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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家庭相册

大众时代

  

苏眼其实是个混血儿。

“苏”是她的姓氏,她随母性。母亲是东方人种,在遥远的古代,世人是以肤色来区分人种的,所以她应该算是“黄种人”,不过她的皮肤甚至比大多数“白种人”还要白皙,苏眼遗传了母亲的这一点,但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母亲的白皙透出一种病弱的凄美,而苏眼的白皙是水露般的剔透与梦幻。

母女二人无疑都是出类拔萃的美人,但美的风格大相径庭。尽管都是自小体弱多病,但母亲天性活跃,喜欢与人打交道,懂得展现自己的个性与魅力,也因此从小到大一直有人追求;苏眼却内敛怕生,对于社交活动十分消积,除了她深恋的纪信,她不把任何异性放在眼里,也从未被异性示爱过(直到上次的海滩之旅遇见那个灰发男孩为止)。

父亲是个白种人,与母亲人潮中鹤立鸡群般的突出不同,他是个看起来一无所长的普通男人,他的一生也可以用平庸来描述,娶苏垣为妻是他的人生巅峰,其他时刻都只是平面直角坐标系上一段y值很小的平线:一般的工作,一般的的收入,一般的素质评分,一般的社会贡献值,一般的长相。为什么母亲会恋上如此平平无奇的父亲呢?这样的问题看上去对死去的父亲很不尊重,但苏眼一直都有想过,后来她终于向母亲发问,母亲的回答是:“正因为你父亲很平常我才喜欢啊。”

苏眼的家中有一本很厚很厚的家庭相册,记录着父母从童年至老年的每个瞬间,在相册接近尾声部分才有她的登场,毕竟母亲在五十八岁的高龄才将她产下。苏眼一直很想看看自己刚出生时的样子,可惜的是相册中并没有记录那一瞬间的照片存在,她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因为信刚出世时就有拍照,那是一张拍摄于产房,信与面色苍白但满脸幸福的母亲同框的照片。苏眼问过母亲为什么当年生下她的时候不拍张照片留念,母亲一副很奇怪的表情,说记得有拍过但不知道藏到哪儿去了。

苏眼和信在班禅海岸玩了两天三夜后回到了E1区。在这趟轻快的旅程里,苏眼和信确立了非正式的情侣关系,每每想起这件事,眼就觉得胸口一紧,有种长久以来的梦想终于实现的感觉。她刚放下行李便躺在床上,双手捧着脸颊不自觉地发笑。

“什么时候回来的…话说你怎么笑嘻嘻的,有点恶心啊。”

母亲慈祥中带刺的话音打断了苏眼甜蜜的回味,她吓了一跳,赶紧坐起身。

“妈,你进来之前总该敲门嘛。”苏眼满脸通红,从肌肤传来醉酒似的醺热使她意识到这一点,于是她选择垂下头,想用长长的刘海协助掩饰窘态,却突然想起自己已经把刘海剪掉了。

“你把刘海剪了?”母亲显得饶有兴致,她走上近前,“虽说早就该剪啦,但这突然的变化总该有个契机吧?你和小信怎么了?”

“没怎么…”

“休想瞒过我!”母亲挠了挠苏眼的腋窝,弄得她直发笑。

“住手啦…哈哈…妈妈快停下…我说…”

像是个自述罪状的犯人,苏眼将此次海滩之旅的几乎全部事情都和盘托出,没有说出的部分要么是不重要的要么是不能说的:比方说某个少年突袭式地突然告白的事件,她将其归类为不重要的事;又比如信给泳装化的她拍摄了一组写真且在拍摄过程中有过种种难以启齿的亲密而健全的身体接触,苏眼又把此事归类为不能说的事。其他的事,启程与归途所见,班禅海滩的怡人风光与当地的风土民情,以及在佛陀旅馆中与信两天三夜除写真事件之外的健全同居生活,苏眼一一吐露无遗。

“只是这样?”母亲表示疑惑。

“就只是这样。”苏眼如实应答。

“啊,真无聊啊,你也是,小信也是。”母亲早已白发苍苍,但那双好奇心旺盛的眼睛依然彰显出她内心的年轻,“你们已经到了可以这样那样的年纪了,不要太拘谨,要放开啊…”

“‘这样那样’是哪样…”

“就是那些敞开心扉毫无忌讳狂热奔放的零距离接触啊。”

“……”

苏眼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选择使用自己最擅长的技能,那就是闭嘴。

“我第一次和男友约会的时候可疯狂了,我们在游乐园玩,本来很轻松愉快,他突然说要不要去鬼屋,还没等我答应他就把我拽进去了。鬼屋真是恶趣味的地方,发明这种东西的人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我当时可吓坏了。结果他把我拉到一个角落,告诉我躲在那里就不会害怕了。我点点头,他突然亲了过来,然后我们就发生了关系,那是我的初体验,居然是在阴森森的鬼屋里…”

母亲真是个很有勇气的人,她真敢说,我才不想在那种恶意十足的地方和信做,苏眼想。

“爸爸真是个坏蛋啊。”她觉得母亲说得那么起劲,自己不发表一下意见就太过分了,但如果以母亲为自己看法的中心她又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所以聪明地从父亲身上找话题,“居然那么坏。”

“你爸爸?不,不是的,你爸爸是个老实人,他可不是这种充满刺激的浪漫主义者。我所说的男友是当时同校的学长,不是你爸爸。”

“哦…是这样啊…”

尽管这种事不足为奇,但苏眼莫名其妙地觉得母亲这么说父亲太可怜了。

“所以说恋爱这种事要放开,要大胆,小信这个人也是有点闷骚的,他不主动的话就该由你发起攻势!生命只有一次,青春只有一回,不趁着最美好的时代做最难忘的事,以后的人生就会欠缺回忆的甜品和香辛料,变得平淡无味,那就太悲哀了!”

“嗯,我会努力的…”

尽管口头上这么应答,但苏眼还是有些提不起劲,她觉得至今与信之间的故事,已经足够自己去回味很久了,而且他们之间也并非没有发生过什么“充满刺激的浪漫主义”的事,只是苏眼羞于言道,无法像母亲那样挂在嘴边叫卖罢了。

虽然显得放浪形骸,但苏眼知道母亲在对外时是个言行举止十分得体的人。其实在她童年的记忆中,母亲性格固然开朗,却不像今天这样开朗到有些撕裂的程度,应该是在父亲死后她才渐渐变得吵闹起来。想必是寂寞了吧,有一种寂寞的人喜欢通过丑化自己来换取空气的喧哗,可那么做炒热的只是外部空气,而非心中的氛境。

————————

苏眼很喜欢写日志,而且是手动用笔写在能加锁的日记本上。她从不在芯片的个人空间写东西,对于显示在虚拟屏幕上的电子文字,她总有种难以名状的隔阂心理,觉得将与自己息息相关的文字写在上面,就如同把新鲜出炉的冠军名号刻在奖杯上,有一种将被大张旗鼓地巡游于世的裸露感。尽管在个人空间发表任何东西都可以设置权限,防止被不信任的人看到需要靠信任来维护的东西,但她不相信虚拟的安全系统。对于任何看不见摸不着的事物她都充满疑虑———甚至连自己看到的东西她都疑东疑西,有时她会萌生类似于“我的感官会不会被别人窃取呢”的奇葩幻想,对于这样满心不安的自己,苏眼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信告诉我,总有一天会堂堂正正地向我表白,但不是现在,他认为表白这件事必须要有庄严的仪式感,他想要在最好的时间点、最好的地方和最好的氛围中做这件事。明明是个和任何人比都聪明绝顶的人,为什么在有些方面却这么死脑筋呢?不是说他这么做不好,只是像这样悬而未决的局面我最不擅长应对了。我相信他的一切,但我不太喜欢等候。希望信所憧憬的那一刻快点到来,不要太挑剔啊,只要是你,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是多么简单的话语,在我而言都如蜜饯回味不尽…”

文字真是一件委婉又直接的宝物,它的存在形式是委婉的,它的展开方式却是直接的,平日里难以言道的话尽可付诸笔端恣意宣泄。苏眼一旦动笔就总是停不下来,其实这次的旅程也没有太多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但她还是写了好几千字,用时将近两个小时。

房间里的猫头鹰时钟咕咕啼叫,已是下午三点。苏眼伸伸懒腰,解开自由芯片的屏幕锁,查看了一下社交圈的消息列表。她的好友并不多,除了亲戚与几个邻居的同龄人外,只剩几位老师以及几位同学,因此社交圈上的新动态也不是很多。她其实并不太关心好友们的动态,只是觉得不隔三岔五地刷新一下社交圈界面,就有种被时代遗弃的孤独感。当然,信的动态她很关心,但信并不常更新动态,如果有需要,苏眼会选择直接进入信的主页查看。

突然,她的手背微微振动,这表示她收到了一条新消息。她打开一看,是信发来的。

纪信(ID:111111) 15:04,7月26日

——阿眼你是不是在午睡?

苏眼(ID:119294)15:04,7月26日

——没有,我在看社交圈的动态呢。

纪信(ID:111111)15:05,7月26日

——我可以过去找你吧。

苏眼(ID:119294) 15:05,7月26日

——嗯。

两分钟后信就来了。两家的房子是紧挨着的,双方关系又相当融洽,串门和回家差不多是一回事。信一进苏眼的房间,立马就跳到她床上躺下。

“累死了!”他双手交缠着垫在脑后,发出一声感叹。

“别总是一进门就上我床啊…”苏眼话刚出口就有些不好意思,显得欲言又止,本来这样的话也没什么说不得的,但在与信的恋人关系基本确立后,她反倒有些忌讳起来了。像“上床”这样的词汇,她觉得不应该在信面前说出口,怕引起误会,被信以为自己是个好色的女生。

“好嘛,我起来,”信不知怎地也有些反常,以前被苏眼这样念叨,他只是笑笑,该躺着还是继续躺着,这次居然一说就起来,“不好意思啦。”

“没关系…”

两人互相看着对方,发现彼此的脸都有些红,不禁都笑了起来。

“看来阿眼也一样嘛。”

“形势突然发生了变化嘛。”

苏眼右手攥成拳头,像是在宣誓那样举起又放下。信觉得她这个动作特别可爱,毫无征兆便抱住了她。

「好喜欢她。」他在心中私语。

苏眼一开始有些吃惊,但她意识到相拥是恋人之间常有的事,便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细长的双臂绕到他的身后,苏眼抱住了信的腰。这种体验还是初次,她到底还是觉得羞涩,可能是怕被信察觉到自己脸色更涨红了,她像是面对枕头般将几乎整张脸都埋在信的肩上。

“感觉到了。”信的话有些贸然难解。

“感觉到什么?”

“眼胸部的形状。”

“一上来就说这个…”

“人们总是喜欢将最强烈的感受脱口而出。”

信在苏眼耳侧哼笑,鼻息探出的微风十分轻佻,带来搔动般的痒觉与一缕冬阳的暖度。苏眼可以明显察觉到自己心脏在急剧加速,胸口有种呼之欲出的胀痛感。她把信抱得更紧了,完全不在乎彼此间间接的肌体之亲。

“那就让信感受得更清楚吧…”她在这一瞬对自己胆量之大感到惊讶,“可是会不会太小了…”

“哪里的事,看来你是不知道自己的胸形是多么珍稀的物种…不,我这是在说什么呢…”信有些懊恼,“总之我非常喜欢就是了。”

苏眼仰起脸庞看着信,他并不是在说恭维的话,刚才所说都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他认真又有点想侧开的眼神,就像一个送情书给小女孩的小学生,苏眼觉得自己完全把他俘获了,同时也深刻意识到自己也沦为他的俘虏,一股情欲像偶然掘开的泉水喷涌而起,她双手缠在信的颈后,踮起脚尖,吻上了他的唇。

五秒钟的亲密接触,百分百的纯粹悸动。看着苏眼那副诡计得逞的俏皮笑脸,信有点被戏弄的恼火,但更多的还是惊喜与动心。

“我可还没和眼表白啊,这么主动我可是很困扰的。”

“可是…”

信这句话如一枝利箭刺穿了苏眼的冲动,她为自己刚才稍显强势的举动感到十分欠妥。为什么自己会突然吻信呢?也许是母亲之前的循循善诱起到了效果,苏眼确实采取的主动进攻的策略。但她转念一想,自己从小到大在和信交往的过程中,好像在身体接触行为上一直都是她占据着主动权,换句话说,她一直在利用自己的肉体从感官上挑逗信。

一瞬之间,苏眼从意乱情迷的愉悦中抽身而出,骤然转向对自己的恬不知耻感到惭愧的深刻反省中去了。信挠挠头,这样不够洒脱的手势在他的一生中很是罕见,他觉得眼前的情况有些伤脑筋,也许唯一能够化解尴尬的手段只有一个———他重新将苏眼揽入怀中并献上长吻。

「啊,根本什么都不用顾虑,只要随着心意去做就行了。」

苏眼享受着信炽烈的唇,所有的犹豫与不安倾刻间统统烟消云散。

“信…要不要把舌头伸进来?”

在两唇第二次相离时,苏眼轻描淡写地吐露心声。她一直很渴望和信舌吻,他们接吻过几次,每一次都只是双唇轻触,她一直都很想品尝一下舌吻的滋味。信点点头,苏眼的提议正中下怀,他早就想这么做,只是顾虑到苏眼的感受才不敢妄为,但他还是低估这个女孩了,在最喜欢的信面前,她的脑子里就只剩下快乐的遐想,道德廉耻、礼仪风度,任何徒有虚文之物尽数破裂,自由与快乐就是一切,而和她共享自由与快乐的人只能是信。

两人再一次拥吻缠绵,极为自然地在双唇交柔间探出炙热的舌,尖端互舐的一瞬就像接通了电源,情欲的电流刺入彼此的血脉之中,让两朵粉色的快乐之花分泌出更多鲜美的汁液。她与他都是第一次舌吻,幸运的是她与他又一个第一次都献给了对方,但舌头的蠕动方式与速率都显得很熟练,两根舌头仿佛早就在渴求着对方的施予。苏眼的鲜津缓缓淌入口中,信感受到一种甘美的甜蜜味觉,他试图在脑海中组织赞美她的语言,但除却被**烧净的大片空白外他脑子里什么都不剩。

在热吻的过程中,苏眼更多地是在配合信的舌头进行蠕动,她似乎跟不上信的节奏,干脆放弃配合,转向完全的屈从。敏感的舌蕾产生最甜美的**,她的呼吸已溃不成军,双腿甚至有些发软,如同狂风暴雨中殃殃欲倾的小树苗。不知道信是不是察觉到这一点,他将苏眼搂得很紧,两人的上半身贴合得几乎没有任何缝隙。

当**烫伤理智之时,每个人都难免会愚蠢地忘乎所以。信在不知不觉中将手伸进了苏眼的衬衣内,异常敏锐地在一瞬间找到了那件乳罩的钮扣,弹指一挥就将钮扣解开。苏眼低睑看着信的手在自己衣内任意妄为,也没有做出任何排斥的反应,倒不如说彼此忘情的此刻,她希望信更加疯狂的侵犯她———事实上即便是在平静的心境下,苏眼也时常在幻想和信做有关性和爱的事情,她似乎认为只要和信**了,两人就永远不会分开,而且永远隶属于彼此。这是她固执且自私的妄想,却也无可厚非。

而信接下来的举动也如她所愿,他仍用滚烫的舌头在她的嘴内搅动,她也努力地以唇舌回哺,另一方面信又用手温柔的按摩着苏眼那对珍宝般的微乳。苏眼的身体真的十分敏感,当信的指尖轻溜地判过她笋起的乳首时,她发出如今受惊小鹿才会发出的“呦”的一声,还险些咬到信的舌头。信差点笑出声,笑意最终只是通过骤然呼出的鼻息表现出来。两人停下了优柔沉溺的长吻,一缕涎线如同银色的蛛丝,衔接着两端两个湿润的唇。可能是意犹未尽难舍难分,信与眼又像一心同体般默契地张开口再次热吻。

这一次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但两人都将那蕴含着浓厚慕情的大量新鲜唾液运送到对方咽喉中。他喉结颤动,她咽如抽丝,双唇才分离半秒,两个舌尖又像异极的磁石般急切地一舐。这一舐像是告别前的握手礼仪,两人关于舌吻的尝试就此告一段落。信看看苏眼,苏眼又看看信,他和她同时笑了。

“很舒服呢…”

苏眼话没说完,信就用另一只闲置的手的食指尖为她拭去嘴角的津痕。苏眼很喜欢信这个举动,她觉得自己正被他无微不至地守护着。但是,她还来不及表扬几句,胃口上佳的信又开始了下一波攻势,他突然用力地捏着苏眼乳 房的尖端。

“嗯啊…笨蛋!别太得意忘形…你…等一下…”

“抱歉,我忍不住了…”

突然,房门咯噔一声被推开,苏眼的母亲端着茶盘就进来了。她看见女儿和信都笑嘻嘻地双手放在身后站得笔直,感到有点奇怪。

“你们两个小朋友在干嘛?”

“没干嘛呀。”信和苏眼对视一眼,继续绽放着有些心虚的笑容。

苏眼母亲长长地“哦”了一声,是音尾自带问号的那种语气。她看了看脸红透得像发烧了的二人,除了脸红以外倒也看不出其他的异样。就在这时,苏眼被解开却未完全脱下的乳罩从衬衣的缝隙间悄然划落,自首似的趴在地上。母亲先是看了看掉在地上的白色乳罩,又看了看苏眼的脸,那张可爱的小脸就像昼日烧尽时血色的夕阳天,红得实在太夸张。

“嗯哼,没事就好。”她一脸识破奸情的坏笑,伸手拍了拍信的肩膀,“这就对了嘛!男孩子应当主动点!”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信选择逃避对方投来的热烈目光。

“你知不知道并不重要,你只要随心所欲去做就是了。”

“随心所欲什么的…”

“好了,等会儿出来客厅吧,我准备了些点心和红茶。”

她说完出去了。

信看了看苏眼,她红霞满面,那双大眼睛带着怨责的目光有点小凶狠地瞪着信,信有点心虚,虽说是气氛使然,虽说苏眼也很配合,但事后再想想他还是觉得自己刚才有些失态。他从来没有被苏眼用这样强势的目光注视着,虽不至于发慌,但总归有些歉然。他俯下身,将那件被自己摘下的白色乳罩捡起,又在一瞬间被苏眼夺去。

“好了,我要把它穿上,小信先出去吧。”

她对信的称呼方式有三四种,时常随心情而变化。当她用“小信”称呼他时,只有两种情况:一是沉湎于个人追忆之中的痴醉状态,二是突然重拾起邻家姐姐的属性。而第二种情况的触发条件大多是信惹恼了她。

“用不用我帮你穿?”

“出去!”

———————

翻看家庭相册现在已经成为苏眼母亲每天必定温习的功课,每一次翻看这本嵌着一百多张、时间跨度半个多世纪的相册,母亲总是极度专注,视线绝无丝毫旁顾,端庄的坐姿维持一个小时不动寸许,好像即使家里发生火灾她也不会注意到,更遑论撒腿逃命了。

这个日常习惯是在苏眼的父亲去世后才养成的。经常是在悠闲的午后,有时是在晚上睡觉之前还会再翻一遍。据说人在睡觉之前的记忆力很好,也许母亲是出于这种考量才会在晩间复习一遍今天的功课吧。她已经七十多岁了,而且一直被病痛缠身,生命的余额是多是少,她自然心中有数。年轻时再怎么张扬跋扈的人一旦老化,无坚不摧的锐气也难免渐渐磨钝,开始变得爱怀念旧的时光。

“看着这些年轻时的照片,”母亲面带苍老的微笑,“我就会产生自己还年轻的错觉。”

她突然揪住厚厚的十几页,一下子将相册翻到倒数第三页。

“当我看到近几年的照片时,我又突然醒悟过来:瞧,这个满脸皱纹的丑老太婆就是你。对,你就是这个又老又丑的女人。”

“别胡说,妈妈还像以前那么年轻漂亮。”每当母亲自嘲,苏眼总是会轻轻抓住她皮包骨头的细手,并柔声安慰她。

“以前的话,我也确实算得上漂亮,”母亲又翻回前面的部分,回到了自己最美好的年纪,“当时追求我的人有一打。”她说着又盯着苏眼,带着欣赏的目光,“我没想到当年那个阴气沉沉的眼儿现在居然长得这么好看,比我年轻时还要好看得多。”

“又胡说…”苏眼有些惶恐,又有些不好意思。

“眼儿,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你很美,而且以后还会更美,但我不建议你像我年轻时那样张扬。你要知道,漂亮女孩的烦恼可不比丑女少。”

很奇怪的告诫,但苏眼记下了。

她们又将视线的关注点放到了相册上。母亲正在看相册第五页的一张照片,那是她十五岁时在四维图书馆外拍摄的单人照。

“妈妈你进去过四维图书馆吗?”苏眼问。

“没有,我从未进去过。你要知道,那里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进得去的。如果没有获得图书馆专门颁布的参观许可证,任何人都无法进入其中。而想阅读图书馆里的书籍,还需要额外的一张阅读许可证,听说那张证更难拿到。”

“一般什么样的人才能拿到这两张证啊?”

“怎么,你想去那里看书?”

“不,只是好奇而已。当然我很喜欢看书,如果有幸能进去四维图书馆的话…”

“我有个同学曾经持有那两张证哦,听说可以自主申请考证,只要通过图书馆的考核就行了。但是大众国十几万人,能够进入其中阅览群书的人都是凤毛麟角,也没多少人,可见考核的难度有多大。”

“你说你的同学曾经持有证件…难道那些证件是有时效的?”

“大概…吧?”母亲不敢确定地歪斜着头,她仍保存着些许少女的神态,“我那个同学和我说过自己曾经进过四维图书馆查阅资料,还给我看了他的两张证件。后来再次遇见他时,我又提到了关于四维图书馆的事,他只是说自己已经没资格踏进那里了。他已去世多年。”

大众国几乎一切事物都是公开透明的,只有四维图书馆例外,他像是万千冰雕之中十分突兀的一座石像,冷峻而神秘,鲜少有人能解读篆刻其上的异体文字。它早有九千多年前便即问世,是大众国建国初期的“新建设主义”浪潮中最先建成的那批建筑其中一个,关于图书馆的运营方式和参阅许可也是在它建成之时就确立了的。九千多年来,这里的管理者换了一届又一届,参观者、阅览者百代轮回,往复无穷,可这里的规矩却才未有过任何变动,也不曾听说它遭遇过大众的质疑与抨击。

可到底,建起这样一所门槛极高却珍藏着数以千万计卷古代遗书的巨大书库意欲何为?既然这是个所有人都称赞为最好的时代,那就更开明些吧,更自由些吧,更有包容力些吧。书上和新闻、报刊上都说了,大众国的一切皆属于大众,那就不应该存在像四维图书馆这种大设限制的机构存在。如果说古代的特权阶层是通过垄断经济与政治权力来确保他们的地位,那四维图书馆的存在,是不是某些个人或集体为实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而采取的知识、信息的垄断呢?

苏眼并不是一个擅长追究社会现象的人,她向往悠闲自得的旅人生活,她今后三年的旅行计划中也包括了位于F4区的四维图书馆。对于四维图书馆,她难免会有一些额外的思索,而她对于现象本身总是选择性的忽视,她更在意的是它的存在,所以像上面的疑问总是会在她大脑中盘桓不休,像个享受慢性杀人的幽灵一样。

“这张是我和你爸爸的婚纱照。”

母亲温柔的话音一下子将苏眼从沉思中拉回现实世界。结婚那年父亲25岁,母亲23岁,按照大众国普遍的结婚年龄,他们算晚婚的了。

“爸妈二十几岁就结婚了,为什么五十多岁才生下我啊。”

“又是这个问题!”母亲无奈地摇摇头,“年轻时…”

“年轻时没想要孩子,上了年纪才念起小孩子的好…是吧?”苏眼抢了母亲的台词。

“你不是知道得很清楚吗,怎么还一直问?”

因为我觉得这个理由让人很难接受啊,要是怕寂寞了也可以选择养宠物啊———像这样在心中碎碎念叨,苏眼不止一次。但她不愿意说出来,这样的话与其说伤害了父母,不如说贬低了自己。

“话说回来,这十几张照片拍得真差啊我觉得,”母亲翻到相册中间的页码,“怎么都留出了那么大片空白呢?”

她所说的拍得差的照片大都画面内留出了一块无人的背景。比如说有一张是夫妻二人的合照,照片上两人看起来都很年轻,应该只有二十多岁。他俩一脸幸福地并肩站立,身前摆着一辆空空如也的婴儿车。

又比如这一张夫妻二人拍摄于布达拉主题公园大门外的照片,当时他们三十岁出头的模样,两人半弯下身,中间留有一个不大的空间,一人向中间伸出右手,一人向中间伸出左手,就好像在牵着谁或拎着什么东西,但很明显,那个地方没有任何事物存在。

又比如这张拍摄在光明高校附属初级口学大礼堂中的照片,那是苏眼母亲的单人照,据她回忆照片中的自己已经有四十二岁。她满脸自豪的笑容,头部和身体都不自然地向左倾斜,右手搂着空气,看上去就像在和谁并立相揽,不过照片上并没有第二个人存在。

“妈妈为什么会去那里呢?既然拍了照片,应该有什么值得纪念的事情吧?”苏眼问。

“年代久远,我确实记不得了,总之是有什么特别让人得意的事…想不起来,一想就头疼。”母亲皱着眉,脸色看起来很不好。

“你没事吧?”苏眼将相册合上,“不舒服就休息一下,我们别看了。”

“好。”

母亲起身伸了伸懒腰,像是十分遗憾地摇摇头。

“年纪不会骗人,我觉得自己每天都在遗失一些记忆的片段。有点害怕,我怕自己第二天醒来什么事情都记不起来。”

“不会有这种事的。”苏眼有些无所适从地浅笑,因为她觉得自己没有足够的勇气去否定这种事情发生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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