膏的痕迹？因为它出现在校内的垃圾扩充桶？因为它刚好在特定的时间内被人扔了进去？这些都算不上确凿的证据吧？只要犯人有心，可以利用这样天真的判断方式刻意伪造，使人们错误地认定作案工具为八角锤，事实上犯人用的是其他工具呢？
遗憾的是，这位用户抛出的疑问并没有得到人们的认同，大家都觉得学生会的判断合乎常理。他们委婉地否定了他的假设，认为这是不成立的，作案工具必须也只能是八角锤了。信看着这些侦探家们温和的推理，鼻腔中不由自主地蹭出轻蔑的笑把。
「这就是大众的判断！他们认为是对的就是对的，少许人的生僻观点往往不值一文，多么死板的价值观。让一群并不具备的年轻学生来侦察如此恶劣的刑事案件，想法单一纰漏无数，这样真的能抓到真凶吗？怕不是抓不到，临了大家投个票，把自己看着最不顺眼的家伙给投死就了事吧？」
他还是哈哈地笑出了声，虽然尽力控制着音量，但还是很刺耳。只是这样怪胎似的癫笑，信总觉得还不够，他很想将拳头捶打在沙发前的茶几玻璃盖上，可一想到苏眼还在睡，这自私的念头还是打消了。他也不笑了。
「果然有问题啊，这个看似无比开明、欣欣向荣的大众时代。看来我一直以来的怀疑并非空穴来风，这么长时间为明哲保身而装作模范生的样子完全是装对了。就这帮**玩意儿，算什么“人类历史上素质最高的公民”？自以为是罢了。再说，人类这种本性难移的恶心生物，有可能在同一个时期内保持整体的高素质吗？世上没有两片脉络完全一致的叶子，也不存在两个品性完全相同的人。全国的人都是最好的人？我们为什么会相信这么明显的谎言呢？」
信双手抱在后脑勺，伸伸懒腰。
“因为不相信的话，是无法在这个时代活下去的。”他脱口而出。
丑恶是客观存在的，大家都是丑恶的人，只是大众时代万年历史在不断矫饰，不允许人们察觉自己或旁人的丑恶，以致于发觉真相的人假装未发觉，未发觉真相的人不想去发觉，所以人口素质是完美的，时代是和谐的，国家是正常的，体制是健全的…
—毫无疑问，最后两名出现在雕像附近的学生是最具嫌疑的人。今晚的审讯应着重对二人发问。
—还发什么问，看看素质评分就知道了，那个塞纳·阿隆索近期的素质评分，画成函数图像就只剩递减区间了。我想犯人是谁已经很明显了。
是啊，何必走那些无聊的程序？全凭人心甄别不就得了？这可是个无政府主义的全民民主国家，为了给予人治最大的自由，连法院之类的单位都取缔多年——事实上这个国家甚至可以说没有法律。四法？《未成年人宽恕法》？《个人选择尊重法》？《自由币直接交易禁止法》？《民意至上法》？嗯，这是个有法律的国家。
不必再看了，留言板到底只是留言板，并非可供考古的古代遗迹。同是生活在一个时代的人，说出来的话不过老生常谈，并无甚可读价值。
信关掉网页，进入社交页面，在好友列表中找到塞纳·阿隆索，查看了他近期的素质评分走势图。那确实是一条持续滑坡的抛物线，以这个社会的价值判断方式来讲，他确实存在道德败坏的倾向，被大众怀疑也是理所应当的事。但信知道，塞纳的素质评分下滑的主要原因是成绩不好，外加上个月值日更换操场升旗台的大众国旗时失手将国旗掉在地上，使鲜艳的旗帜染上两处肮脏的泥渍。他的道德是好是坏，信并不清楚，只知道塞纳具备在这个时代生存所应具备的奴性，他本不应成为众矢之的，现在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可能是因为其他人没他那么像奴才的缘故吧。
相比塞纳，信完全不担心托尼学长，他不可能被大众怀疑，至少今夜过后他会被判无罪——哪怕他其实是有罪的。
托尼学长是广大学弟学妹憧憬的榜样，光明高校的游泳部在几年前的地区大会上仍是鱼腩，但在近两年已是金牌收割机。尤其去年，托尼学长参加了八个单项项目，勇夺七金一银，男子团体赛更是凭借他最后一棒的逆天表现实现了伊斯坦布尔奇迹般的大翻盘，为世人所津津乐道。今年年初他因伤遗憾的宣布退役，但又为游泳部引进了像信这样更具实力的选手，作为教练他不断敦促学弟学妹，在春季大会上又包揽了所有项目的金牌，为光明高校赢得了极高的赞誉，也为他自己赢得所有人的尊重。
除了对游泳部的贡献，他的学习成绩也十分优异，在高三年级名列前茅，老师们对他也十分喜爱。
而且，他没有女友。优秀而无美伴的人，更不易遭人嫉恨，与人相处也更为自然。
至于他为什么会在那个时间点出现在雕像附近呢？信完全不觉得意外，因为从宿舍前往游泳馆，喷泉雕像是必经之路。每天凌晨托尼学长都会独自一人踩着夜的余影到游泳馆，更换泳池的水，准备好当天训练需要的器材与道具。他几乎每天都在孜孜不倦地重复这些工作，假如向上翻看他之前更多日子的定位信息，你会发现凌晨四点多的时候他总是会经过喷泉雕像。这是他的日常动态。
以目前的舆情来看，塞纳真的十分危险。尽管没有充分的证据证明他是犯人，可同样没有充分的证据证明他不是犯人。更要命的是，他自己也认为自己可能是犯人。
不可以让他被判刑，不管这个国家的人们是怎么想的，总之信不允许这么愚蠢的事情发生。他必须战斗。
19:51，苏眼醒了，悄声悄步地走到信跟前，着实吓了他一跳。她倒了杯热水喝了一半放在茶几上，随后在信身边坐下，不料信拿起她喝剩的水一口气喝干了。
“……”苏眼红着脸看着他。
“嗯？哦…”信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不好意思，因为是我平日用的杯子不经意就拿起来喝了。”
信说这句话时脸也有些发烫，他回想起浴室中苏眼偷袭式的吻。她温软的唇，她芬馥的吐息，一经回味信便觉得胸口发热。
“在线直播要开始了吧？”苏眼的语气有些不自然，信发现她的眼皮在跳，“总觉得这种事情好可怕，却无法逃避。”
“是啊，可这就是大众国民政治生活的一部分，必须放平心态正面看待才是。”信觉得自己真恶心。
“为什么这种事情会成为正常的社会活动呢？这和古代的邪教集会有什么区别？”苏眼声音抖颤。
信吃了一惊，他望向苏眼，发现她一副悲戚痛苦的表情。突然间他觉得苏眼更加纯洁了，像刚刚消融的冰雪。假如世上只有一个人是干净的，那绝对是她。原来她和信一样，也察觉到这个时代的诡异了。她只是一直在忍耐。
在她面前，信不用再伪装了。
“是啊，真是个混帐时代。”信笑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