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女人在厨房准备午饭。我在房间陪龙介看《怪兽大百科》。
龙介趴在床上，缓缓地抬起头，视线从印有怪兽的彩页上移到坐在床边的我的脸上，仿佛经历了一场艰难的心理斗争，一脸认真而又怕我笑话似地问：“叔叔……怪兽存在吗？”
骤闻此言，我猛地感到一丝振奋。
这恐怕是许多孩子都曾思考过的问题吧。
龙介又是怎么想的呢？他是否像当年的我那样，一直期盼着这个无趣的世界会突然变得截然不同——在地球的某个角落，会有一头张牙舞爪的怪兽漫步于毁灭的城市之中。
我觉得时机到了，摇摇头说：“当然不存在。”
为了突显犬人的真实性，我必须否定同样是杜撰出来的各种妖魔鬼怪。这样才能保证我是个有分辨能力的人……对于“真实存在”的犬人，我可不是瞎说。
就在龙介失望地“哦”了一声后，我紧接着说：“不过，有一个怪物它真的存在。”
“啊，什么怪物？”龙介马上坐起来，脸上绽放出神采。
“犬人，听过吗？”
龙介皱起眉头，像在脑海中搜索着什么，然后摇了摇头。
“那你想听吗？”
“嗯！”
于是，我把早已拟好的犬人传说讲给龙介听，私心希望他日后能把犬人的传说传播给更多的孩子。
我没有江户川乱步的写作天赋，也没有伊藤润二的绘画才能，我只能靠讲故事的方式去给孩子描述犬人的传说。
在这座城市的阴暗角落里，隐匿着一个神秘的男人。他披着黑色的风衣，无论何时何地，脸上总是罩着一顶防毒面具。这个男人就是混迹于人世间的犬人”。
关于犬人的起源，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犬妖的化身；有人说他是寡妇和野狗所生的不伦之物……不论哪种说法，犬人都真实存在于这座城市。但他的面部，尤其又长又尖的鼻嘴仍保留着狗的样貌，于是只好用防毒面具遮挡。
（防毒面具的灵感来源于“中世纪”的“鸟嘴医生”）
（只有外貌特征的话，犬人的形象还不够饱满；尽管是戴着防毒面具这样的特殊形象，也只会被人当作怪人或者变态；因此必须把“犬”的某些特征融入进来才行；首先想到的便是那只流浪狗的叫声了）
犬人经常在夜间出没。会在你走夜路的时候跟踪你，就像那些不明原因而尾随你的流浪狗一样。当你发现被人跟踪，战战兢兢地转过身时，他会向你发出狗的叫声，“汪——汪——汪——”；那是感到来自人类的威胁而作出的恫吓。这时，你必须立刻学着他温柔地连吠三声，以证明你没有恶意，这样他才会离你而去；若不能及时做出回应，他会扑上去撕裂你的嘴巴；最要命的是，你如果学犬人的死敌，猫的叫声，他就会立刻杀死你。所以，遇到犬人一定不能学猫叫。”
龙介很认真地听完，尽管他是多么希望这个世界真的存在妖魔鬼怪。可当我告诉他犬人这种怪物真的存在时，他却表现出了一丝犹豫。
“真的吗？犬人真的存在吗？”
“肯定啊……都有人遇到过呢。”
“叔叔遇到过吗？”
“我？还没……有。”
“为什么没听大家说过呢？”
“因为知道内幕的大人，怕说出来吓坏小孩、引起恐慌……所以知道的小朋友很少。”
“哦，妈妈也知道吗？”
“嗯啊……但是她肯定不会告诉你，因为怕你吓得睡不着觉……还有你千万不可以告诉妈妈，是叔叔跟你说的喔！不然你妈妈就不让叔叔跟你玩了。”
“好。”
我和龙介拉了勾。
尽管我的话经不起推敲，天真的龙介似乎还是相信了，我暗暗窃喜，但心里仍有些担心他会把我供出来。就在这时，龙介忽然问了一个让我措手不及的问题。
“那……犬人是善还是恶呢？”
话说，我还真没思考过善恶的设定。在我看来，都市传说只有可怕与不可怕、离奇与不离奇的区分；但凡可怕、离奇的都市传说就能深入人心，成为真正的都市传说吧。而且，这个世上也不存在绝对的善与恶吧？
比如，“裂口女”是善是恶呢？我想，从法律与道德层面讲，只要会杀人的应该都算恶吧？犬人也不列外。恶的东西才能让人心生畏惧，不是吗？
我没有说出这个肤浅的想法，而是反问：“你觉得呢？”
“善！”龙介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吃了一惊。“为什么？我觉得他会杀人很可怕喔！”
“犬人之所以会杀人，是因为被杀的人生前学了他的死敌猫的叫声啊。真正的犬人是很孤独、很可怜的，他“汪汪”叫，是因为遭受了人类的威胁。”
龙介的回答让我更加大吃一惊，虽然我未在他的解释中得到犬人“善”的答案——难道在这个孩子的心里，孤独、可怜就是犬人“善”的原因？但他的解释却让我发现叫声的设定可能存在价值观上的问题。按龙介的说法，犬人的吠声对人类而言应该就不可怕了，这当然不是我想要的效果。
然而事实上，不管叫声的设定如何，人类天生就对这种会杀人、还会叫的怪物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恐惧。这在未来的实践中得到了证明。
隔壁传来冲马桶的水声。没有听到洗手的水声，女人的脚步声又跑进厨房，炒起菜来。
9
不知不觉，饭点到了。
女人呼唤我们吃饭，她已准备了一桌丰盛的午餐。
一出房间，便闻到香喷喷的味道，龙介“哇”了一声，显得很兴奋，像是很久没吃过这么多好吃的菜了。
看来，除了人类之间莫须有的热情，女人对我还是相当感激的。可见我的书对生病的龙介多么有用。
女人的手艺非常不错，可身为客人，我不能表现出贪吃的一面。我小心翼翼地啃着一块带筋的肉。
“我叫阳子，孩子给你添麻烦了。”
喂，不要在这个时候和我说话、盯着我看啊，嘴里的这块肉我扯不下来啦！
“我……叫押井……”
我们拉起家常。我害怕难看的吃相被阳子看到，时不时偷瞄她一眼，确认她没在看我时，赶紧把一团咬不断的菜塞进了嘴里。
“押井先生，你在哪里高就呢？”
高就？
“呃……一家小公司啦。”我诚实而害羞地回答。“你……呢？”尽管潜意识里认定阳子从事“坐陪”，还是忍不住问了问。
和龙介说的一样，阳子告诉我她在全日咖啡馆上夜班（鬼才信）。
“在那个咖啡馆上班，妈妈会打扮成动物的模样，很可爱喔！我有见过妈妈带回来的兔子装。”
阳子的脸色顿时沉了下去。
“哦，制服咖啡馆。”我尴尬地笑了笑，替阳子打了个圆场。
这座破城市真有这样的咖啡馆吗？
10
那之后，我和母子俩的交集多了起来。话虽如此，一个月最多不过两三次的互动。
我们默契地保持着不想给对方添麻烦的相处方式。
龙介偶尔会来我的住处玩，除了看怪兽，我还给他看伊藤润二的恐怖漫画，看到他被吓得冷汗涔涔的样子，我感到很有趣。当然，我和龙介互动最多的要属犬人的话题了。
11
“你们听说过犬人吗？他穿着黑色风衣，脸上罩着防毒面具，会在深夜里徘徊，发出狗的叫声……”
病愈后，重回课堂的龙介这样告诉身边的同学。
多亏了龙介，犬人的传说才得以在曙光小学像计算机病毒一样蔓延，且传播速度之快、造成的影响都让我始料未及。幸运的是，犬人的设定并没因孩子们的口传而走样成“犬人会偷东西啊，会破坏公物啊”之类的儿童谣言。这是最难能可贵的事。
可起初，相信的孩子并不多。
“龙介，你骗人，我爸爸说我们这根本没有犬人！”
大约是把犬人传说告诉龙介的半个月后，一天晚上，龙介兴奋地跑来告诉我说，他们学校有个小有名气的六年级优等生看到犬人了！
真是不可思议！
那孩子大概是这样说的：“最近很多学弟、学妹都在讨论犬人，那是真的！我今天看到了！在市民医院附近，他背侧对着我，摘下防毒面具，鼻子特别长，尖嘴獠牙的。一瞟到我，他就立刻把面具戴了回去。”
原来是这样啊。
最近恰逢“H7N9”病毒入侵我市，戴防毒面具的医护人员并不鲜见。那孩子也许只是把他们中的某一员看作了犬人，然后瞎凑热闹。
不难推测，学业繁重的孩子面对各种各样的培训班压力，正急需一朵幻想之花来为他们枯燥贫瘠的心灵增添一抹异彩。而犬人这个新奇的怪物就在这时恰到好处地触动了他们的心弦。
尽管如此，在得知这个消息后，我仍激动得彻夜难眠；黑暗中，仿佛听到了来自犬人的呢喃。“汪——汪——汪——”像恶魔的诅咒般喋喋不休，循循诱导地把那个扭曲的计划一点点根植于我的脑中。
大概是“名人效应”发挥了作用，自那以后的半个月，我从龙介那获知，犬人的目击者及相关的传闻越来越多。
例如，我姐姐也看到犬人了！上个礼拜六的深夜，她唱完卡拉OK回家，路上已经没有行人，没想到走到“南站”口时，看到了犬人。他罩着防毒面具，盯着她看，叫了几声。我姐姐也学着他叫几声，他才转身离开，是不是很恐怖啊？
那些所谓的目击者看到的自然不是真正的犬人，那时也不存在犬人的模仿者。我想，他们只是一群渴望被人关注、渴望制造刺激而跑出来瞎起哄的孩子。其实，他们究竟看没看到犬人并不重要，因为目前犬人最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孩子来为他提供成长的养分。
又过了一个礼拜，连公司的同事都对犬人有所耳闻了。在这之前，不明态势的我以为犬人的传说应该还仅在为数不多的小学生之间传递。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正常上班工作，隔壁的柴田他们竟在喝茶聊天时提到“犬人”。
乍闻“犬人”二字，我以为是错觉，两耳却不禁绷得直直的。我立刻屏住呼吸，聆听着隔壁办公室的对话，脸颊都灼烧起来。
没有错，柴田说的确实是犬人，简直让人不敢相信，他正为此苦恼！
原来，柴田的女儿在另外一所小学念六年级，最近被犬人的传闻吓得不敢去学校。不管柴田如何解释，她都坚信犬人是真实的，并且就藏在学校的某个角落。
我起初有些害怕，觉得事情是不是闹得有点大了？万一被调查怎么办？但那只是三秒钟的感觉。三秒后，我那张老实的面具背后，突然有种**了柴田女儿般的**渐渐燃起。
我没有恋童癖，也没有犯罪倾向，只是感到莫名的得意。
柴田，这就是你长期压榨我而应得的报应喔！哈哈，你女儿正被你（看不起）的下属创造出来的幻想所困扰，这一定让你非常的痛苦吧！
这时，液晶屏后的美婷冲着隔壁的办公室喊道：“领导，不要受气啦！”然后“唉”地轻叹一声，“柴田的女儿好可怜。”
“怎么了？”我假装一无所知。
“就是最近有人啦，弄一些乱七八糟的传闻吓唬小孩！你说，这种人是不是很变态啊？”
“哦……呵呵，是啊。”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美婷的嘴脸十分丑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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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田女儿的事情，只是极个别现象，尽管柴田强烈反应，也并未引起校方的重视。
教育者们认为，所谓的犬人不过是孩子们过家家般的东西；柴田女儿所遭遇的问题也只是其主观因素造成的，后续只需对她进行专门的心理辅导即可。
校方这般松懈的戒心着实让我松了口气，他们的精力大概都放在抗击“H7N9”的宣传上了。
后来的几天，我不知怎么了，每当夜深人静时，体内那个原本微弱的声音就变得愈发嘹亮：“汪——汪——汪——”意思是说：“爸爸，我想出来！爸爸，我想出来！”
听到这个声音时，我感到很恐惧。我知道体内的那个怪物已长大成人，想要呼吸人间的空气了。
怎么办，要让他出来吗？我犹豫了。
虽然犬人在孩子的圈子里已小有名气，但我无法确定犬人在现实世界里的影响力，搞不好的话，刚起步的梦想就会被我亲手扼杀在摇篮之中。
可是梦想不该只停留在没有意义的幻想之中。我要让世人像记住阿乱那样记住我——就算有一天我从这个世上消失，另外一个我（犬人）也会在人类的传说中世代相传。
渐渐地，习惯了以后，我不再恐惧那个声音。我开始像准爸爸一样温柔地对待自己的“孩子”。
我深知，他迫不及待地想和人类的孩子互动了，迫不及待地想让这个无聊的世界亲眼见证他的存在了！
人心，总是永远不懂得满足。
终于，我决定把犬人带入现实世界。
就让世人品味一下，儿时的我遇到“富江姐姐”时的兴奋与害怕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