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二年，正月十五日夜 武州城东门外十里陇右选锋营驻地
与武州城内的车水马龙，喜气洋洋的节日气氛相比，东门二十里外的军营驻地却显得十分寂静和凄清，营前的几缕篝火就像一个昏昏欲睡的人一般无精打采地燃烧着，营门前根本看不见一个站岗的卫士，就连木制的营门也是半掩着，随着朔风的吹拂不时发出一阵阵怪异的响声，让整个军营没有一点严肃，整齐的气息。
“唔，好冷。”军帐中的乐正绫在河西寒冷气候的折磨下难以入睡，颤抖的在自己那单薄的被褥里缩成一团，就算自己裹得再怎么用力，也依然被冻的瑟瑟发抖，这里和自己温暖热闹的家乡相比相差的实在是太远了，人们常说的朔风刺骨现在在乐正绫看来看来还真不是假的，她感到自己全身都要被冻僵了。
“今天是元宵呢。”听着帐外的呼呼寒风，乐正绫喃喃道：“不知母亲现在怎么样了，可不要太过操劳啊。”回想起一个月前自己去当地的折冲府应募，母亲在自己出发的时候一边哭成了泪人，一边又拼命地把一些钱物塞给募兵的官吏，请求他们照顾自己，甚至给乐正绫做了厚厚的一摞糖油糍粑，给了她很多钱财布卷，好让自己路上不必挨饿。托母亲的福，自己从东都到陇西一路上走来，吃得好睡得香。父亲在长安做官，留下了家中的三人，而如今自己要到陇右戍边，而哥哥早就去了蓟北。如此一来，家中便只有母亲一个人了，虽然有天依和清弦照顾，但自己终归不在身边。想到这里，乐正绫不禁感到一阵心痛。
乐正绫翻了一个身，抱住了自己的行李包，手中传来坚硬的触感，那是天依送给自己的《礼记》，天依真是坚强啊，明明出发前还抱着自己哭成了泪人，但在送别的时候却硬是没在乐正绫的母亲面前掉一滴眼泪。
“唉，好想回家。”乐正绫自言自语到，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陇西建功立业，实现父亲托付给自己的愿望呢？
听着外面呼呼的风声，乐正绫心里十分烦躁。
反正也睡不着，出去转转吧，散散心也是好的。既然自己已经入伍，那么就得好好干下去，建功立业，也好振兴家族。想到这里，乐正绫坐了起来，理理头发，拉开被褥，走出了营帐。
出了营帐乐正绫就看到了空荡荡的军营，瞬间感到莫名的悲愤，话说旅帅布置完营地驻扎之后就不见了啊。那群家伙虽然是军官，但看起来更像是洛阳街头那群无赖，狐假虎威发号施令倒是像模像样，但到了自己做起来的时候简直就是一坨屎啊。说是不准随便外出，自己倒跑得飞快，上梁不正下梁歪，怪不得才过了半个时辰，军营里面连哨兵都跑光了。乐正绫扶着额头叹息不已，这个时候恐怕也就只有自己这种听死命令的笨蛋还会老老实实的待在军营里面吧，悲哀啊。
走出营帐，便可以看到一条官道，官道的尽头就是武州城，离这不过十里，营里的同伴多数是跑去武州寻欢作乐了吧。看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乐正绫似乎已经看见武州城门里面的欢歌笑语，肉香和酒香四处飘荡的情景了。自从离开东都以后，乐正绫就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尝过肉味了。好想到城里面去啊.....自己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但是旅帅说不能私自外出.....
不管了，再过一会儿各地的商旅恐怕就要打烊了，再不去买点吃的喝的恐怕就真的没有机会了，好好的一个元宵佳节可不能太过冷清。乐正绫定了定神，大踏步的向营门走去。
“旅帅自己都这样子，我就算被抓到了，他自己也不好意思怎么处罚我。”
走出了营地，准备进入武州城买一点食物和被褥，母亲给的钱币还够用，在到达缮州以前，必须准备好足够的生活必需品，这种冻死人的被褥，乐正绫可不想再盖下去了。武州就已经这么冷了，再往西边去的话，自己恐怕不是战死沙场，而是冻死在营房了。照规定，军队只管提供兵器铠甲，而棉衣被褥可是要自己掏腰包的。想到这些，乐正绫不由得脚下生风，顺着官道一路飞奔，不一会儿就看到了一座高大的城池。
走到武州城东门，乐正绫紧张的向门内张望起来，发现门两侧居然连一个卫士也没有，让她十分疑惑。
“不会吧，这可是边陲重镇啊，防守也太疏松了吧。”乐正绫不禁感叹道，自己虽然住在东都，但是小时候也从戍边归来的军士们的口中听到了很多边疆的见闻，在军士们的言语之中，边陲重地一向是“轮台城头夜吹角，轮台城北旄头落。”的严密防守，或者是“旌旗遍草木，兵马如云屯”的大军云集的景象啊，怎么这么松散？堂堂西北重镇，连个守门的卫士都看不见，未免也太松懈了吧。还是说现在的节度使皇甫惟民真的像别人所说的那样是个碌碌无为的笨蛋？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面对西北强敌吐蕃，迟早要遭受惨败，自己在他的军队里面服役，那可是凶多吉少啊。
想到这里，乐正绫不禁在心中暗骂起来。
陇右是大唐在西北的根基所在，早在多年前的太宗皇帝就说过：陇右，国之中枢也！如果陇右遭受了吐蕃人的打击，大唐对整个西域的控制都会受到强烈冲击。再看着武州城的防备，乐正绫感到越来越不自在。走到城内，乐正绫便直了直身板，理了理自己的衣服，确定已经遮住了身上的曲线之后，便快步走到了武州的大街上，寻觅着一家裁缝店，准备买点棉絮和麻布做成过冬的被褥，然后再到酒馆里买点肉干，到了缮州，可就再没机会了。
自己即将走入陇右军过上传说中的金戈铁马的军旅生活，本来是值得高兴的，但是自己却对边塞恶劣的气候和未知的敌人产生了莫名的恐惧。
乐正绫听从陇右戍边归来的同乡说，吐蕃人的战斗力很强，他们崇敬战斗英雄和阵亡将士，某户人家若祖孙几辈均有阵亡纪录者，则列为甲等门户，以褒扬其勇武。若有在战斗中怯懦退缩之徒，则强迫在他的帽子上缀一条狐尾，讥笑他像狐狸一样胆小，以示惩罚，视为懦夫。而且吐蕃人战斗时连人带马都披着重甲，只露出两个眼窝，手持巨大的砍刀。同乡告诉乐正绫，他亲眼看到一个吐蕃人用大砍刀把一名唐军骑兵连人带马砍成两半。这样的一个尚武民族，让出身官宦世家的乐正绫产生了莫名的恐惧。
而这次她所应募的陇右军，根据打听，就是大唐为了专门遏制吐蕃对丝绸之路的威胁而设立的节度军。从景云年间开始，大唐与吐蕃两国的精锐已经在这里厮杀了八十多年，双方互有胜负。而现在，自己将在陇右与吐蕃正面交战，如果真的碰上了吐蕃人，自己能活下来吗？想到这里，乐正绫便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颤，但随即又拼命的摇了摇头，试图驱散自己这些消极的想法。乐正绫啊乐正绫，你可是为了建功立业才来到的陇右，如果连吐蕃人的面都没有见过而自己却害怕起来的话，未免也太丢人了吧。
乐正绫觉得最近几天的高强度行军确实让自己的精神出了一些问题，变得犹豫和敏感，总是在脑子里胡思乱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能想起来，自己甚至做梦梦见自己被突厥人抓去做了胡人的妻子，啧啧，自己怎么不动动脑子呢？如果吐蕃人真的像别人所说的那么可怕，那么大唐与吐蕃的战争为什么总是胜多败少呢？别听那些老兵油子的胡言乱语，他们不过是想要吓唬吓唬自己罢了。为了驱散心中的负面情绪，自己便走入了一家裁缝店买一些棉花，进店，便看到里面有一个穿着绚丽的妇人走在柜台边整理着各式各样的布料，那个妇人看到有客人来了之后，便摆出了职业的微笑，向着乐正绫快步跑来。
“哎呀，客人想要买什么呢？”锣鼓似的声音从妇人的口中传出，让乐正绫感到很舒服。
“老板娘，我来买一点棉絮和一些麻布，请问怎么卖啊？”乐正绫礼貌的询问道，这里人生地不熟，自己又身份特殊，她并不想惹出麻烦。
“这位公子，我这里的可都是上好棉絮哟，如果您买的够多，麻布我可以给您打个折呢。”老板娘显得十分热情。“谢谢，我要五斤棉絮。”乐正绫摸了摸妇人递上来的棉絮，确认了这都是上等货之后，便决定购买。
“叫我公子呢。”乐正绫得意的笑了起来，看来自己的装扮还是比较合格的，连眼神锐利的老板娘都能骗过，这样的话到了军营里面，只要不是被看遍全身，那群笨男人肯定看不出来。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等自己三年募期完后，自己就能回家，那时候就可以和天依，清弦他们一起玩啦。
想到这里，乐正绫傻傻的笑了起来。妇人见到傻笑的乐正绫，暗笑一声，说道：“公子是来戍边的吧？”
“唉唉，你是怎么知道的？”乐正绫疑惑的问道，“公子听口音就不像是本地人，而且又来小店购买棉絮这种过冬的材料，再加上我听说近几日会有朝廷从中原招募的军队经过，而且又在这元宵佳节里背井离乡的，当然就只可能是军人啰。”妇人笑着说。
乐正绫不禁挠着后脑勺傻傻的笑了起来，“也对呢，老板娘好眼力啊。”说着便凑过身子，低声问起老板娘：“可以问老板娘一件事情吗？”
“当然可以，只要是我知道的，都会告诉客人您的。”
“老板娘。”乐正绫再一次把头凑近，神秘兮兮的问道：“我今天来到武州城，但是发现武州城的防卫也太松懈吧，城门口连个卫士也没有，万一吐蕃人打来的话要怎么办呢？”妇人听到之后却掩着嘴轻轻地笑了起来。
“怎么了啊？很好笑吗？”乐正绫感到有些奇怪，自己说的确实是实话，莫非自己说错了不成？可事实的确是这样啊。
“客人有所不知，”见到乐正绫不太高兴，老板娘连忙止住了笑声正色道：“武州虽然是边陲，但是因为这几年我大唐和吐蕃连战连胜，武州已经快有五十年没有战事了呢，客人恐怕是多虑了。”
“哈哈，原来如此，哈哈。”乐正绫有些尴尬的挠了挠自己的头，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妇人看着乐正绫傻傻的样子，感到很可爱。真是个好孩子呢…..老板娘一边感叹一边和乐正绫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起来，向乐正绫打听着中原的繁荣和民俗，偶尔也告诉他武州的一些事情，而乐正绫自己也很久没和人好好地聊过天了，显得十分感兴趣，很快，两个人便熟络了起来。
正当乐正绫和老板娘聊得火热的时候，门上的帘子突然被拉开，从门外闪进来了一个披着深色披风的人，而乘机钻入的冷风让店里的所有人都打了个冷颤。那人看了看四周，确定是裁缝店以后，便径直走到了老板娘面前，用略不熟练的汉语说道：“店家，我来买几匹麻布。”老板娘见状，便赶紧迎了上去：“客人要买多少？”
“五尺就可以，麻烦给我结实一点的。”
“好好好，您稍等。”老板娘撇下乐正绫，转身开始拆剪麻布。站在旁边，乐正绫偷偷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不速之客，发现这家伙看起来明明是个少年，但他的头发竟然是白色的，这让乐正绫感到十分奇怪。
少年发现了乐正绫的目光，转过脸来朝乐正绫友善的笑了笑，看清了乐正绫的装扮之后显得有些惊讶，便向她走来，似乎是想要和乐正绫搭话。
“哪个，”少年开了口，发出了清脆甜美的声音，“请问你也是到陇右应募的吗？”
“啊，是的。”乐正绫慌张的说道，这过于友好的态度乐正绫感到有些紧张，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少年好像察觉到了乐正绫的慌乱，自己也跟着紧张了起来：“那个，我只是看到以后的同伴，想过来说说话而已。”
“啊？你也是陇右营的吗？”乐正绫听到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也和自己一样是应募的军人，感到十分意外，“你是在哪个团？”乐正绫激动地问道，当得到少年的回答之后，高兴的跳了起来：“猜猜我是哪里的？”乐正绫指着自己的脸，俏皮的问着面前的少年。
“不会是一起的吧？”少年看着面前的手舞足蹈的乐正绫，高兴的问道。“嗯嗯嗯。”乐正绫笑着点了点头，向少年行了一个礼，“我叫乐正绫，东都人。以后是同一个伙的战友啦，请多关照。”乐正绫对自己能在武州城遇到同一军营并且年龄还相仿的的战友感到高兴，而且这名少年看起来很友善，如果能和他交上朋友，以后戍边时候自己就不会孤单了啊。
乐正绫的热情让少年也显得十分高兴，急急忙忙的回了一礼，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言和，长安人，请多关照。”有人愿意和自己交朋友，对于他来说，是件很值得高兴的事情。说完自己的名字之后，言和便快步跑上前去，想要给乐正绫一个大大的拥抱，却被灵巧的躲开，手拜拜的悬在空中老半天，看乐正绫实在没有这个意思言和只能收了手拍了拍乐正绫的肩膀，尴尬的说道：“乐正绫是吧，真是个好名字呢，你也来买布料吗？买完之后一起去吃点武州的烤肉怎么样？我请客，能在这里交到朋友，我很高兴呢。”
对于言和突然亲密的举动，却让乐正绫有些奇怪，身处东都的她，并不熟悉关陇地区的民风，凭着自己的习惯，觉得眼前这个叫言和的少年有点过于激动了，便下意识地觉得言和有点.....不像个好人，而且言和不由分说就想搂自己，让乐正绫有点排斥，虽然现在她的身份是男性，但自己终归还是有些不习惯。“啊，不必了，旅帅说过，不能外出的，我只是买一点布料以后我就要回去了。”乐正绫找了个借口想要赶快溜走，她感觉这个叫言和的家伙有点奇怪，怎么刚说要交朋友就高兴成这样，莫非是看见我不是武州人，对我有歹心？再者，乐正绫认为自己对武州实在是不熟悉，出了事也没人帮忙，还是赶紧办完事，回到军营里面安全一点。
“唉唉唉，要回去么？”言和显得有点失落：“怕什么，只要在第二天点卯前回去就可以了啊？”，然而乐正绫并没有听进去，她看到老板娘已经把自己的棉絮和麻布包好，于是没等言和出言挽留，付了钱之后，就抱起自己的东西，匆匆的离开了。
言和看着走得慌里慌张的乐正绫，感到非常的不解，为什么才说出自己的名字人家就跑掉了呢？自己的名字很吓人吗？为什么才凑过去人家就跑掉了呢？自己很可怕吗？还是自己身上的气味很难闻？为什么自己才邀请他去吃烤肉竟然就可以把人家吓跑？我看起来真的那么不怀好意么？这究竟是为什么？我就这么可怕么？言和在心中默默地质问着自己，百思不得其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