②

10岁

昨天下了一整天的雨，今天一大早就是晴天。我急急忙忙地冲出家门，准备去玩水。

我要去的不是游泳池，而是李云家。

好不容易爬上坡道，李云和李星已经在大门口等着我了。

“快！我等不及了！”李云冲我大喊。

“加油啊！”李星也在一旁助威，今年9月开始她就要去上小学了，现在的她依然是一头短发。

我努力支撑着发抖的双腿跑进李云家的院子，和他们兄妹走到井边。

“准备好了吗？要不要休息一下，到时候你由要说我赖皮。”李云右手握拳，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

我看了眼井里满满的水，擦了把头上的汗，说没关系。

“我也要玩！”李星也举起了她的手。

“不行啦，你太小了。”我笑着说。这时候李云大喊开始，我下意识地出了拳，轻而易举地败给了他。

“你赖皮。”我垂头丧气走向小树林，李星一脸无辜地跟在我身边，而李云已经快步跑进了树林深处，接着就传来了他的跳水声。

“来吧！”他大喊。

“我还没找找到呢！”

闸门距离井大概十步，应该就在这附近了。我用树枝在地上捅来捅去，想找那个小金属环。

“是这个嘛？”李星蹲在地上，指着地上一个脏兮兮的小圆圈。

“对啦！”我跑去抓住金属环，两脚狠狠踩在地上，咬紧牙关，使出吃奶的力气把金属环往外拽。

“还没好吗？”李云不耐烦地大喊。

“你很吵诶哥哥！人家正在努力呐！”李星站在了我这边，这个打击说不定会让刚刚猜拳获胜的喜悦烟消云散。我忍不住笑出声，就在这时，闸门被我拉了起来。

“好了！”我趴在地上，耳朵紧贴着地面，微弱的水流声钻进我的耳朵。

“呜哇——”李云再次大叫起来，这次是爽快的大叫。

我和李星跑到池塘边。大雨后后积攒在井里的雨水正在通过井底的下水道一路流进池塘，李云站在出水口下，感受着水的清凉，同时用手接起池塘里的水朝我泼来。

“可恶！”我大叫着跳进池塘，和李云争夺那小小的出水口。被丢下的李星在岸上急得直跺脚，大喊道：“你们不带我玩的话，我就去叫妈妈！”

我和李云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李云走到岸边，张开双臂。李星观察了一下脚边，然后一点点的向前挪动，直到站不住脚时才闭上眼睛向前一跳。李云稳稳地接住她，把她也抱到了出水口下。

李星被水冲得睁不开眼，大声尖叫着，我在一边往他们两人身上泼着水。这个天然游泳池只有三个人，我们却玩得比谁都开心。

井里的水流光后，我们又在池塘里打起了水仗，李星一直在岸边的石头上坐着，我和李云就在水里打闹，她也不管我们能不能听得见，只管挥动两只小胳膊指挥我们。玩到筋疲力尽后，我和李云全身放松，像两根浮木一样漂在池塘里。

看着头顶的天空，我有点犯困，李云一把水把我浇醒。

“差不多中午了，上去吧。”

于是我和李云扶着石头，拽着裸露出来的树根艰难地上岸。一踩上坚实的大地我就忍不住瘫倒，李云牵着妹妹的手，踢了踢我。

“快起来，该去做善后工作了。”

“什么叫善后啊？”

“你都不听课的吗？老师上节课才教的……”

最后我一路爬到了闸门边，和李云合力把闸门按回土里，堵上下水道，并把裸露在外的金属环小心地埋回土里。

“记住，这事可不能告诉其他人。”李云认真地对我们说。

“当然。”我答道。

“嗯。”李星重重地点了点头。

可是，看见我们这一身的水，随便哪个大人都能猜到我们干了什么吧？以为靠“保密”就能守住一切，小孩子的思维还真是简单。

回到井边，井水已经干了，从井口望下去，里面黑漆漆的，仿佛可以通往地球的另一边。我被井里冒出的腥味熏得受不了，用木板把井盖上，等下次大雨来临前，李云会把盖子掀开，为我们预先准备好一上午的快乐时光。

啊，好想喝冰可乐啊……我迷迷糊糊地在草地上趴着，不远处，李云从家里走出来，一手拿着两瓶可乐，另一只手牵着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正在吃冰激凌的李星。

现在

我跪在地上，徒手挖掘着。我们把那个金属环埋在哪了？上次用这个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拼命回忆，大脑却一片空白。记忆被藏进了盒子，钥匙又被李云藏了起来。

对了，十步，十步！我退回到井边，开始向小树林前进，一边走一边数。

“一、二、三……九……十……”数满十步后，我几乎已经走到了树林深处。

啊，我真蠢。我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我现在已经不是10岁，是26岁了，还能按照现在的步伐数十步吗？

我退回井边，闭上眼睛回忆着十岁时的一切。草地平整，有花的香味，阳光很温暖，李云和李星分别站在我的两边，拉着我的手带我向前，他们的父母可能就在二楼的窗边看着我们玩耍的模样。

“准备好。一！”李云大喊。

“二！”这次是李星。

“三……”我小声的说。自己的声音好像也回到了10岁。

“四！”

……

李云和李星松开了我的手，我睁开眼睛，望着面前脏兮兮的泥巴地。16年前，这里是什么样的呢？我跪在地上伸手开始扒土，没几下就掏出了金属环。它几乎一直被埋在土里，和我上次抓着它时几乎没有变化。

我站起来，两脚狠狠踩在地上，咬紧牙关，使出吃奶的力气把金属环往外拽。

金属环毫无反应。原以为凭26岁的力气可以轻松地把它拽出来，可闸门生锈的程度超过了我的想象。我搓了搓手，再次抓住金属环，扯着嗓子大喊，两只脚往地上用力，同时往上拉动闸门。

“嘎吱”、“嘎吱”……随着轻微的声响，闸门被我拉了起来，果然锈得一塌糊涂。就在我分神的一瞬间，金属环被我拉断了，我向后一仰，重重摔在地上。我没有立刻爬起来，而是趴在地上，闭着眼睛，侧耳倾听。

“哗啦”、“哗啦”……有了！是水流声！

我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向井跑去。离井还剩一两步时我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膝盖着地，滑行着冲到了井边。

下水道里的水还在流着，可井的水位却一点没下降。

我突然意识到，在建筑工地工作的李云，给这个横截面不超过两平方米的正方形井筑一个隔层，应该是易如反掌。

我几乎是跳着站了起来，膝盖好像蹭破了皮，说不定还留了血，但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迈开双腿，用26岁成年男人的速度跑到池塘边。

下水道在向外流着水，水流得很慢，大概是因为我没能把闸门完全打开。

什么，只有水嘛。我瘫坐在地，嘲笑自己的神经质。我看着池塘，十几年前，我们三人就是在这里嬉戏玩闹。李星上四年级后，她也能参加一开始的划拳了，不过每次她输了，都是李云代替他把闸门打开。

陷入回忆中的我，眼前突然飘过了什么。那是黑色的，丝线一样的东西，它慢慢悠悠地从我面前飘过。

它实在太长了，又细又长。这东西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惊恐地看向出水口，恰好目睹了一根长发从出水口里慢吞吞地流出来，跌入池塘再慢慢漂浮的模样。我仿佛闻到了一股恶臭，那是几个月，不，是积累了十多年的恶臭。我来不及捂住嘴，像发了病一般地呕吐起来。我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回闸门边，拼命把它往下按。拽出来都那么不容易了，更不可能轻松地把它按回去。我抬起脚，对准闸门重重地跺了下去。

“关上啊！关上啊！求求你！快关上啊！”不知不觉，我哭了起来，发出小孩一般的呓语。

闸门终于被我踩了下去，我的脚已经没了知觉。我撒腿就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下坡道时，我脚一崴，倒在地上向坡道下滚去。李星出生那天，好像也发生了差不多的事吧。

我倒在坡道下，动弹不得。

“叔叔？叔叔？”有人在叫我。

我眯起眼睛，面前有两个小孩，大个的牵着小个的，另一只手上还提了两瓶可乐。

“叔叔，你没事吧？你是探险家吗？是不是去那个鬼屋探险了？”

“鬼屋吗……”我小声嘀咕着，露出无奈的笑。

“叔叔，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年纪大的小男孩凑到我耳边，小声对我说，“那栋鬼屋里，住了一个超漂亮的大姐姐，她的头发老长老长了。我经常溜到她家的院子里和她说话，院子的围墙上不是有个洞嘛……”

我抬起头看着他，这个小男孩大概七八岁的样子，他牵着的小女孩也就三四岁，恰好是我和李云两人与李星的年纪差。

我掏了掏口袋，之前婆婆给的糖棍应该还在。

“这个给你。”我把糖棍递给小男孩，他接过后看了眼妹妹，小女孩露出了渴望的目光。

“给你吧！”小男孩把糖棍给了妹妹，妹妹小声说了句谢谢，美滋滋地把糖棍收进小挎包。

“你们啊，可别再接近那座鬼屋了，里面有很吓人的东西，你看，”我指了指自己的脸，“叔叔都被吓哭了。”

男孩点了点头，迟疑了一下后，他又说：“其实我最后一次见到大姐姐的时候，她就告诉我以后不要再来了。她说有个人回来接她，带她离开这里。”

早有联系吗？李云，真有你的。

“哎，算了。好好照顾妹妹，别让她受欺负了。”我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一瘸一拐地走远了。

18岁

我原本就打算在高中毕业后离开这里，父母也准备去别的城市谋求发展，所以干脆卖了小镇里的房子，全家搬到城里住。

搬家前一天，我再次溜进李家的院子。那个洞口对于18岁的我来说已经有点小了，我在不久前用蛮力把它扩大了一些。

李星房间的灯还亮着，我找了块石头敲打着外墙。李星听到暗号，立刻把头探出来。

“我明天就要走了。”

“哎，那不就只剩我一个了吗？”

“我老早就说了，你应该反抗啊，你爸爸他凭什么限制你的自由？”

“我……我觉得他挺可怜的……”

“你就不可怜？”我越说越气，简直想直接掉头走掉。

“不说这个了，你搬了家要经常给我写信啊！”

“你能看得到？你爸爸为了你连电话线都拔了，能让你看信？”

“我会求他的！”李星说。

我叹了口气，在井边坐下。李星突然笑了起来。

“你还记得我过生日时你送的绘本吗？”

“好像有这回事啊，是几岁来着的……”

“内容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这都多少年下来了。”

“那本绘本，我在哥哥离开前送给他了。”

“哼，那家伙，现在彻底没了联系。”

“我哥哥一定有他的苦衷，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吧。”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口：“你还能把他当哥哥吗？”

李星歪着头。“为什么不行？不就是爸爸不同吗？”

我摇摇头。“你这么说，你爸爸听到非得气死不可。或许对你来说他还是跟你有一半血缘关系的哥哥，可对你爸爸来说，他什么都不是。”

话说出口我才意识到说得太重了。李星听了却没有露出不开心的表情，而是开始打理自己的头发。她的头发大概已经及腰长了。

“你出生的那天，”我突然想起了过去的事，“那时刚入夏，我和你哥都四岁。他一大早跑到我家来，拼命捶我家的门，我家的门你还记得吗？那个老木门，前几年换掉了。他把邻居家的狗都吵醒了，结果我们那一片的人都知道，李家添了个女儿。”

“哈哈，真的？”李星好像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笑得停不下来。

“别笑了。现在我和李云都不在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原以为李星会说几句怨天尤人的话，然后无奈地笑笑，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她轻轻摇了摇头。“我一定要从这里出去，要我做什么都行。”从李星出生起我就认识她，这是我听过她说的最硬气的话。“等我重获自由了，我们三个再一起玩吧。”

我点点头，高举双臂冲李星挥了挥，李星也对我挥手告别。

我原路返回，从洞口爬了出去。刚准备下坡时，我看见了一个人影。他站在坡口，手插裤袋望着远方。

是李星的爸爸。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蹑手蹑脚地想偷偷溜过去。走过他身后时，我突然想，这附近没人又没监控，知道我来的只有李星，如果就这样把他推下去……

李星的爸爸转过身，冷眼看着我。他说不定早就发现我了。

“你要搬家了？”

我点点头。

“时间过得真快啊，你18岁了吧？”

“是。”

李星的爸爸低头嘀咕了几句，像是在重复“18岁”这个词。他应该是想到了和我同岁的李云。

“这么长时间，一直都是你陪我女儿说话，辛苦你了。”

我目瞪口呆。刚刚还以为李星的爸爸只是这次发现了我，没想到他从更早的过去，说不定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偷偷溜进他家的院子和李星说话的事了。

“有空来玩啊。”他露出了微笑，对我来说，这个微笑已经阔别了两年。

我浑浑僵僵地回到家，看着家里大包小包的行李，突然有了种莫名的悲伤感。

李云啊，你小子现在在哪里？

现在

回家之后，我拼命地工作，想把李家的事彻底忘掉。一个多月后，有封工作上的信被寄到我家，放在一楼的信箱里。现在还有人往信箱里投信吗？我喋喋不休地去取信时，发现我家信箱的顶上被人用胶带贴了什么鼓鼓囊囊的弄西。

我取下一看，是一张叠起来的纸，里面裹着一把钥匙。我不认识纸上的字迹，但落款是李云。纸的上写的是一串地址，指向车站前的储物柜，钥匙上写着“130”。

我赶到车站，交了一笔数额不小的超时罚款才打开130号储物柜。里面是用牛皮纸抱起来的扁的，长方体东西。

我大概能猜到牛皮纸包着的是什么了。我把它装进包里，一路走回家。

拆开牛皮纸后，里面果然是我送给李星的绘本，我直接翻到结局。

小精灵潜入王子的梦里，对他说：“你听清楚啦，我只说一遍。公主就藏在王宫后院的井里。”

最后一页原本是大结局，王子和公主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可这页却被撕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页用圆珠笔画的简笔画，画技差的可以。

应该是王子的火柴人头上顶着王冠，站在被画得像垃圾桶一般的井边，颓然望向井里，井里的公主抱着膝盖，头埋在两腿中间。不远处还有另一个火柴人，他衣衫褴褛，跪在地上双手合十，似乎在向上天祈求原谅，圆圆的脑袋下还画了一滴眼泪，他的面前是一地废墟。

李云，外面的世界都是废墟吗？“都多大人了，还王子公主的。”我合上绘本塞进书架，捂着脸在床上躺倒，自己家的床虽然柔软，但比起院子里的那片草地或许还少了点什么。周围静得吓人，刚装修完不久的房子里还有点油漆味，我睁开眼睛，面前是光秃秃的天花板，仿佛在慢慢下坠。

或许在慢慢长大的一直都只有我一个人，李星和李云都还躺在草地上，听着虫鸣，望着夏季的夜空看云数着星星。他们还活在十三四岁的，最好的年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