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姓郑，季牧惯以郑老相称，打从季牧呱呱坠地之前便是季家的大管家，资历很深，而那青年是他的子嗣。
在山门招呼过后，郑老打开庄园大门，与季牧缓缓沿着一条幽静小道往庄园内部走去。
小路以大小不一的青石铺就，慢慢地向远方延伸。一处处墨绿色小草不屈的从石缝内探出，窥视外面的天地，将这条青石路相衬染为了暗暗的墨青色。
道旁种满了花草，正值三月，嫩绿的枝芽一个接一个的从枝干上冒出，如雨后春笋般骄傲的舒展身躯，阵阵花香飘散空中，令人陶醉其中。
虽是小路，却足以供四五人并肩行走，季牧踏在青石小路上，深深的吸了一口花香之气，又缓缓的吐了一口浊气，仿佛将一路积存肺腑的风尘一股脑的倒了出来。
郑老见到此景，笑了笑，说道:“少爷您回来的正是时候，在过几天可就能看到百花齐放的场景哩。”
季牧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旋即示意他不必跟随，径自迈步走在前方，不多时便穿过了这条幽静小路。
路的尽头是一座八角凉亭，飞檐翘角玲珑别致，正中栏沿镶刻着“望南”二字，而穿过这座望南亭，景色便霍然一变。
望南亭的另一端接连着长廊，宛若桥状，横跨着一处宛若镜面的碧绿湖泊，湖泊不大，约末百丈大小，却有成百上千条锦鲤在其中争相竞逐、欢舞雀跃，仿佛迎接着少主的归来。而穿过湖泊上的长廊之后，是一处朱红壁院的院落。
相比于青石小路的幽静，这间院落简直可以用宏伟来形容。旃檀楼阁，亭台玉宇，以及十多处堪比宫殿的卧房，各各雕栏玉砌，华贵万分，而那书阁更是清一色的以檀木制成，奢华的程度哪怕是在帝都长安都足以令人瞠目结舌。
然而季牧却仿佛没看到这些，显然早已见怪不怪，目光直接看向了书阁的方向，望着那间自己不在几乎从来不会打开此刻却大开的窗口，叹息一声，随即朝着书阁的方向走去。
…
约莫一壶水开的工夫，伴随着一阵轻轻踏击木板的“挞挞”之声，季牧登上了这间藏书之丰富足以登榜天下前三的书阁二层，随即便看见了堆放一地的《论语》手抄卷，视线一转，便又看到了窗口几案处正在愤笔疾书的一位赌气少女，顿时瞠目结舌，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言语……
那少女显然没有发现这二层阁楼内多了个人影，依旧不知疲倦的奋笔疾书，纤纤素手执握笔端，势走丹凤，干净秀气的字迹排列整齐，跃然纸上。
书阁内，认真的少女膝坐在席间认真的写字，浅粉色长裙被一束裙带轻轻系起，垂落腰间，容颜虽非绝美，却别有一番气韵，浑然天成，宛若一副画作，使得突兀闯入此间的季牧显得有些多余。
季牧悄悄的走到少女背后，注视着她那轻轻披落于肩的三千青丝，不多时，他伸手在她的头上轻弹了一下。
少女笔势骤停，有些茫然的回过头来，露出了一双如水般清澈的眼眸。
“啊…少爷回来了。”
不闲不淡的一句，毫无半年未见的欣喜，小怜转过头继续抄写她的轮语，仿佛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比她抄完手上的书籍更为重要。
季牧险些被她冷漠的反应气炸，但一时间也实在拿她脾气没有办法……
这个世界上没有再比季牧更了解这个少女的人，对她来说，只要沉寂在一件事情当中，那么其它任何事情都是浮云，哪怕是天塌地陷也不例外，况且季牧并不认为天塌地陷这种无聊的事情比欢迎自己更重要。
又过半响，见她是真的不理会自己，季牧只好细声细气的对那沉浸在自己天地里的少女说道:“不累啊？山庄又不缺藏书，抄这么多经书作甚？”
低声下气的样子哪里像个在天下第一学宫叱咤风云的书圣门徒？
“不是少爷说的让我多读诗书？”小怜头也没抬，只是用与方才一如既往的淡漠声音反问季牧。
“可是读和抄不是两码事？”
小怜抬起头，看了看此刻站在自己身前的季牧，略显可爱的偏了下脑袋，思考了一瞬，觉得季牧说的好像有几分道理，但旋即便不失诚意一板一眼的说道:“小怜没有少爷那么天资聪敏，只能靠这种笨方法来记忆。”
“我走之前那句是开玩笑的……”
“君子岂有戏言？”
季牧一时语塞。
季家之中，季小硕是不讲道理，季父是讲不过道理，而唯一能对季牧讲道理并且句句有理的，则非眼前的少女莫属。
苦笑一声，季牧暗道头疼，悔不该当初多嘴，再看看这几乎快霸占了二层书阁的一方天地全被手抄本占满，更是不由得大为折服，也不好意思强行让她弃笔，只好委婉的说道:“不歇歇再抄？”
小怜轻轻摇头。
“今日份的还没抄完。”
“抄多少？”
“三遍。”
书阁内静谧了一瞬，季牧深深的吸了口气，含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意味，说道:“我帮你抄。”
旋即，他在小怜的对面盘膝坐下，摊开纸墨，随手拿起身旁一卷散落地上的手抄本，研磨执笔，笔走龙蛇，径自开始抄写，却没有注意到对面的少女…嘴角悄悄的扬起了一抹弧度。
……
一座阁楼，几卷古籍，两位少年人。
幽阁静谧，唯有微风不燥，轻轻拂过窗帘，旋又飘然而去，仿佛不忍打扰阁中的二人，只是淡淡的掀起了一缕墨香，久久不散。从抄写开始二人便几乎再无任何言语，仿佛彼此默契的不去打扰这难得的静谧时光，哪怕季言风与季小硕晚间从天香郡回到山庄之时见到此情此景也是相视间摇头一笑，缓缓将食盒放置几案旁便不再去打扰。
季牧师承书圣，笔风一脉相承，苍劲有力，提笔行处自有浩然正气存于笔端，但唯一有一个缺点…那就是慢…十分之慢！以至于天色都黑了，书阁内早就点上了数盏青灯，季牧承包的那一卷还没抄完，而一旁的小怜都抄完了属于自己的两卷，此刻更是有些意味难明的看着他，令他好生尴尬，笔势更是慢了几分……
小怜幽幽的叹了口气，面对季家一言九鼎的大少爷却仿佛对着一位恨铁不成钢的晚辈般痛心疾首的说道:“少爷你以后要是入朝为官，圣上请你批阅奏折那还不给写个几天几夜啊？”
季牧握着毛笔的手微微一滞，抬头狠狠的瞪了她一眼，怒斥道。
“闭嘴！”
“那少爷我先休息去了啊。”小怜嘻嘻一笑，起身理了理裙摆，便作势欲走。
很显然，季家少主的愤怒在这个少女面前毫无半点威力……
“我可是在帮你抄！”
“好的，作为犒劳，一会我去煮碗少爷爱喝的莲子羹。”
多放点糖。”
“嗯。”
小怜忍住笑意应了一声，旋即慢悠悠的走下楼去，而季牧直到写出好几个字之后才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此刻这书阁内除了他自己之外哪还有人影？
……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季牧便被数十声此起彼伏的“咯咯”之声吵醒，对于抄书抄到深夜方才入塌的季牧来说，这声音是那般的刺耳，有心想不去理会，但这声音在清晨的耳畔却如同雷鸣，更如同海浪般层层递进，绵延不绝，令他根本无法再入梦乡。
季家上到家主，下到仆役，都知道少爷有个不见三竿不起床的习惯，所以此刻的鸡鸣之声对季牧的打击可想而知……
等等……鸡？哪来的鸡？
季牧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推开窗户猛地朝外头看去，瞬间就瞠目结舌呆在了那里，睡意全无，只是恍惚间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明月山庄依山而建，地势颇高，而此刻山庄之内，竟是漫山遍野跑满了农家蓄养的黄色土鸡，粗略扫一下怎么着也给有数百只左右，其中更是有数十只头戴红冠的鸡雄赳赳气昂昂陶醉的放声高昂，仿佛自己喊出的声音是天下间最好听的声音，故而迫不及待的想与人分享。
季牧此刻整个人都不好了，他觉得就算是自己那个几乎不知脾气为何物的温良师父看到这个场面也给抽出把扑刀冲出去大杀四方吧？
别人不知道书圣的脾性，常年侍奉他老人家的季牧可是一清二楚，甚至每天若不是他把那老头子从那草席床上硬生生拽下来，估计名闻天下的圣人学宫早就关门大吉了。
即然睡不着，季牧索性穿好衣服，走出了卧房。
虽是清晨，但季家的仆役却老早的就开始忙碌，洒扫庭除，只是皆是深知少爷的习性，故而一应事物皆是悄悄完成，丝毫不敢打扰到卧房中的少爷。但此刻，随着憔悴不堪的季牧从卧房中走了出来，一切都失去了作用。
季牧随手拉住一位正在打扰庭院的丫鬟，咬着牙，压抑着怒火，问道:“哪来的鸡？”
那丫鬟被他吓了一跳，却不是被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吓到，而是震惊于少爷今个儿竟然这么早起床！要知道平日就算大小姐亲自过来叫那都是一点面子都不给，任你风吹雨打，我自呼呼大睡。此刻再联想到季牧的问话，丫鬟方才明白了几分，只好忍着笑意，恭敬的说道。
“少爷你不知道，大小姐昨天晚间发誓说要练好一道江南名菜，所以命人连夜从东面的村庄采购了三百多只上等的农家土鸡回来呢，因为山庄暂时还没有鸡舍，所以只好先放养了。”
如果说美美的大头觉被鸡吵醒是倒霉的话，那么后面这个消息就可以说是噩耗了……
季牧的脸色瞬间就苍白了起来，像那冬天的雪原，身躯也开始止不住的颤抖，怔立在原地好半响，正当丫鬟觉得有些不对劲，正要用手在季牧眼前晃一晃的时候，季牧却猛地抬头，声音夹杂着委屈，还包含着无尽的悲愤与恐惧，咆哮的怒吼道:“一只不留，全他娘的给我放生到灵恩寺去！”
……
（不要问我为什么对鸡如此情有独钟，我特喵的住的地方真的有一群鸡！虽然没有几百只那么多，但一到早上四五点一只都能把你整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