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癌细胞这种东西吗？
在寂静的水底，香蒲突然问了个似乎毫无关联的问题。
我迟钝地“咦？”了一声，我的注意力正集中在眼前的恶魔身上——它已经用触须捕获了几只小蟹，将它们吞入自己蠕颤的体内，不久之后……它黑泥状的表面就开始生长出类似螃蟹的螯足。
“算了……之后再详谈。”香蒲小声说了句。
“可……可我在研究所里，听人说，陨石上的东西，是所谓的……肉灵芝，或者说太岁……”
我看着那团蠕动的黑亮恶魔——这哪里像什么肉灵芝了？虽说……我不知道肉灵芝长得什么样，但这种东西脑子有病的人才会想到把它吃下肚吧？
香蒲捋着在水中缭绕的雾发，笑道：“啊，那是因为……”
骤然卷来的漆黑洪流打断了她的话。
这股激流带着决堤洪水般的恐怖力量，瞬间就将我们所处的水域、连同脚下的泥沙地表都冲刷得干干净净，我们甚至短暂地站出了水面，听到远处河堤被那股洪流冲垮时的可怕隆响。
数秒后，我们重新没入激荡的湖水，不过现在湖水都开始往河堤那边急流了——堰塞湖决堤了。
不远处的陨石……自然也被刚才的洪流卷走了。
我看向香蒲，因为我在一卷而过的洪流中，十分短暂地……看到了熟悉的巨兽虚影。
香蒲点点头，露出几丝愧疚表情：“嗯，这是我干的。”
水流突然平静了下来。
她开始带着我往摇荡着亮光的水面游去。
浮出水面后，我才发现——我们来到了嘉莲湖的下游。因为决堤，这里形成了一个更小的湖泊。在不远处，打捞船的吊臂正缓缓抬起。
被装在网笼中的陨石已经变成了灰白色，那些曾经不洁蠕动着的黑亮肉团都褪去恶魔的颜色，苍白地紧缩在一起。
像一团……灰色的黏菌。
“我耗尽力量的一击，也只是让它暂时丧失了活性，”香蒲情绪低落地苦笑摇头，“也对……因为它确实是不死的嘛，就像你们传说中的肉灵芝——怎样，现在很像了吧？”
“啊……嗯。”
接下来的讲述，在快速变幻的场景中继续着。
据香蒲所说，她是孤军一人（猫？）来到此地的，带着消灭异星之物的使命。但抵达目的地，辨认出那团肉块的正身后，她立即意识到——那是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倾尽全力的一击也只是暂时让其停止活动，丧失大部分力量与身体的她原本打算返回幻梦境补充体力，但人类的行动彻底搅乱了她的计划。
“起初，你们的目的应该只是来打捞陨石——你们以为是陨石破坏了湖堤，造成生态灾难，毕竟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想不被发现都难啦。但是打捞上来后，事情就变了样。”
我们站在正被凿流疏通的湖边，公社村民将此处围了个水泄不通。而装着陨石的铁箱旁边停有几辆绿皮吉普车，一群学者模样的人正仔细观察着陨石。
“妖星、太岁、灾祸……那些带着迷信色彩的传说就是从此时开始蔓延的，”香蒲看了看淳朴无知的村民，继续道：“但是你们中的专家肯定搞清了这是什么，而且……他们很快就对这团“僵而不死”的生物产生兴趣，他们很快意识到——能从这团肉上探究到什么。”
“永生……不死……是吗？”
香蒲把脸转向我，缓缓点头。
“……”
“我倒没有批判你们的意思，”她继续道，“毕竟那是永生，是每个有机生命……不，是每个生命的共同追求。但是，我想你也已经看到，你们追求的方向从一开始就错了，那是一条通往禁忌的路。那团肉……黑暗与丰穰的分身，它所赋予的永生，是你们这个种族无法承受的形式。”
“那是……什么意思……？”
香蒲没有立即回答，撩了撩头发。
由她周身迷雾所幻化的场景再次转换了，这一次，是在熟悉的研究所、一间阴冷的手术室内。
几名全副武装的研究者，正在解剖一头被蠕颤肉瘤覆盖全身的猪。
“接下来发生的事，你应该已经略知一二了吧？”她面无表情地注视那只畸形的生物。
“我只知道……他们在这里修建了研究所，开始进行……研究……”
“没错，研究，”香蒲点点头，“最初的研究谨慎而克制，他们对它的细胞进行提取与分析，发现拥有干细胞的大部分特征，于是做了多年的培育与移植，结果自然是没有什么进展，实验活体不是死于免疫反应，就是更惨烈地……长出你所看到的这些东西。”
我看着那些蠕动的血肉肿瘤，它们表面遍布的毛细血管与淋巴，脑中逐渐回响起一个惊雷般的念头。
“等等，你是在说……它是一团癌细胞吗？！”
香蒲淡笑着，用幽绿的瞳瞥向我。
“你终于反应过来了啊？”
场景再次转换。
依旧是被臃肿的肉瘤覆盖、扭曲得几乎已经无法分辨躯干四肢的可怖残躯，只不过，这次……换做了人类。
“这是大概二十年后的样子，他们已经丧失耐心，丢弃了那点人性上的小矜持。他们开始让活体们直接吃下那些肉，或者干脆将肉块直接移植到活体体内。你所看到的那些畸变……这就是最初的来源了，而且我想，他们的理智也是在这时逐渐丢失的吧。”
“为什么……要……”
“你们的掌权者急切地渴求成果，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毕竟……人的短暂生命是捱不过这么漫长的等待啦。不过呢，人体试验终究还是华丽地失败了。其实在很久之前，在发现那团肉的特性实际上是与癌细胞相似时，他们肯定已经意识到，他们的研究早已进入末路了。人类呢，人类是不可能用癌细胞的方式达到永生的。说到这里，小峰，你还没回答我之前的问题呢——你知道癌细胞这种东西吗？”
香蒲笑眯眯地盯着我。
“我……”
我当然还是略知一二的。
“能够无限分裂增殖的细胞……是吗？”
香蒲点点头：“一阵见血呢。”
她一挥手。
我们来到了阴暗、寂静的地下研究室。
在铺满导管、输送管，摆满浑浊培养槽的房间中央，那颗陨石被固定在一个巨大的玻璃隔离皿内。它灰白色的黏菌状表面形成了一个气旋状的椭圆，犹如……凝视的眼睛。
“人类的细胞是有分裂次数限制的。”
在那颗眼睛的注视下，香蒲幽声继续。
“你们DNA末端的端粒体会随着每次的复制而消耗，一定次数之后，细胞无法在自我复制，你们的有机体也了迎来终结。这是你们所选择的生命形式哦，小峰，虽然每一代个体的存续时间都受到限制，但是也允许了基因突变这种机制的存在，让你们的族群能整体性地适应环境变化。而癌细胞……”
“癌细胞能修复自己的端粒体……对吧？”我打断她的话。
香蒲有些讶异地看我一眼，歪了歪头后，翻腕示意我继续。
“所以它能接近无限地复制自己，在研究室里培养的癌细胞，只要保证充足的养分与环境，就能无限制地增殖下去。但是……”
但是。
我想起那些血肉肿瘤，那些畸形、异变的器官与肢体，痛苦地皱紧眉。
“那终究是癌细胞，只能保持在低分化的状态，它无法功能化，无法形成正常的组织和器官，只是在吸收宿主的营养不停增殖自己而已，最终……只会杀死宿主本身。”
“噢，高材生呢！”
香蒲笑着夸张地鼓掌。
“所以我说了，你们人类是无法以癌细胞这样的形式永生的，你们对世界太好奇啦，以致进化出这么多复杂又低效率的器官。你们用眼睛去看，用身体去触摸，用大脑去思考，用心去感受着这个世界……我没说这样不好哦，小峰。这样的你们恰好是我们最希望的啦，因为梦呢——梦是只有对宇宙有着憧憬的生物才能造出来的东西吧？所以我们猫……喜欢你们人类，小峰。”
她微笑着，用不知何时……再次变得柔和的绿宝石眸子，静谧地注视着我。
那种蕴含温度的注视，让我的心变得莫名地仓惶，视线开始做起布朗运动。
还好，她很快收回了注视，转向前方的陨石。
“而这个东西，则是选择了和你们完全不同的一条生命路线。它……我们暂且称它为丰穰的分身吧，虽然我说它和癌细胞相似，指的也只是可以修复端粒体而产生的无限分裂能力这一点。你们那些学者在当时的科研条件下无法检测出来的是——它实际上是8碱基DNA生物。”
“8……8碱基……？”
“A、G、T、C、H、B、L、U。”
香蒲用两只手的8根手指向我比了比。
“至于具体的结构和配对原则，我也不清楚啦，因为即使是我们……即使是父亲和母亲，也无法完全摸清她的生命奥秘。但是，小峰，你能想象吧？光是试想一下……也能感受到吧？8种碱基相对四种碱基所能表达的编码可能性，将会多出何种数量级别？”
“……”
“所以它根本不是你们能想象的生物……小峰。它早已突破了癌细胞的掣肘，它不仅能分化，还能超快速地复制出它所接触过的任何蛋白质分子。它表现为一团原生质的烂肉，但只要愿意，它随时可以生长出任意的器官、组织、肢体，甚至不像是生物体的构造，用来捕食、猎杀，改造周围的环境，获取源源不绝的能量，以服务那个唯一的目标——增殖、以及永远不停地增殖。”
“……”
“你现在应该明白了吧，小峰？它来到地球的目的。”
长久的无声静默后，香蒲叹了口气，清幽的声音继续在我耳畔响起。
“所以说，想要实现永生其实也很容易啦，只要你能实现自身细胞的无限增殖就行。”
“为了保证这个无限持续的过程，你需要不断地获取能量，从你周围的一切有机物……一切生命开始。”
“你必须抛弃自己的道德、感情、理智、人性这些东西了，也要抛弃亲朋好友、至亲至爱之类的生物个体，因为这些全都是通往永生之路的阻碍了，到最后——你必须抛弃思维。因为是思维产生的以上一切阻碍。”
“你不断地捕食，让自己的躯体不停增殖，分化出更多的捕食器官，以进行更有效率的捕食，这样的过程循环到一定程度后。你的躯体已经庞大到无法保持骨骼、肢体之类的结构，于是你趴下，化作一片血肉菌毯——这才是受到重力桎梏最少的形式嘛。”
“你不断蔓延，直至接触到海洋，这是增值速度的一个质变点，广袤的大海……无穷无尽的水与有机体让你以上百倍的速度进行着生长于进化，你已经没有被消灭的可能了。即使全世界的核弹同时发射，也只是给你挠个痒痒而已。”
“相信不久之后你就能覆盖整个地表，吞噬掉绝大部分生物。这时候，有机能源就已经无法满足你的需求啦。你有两个选择，一是从火山口、板块裂缝之类的地方探入地幔和地核，从那里获取源源不绝的地热能。不过就算地热能也不是无穷无尽的，当你已经进化到吞噬地壳和地幔，将地核化作自己的内燃炉时。你的目光就要放到天空了——对吧？近乎无穷无尽的恒星能。”
“太阳帆、轨道站、乃至最后的戴森球，只要有足够的能源和时间，这一切你都能建造出来。这时候你既是星球，星球既是你了，也许你身上还会有一些残存的生命，通过进化适应了环境，成为寄生虫一样的东西……不过这对你来说还能有什么威胁呢？你要做好下一步的准备了，因为即使是恒星，也有燃尽的一天。而99%的宇宙都是空旷而冷酷的虚无，你必须提前找好自己的后路，你的目标是无限地增殖，永恒地生存下去。于是你捕捉路过的小行星与彗星，将你身体的一部分放入其中，再把它们送回无垠、无限的宇宙。它们将会成为你的种子，在这块黑暗、冷酷的宇宙，永不停歇地散播你的丰穰……”
香蒲终于停止了漫长的讲述。
饶有兴趣地注视着我，仔细观察我的脸。
我的脸色肯定很苍白。
我想到了很多东西。
我在那扇门的后面所遭遇的噩梦——那颗血肉组成的行星、幽黯的恒星、可怖的地下腔肠深渊，乃至深渊中变异的城市与居民，都与她的描述可怕地一一吻合。
她用“只要”这个字眼开头，看似是在进行令人战栗的假设与想象。
实际上，那根本是在陈述……不是吗？陈述早已发生的，那个被血肉覆盖的窒息世界。
“所以……从这个角度看，它的本质确实是和癌细胞无比相似，”香蒲幽声继续着，“不如说，和所有的生命都相似，它用8个碱基所表达出的一切，和任何生命都没有什么不同——生存、延续，以及永久不停地存续。”
良久之后。
——你们人类也一样。
香蒲小声加了一句，然后把音量调到正常。
“回到这里发生的事吧。”
“大概在1978年前后，逐渐步入疯狂的研究员们，当他们发现上级已经放弃他们，而且为了不让这里的反人类罪行传出，基本把他们软禁在此处时。他们做出最后一搏，利用体外受精，将人类男性的**和他们用丰穰的分身培养出的卵细胞结合……就诞生了你在地下看到的那些东西。”
她用复杂的视线看向我。
“没错，小峰。诺诺……她是人类与上位者的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