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太安二年秋。

河间王司马顒联合成都王司马颖，兴兵二十多万，举旗讨伐司马乂。

晋惠帝令司马乂为大都督领兵迎击，双方在长安洛阳一线交战数月，各有胜负，其间都城洛阳几度被司马顒所包围。

战事渐久，双方都陷入了人马困乏、粮草见匮之际。适时，司马顒趁着一次小胜，又一度包围了饱受战火的洛阳。

司马顒久攻不下，洛阳城的守军却也近乎弹尽粮绝。司马乂下令在城中收缴粮食以充军粮，时值气候迈入了腊冬，又迫得不少流落的饥民饿死街头。

可是，家底稍微殷实些的门户，无不紧闭大门以拒官吏，倒也让司马乂无可奈何。

时局严迫，天气寒凉，身处勾栏之内的小歆暂无衣食之虞，她所忧恼的，是另外的事情。

这段时日以来，眼看小歆已经渐渐出落到了亭亭玉立的年纪，愈发靓丽可人，主事的姨妈已经几度催促她接客之事了，言语中甚至有了些逼迫的意味。

洛阳城随时都可能被攻破，对于守军或者司马乂一系的人来说，性命不知朝夕，还不如趁着城破之前还有时间，来此青楼落得一时快活，醉生梦死一番。故而这段时间里的客人，尤其是贵客，反而多了起来。

“给你最后三天！”眼看小歆不听劝导，姨妈的脸色冰冷了下来，威胁道，“你若同意了，我就把你捧成头牌，你也可以凭喜好挑选客人……否则，到时候就怨不得我了。”

待姨妈走后，小歆心中一时凄然、无助地伏在了书案之上。良久，她满是失魂落魄之态，抬起头来，提笔写下了两行字。

写罢，她幽幽地咬起了嘴唇来，心里念及那个本已打定主意不再去想的人，才发觉对方的形象在脑子依然是这么清晰。她一时怔然，却又再度伏在了案上，为自己的卑微和软弱无声地哭泣了起来。

……

卫家禁闭大门，这段时间里，却是在悄悄张罗卫玠的婚事。

既然已经确定了让卫玠以男子之身入仕，那么就无可避免地要涉及到她的婚事。为了避免夜长梦多，日后徒增烦扰，卫玠家人商议了一番，都觉得尽早自行定下为好。

卫玠所要迎娶的，是中书侍郎乐广的小女儿，名为乐婉。乐广早年出身寒门，受到卫灌的器重才被提拔到这个位置，和卫家联系甚密，卫玠和乐婉也是自小便相熟，所以这门婚事，表面上看起来可以说是顺理成章。

“自河间王与成都王起兵以来，我便多受猜忌，终日惶恐难安，还望贤侄以后多多担待才行。”乐广也是一代名士，朝中重臣，这时却愁容满面，语气中颇有谦卑之意。

“叔父言笑了，我自然不会忘记叔父的恩义。”面对即将成为自己“岳父”的乐广，卫玠一施礼，郑重道。

乐广想到了卫玠无论是门户品行学识，俱是绝佳，却偏阴差阳错地身为女子，又想到了女儿乐婉早就对卫情根深种，还不知晓她的真实性别。乐广一时感慨叹息不已，请求道：“婉儿的身子自小就不太好，还请贤侄好生照料。”

“叔父的嘱咐莫不敢忘。”

“玠哥哥，原来你在这里！”转过头去，只见身着清新绿衣，天真浪漫，约摸十三四岁的女孩小跑了过来，来到近前，才对着乐广吐了吐舌头，补充道，“父亲大人。”

女孩转向了卫玠，一对灵俏的眼睛里透出了绵绵情意来，她面上笑意盈盈，俏皮地道：“他们都说成婚之前不许我见玠哥哥，想把我关在小屋子里，都要闷死了……我才不管那么多俗礼呢，就偷偷溜了出来。”

乐广对小女儿宠爱有加，不忍苛责，苦笑不得道：“瞧你这么心急的模样，让别人知道了，可是会被笑话的。”

“笑话就笑话去吧。”乐婉悄悄偷看了卫玠一眼，面颊微红，“只要玠哥哥不讨厌就好了。”

“无妨，我也不在意那些俗礼。”卫玠一直视乐婉为妹妹，也就习惯了她的小性子，也就顺着女孩微笑道。

说话间，却见一位下人匆匆走到了卫玠身边，小声地说了几句。卫玠愣了愣，说道：“叔父，我还有点私事，要先去处理一下。请容我告辞一会儿。”

眼看着卫玠走远，乐婉愣了愣，正要追上去，却被乐广伸手制止住了，只听他关切地道：“既然你的玠哥哥有要事，就别去打扰了……天气这么冷，你连大衣都没披上就跑出来，要是着凉了耽误婚事就不好了。”

乐婉脸上一红，不由点点头。

“你先随我来吧……为父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谈谈。”却见乐广的语气有些严肃了起来。

乐婉略微一怔，看到父亲一脸认真的样子，疑惑不安地跟上了乐广。

而在卫玠这边，她见到了一位正在仕于皇城禁军中的昔日好友。

“不知卫兄还记不记得小歆这个名字？”青年面色有些惨然，他低声道，“那位姑娘拜托我，无论如何都要把这张纸条交到卫兄手里。”

接过了纸条，只见青年说道：“如此一来，我也不负小歆姑娘所托，先告辞了。”

卫玠怔了一怔，说道：“不知道现下战况如何了？”

“多谢卫兄关心……”青年顿住了脚步，背对着卫玠，说道，“倘若我不幸身死，还请卫兄帮忙关照一下我家中的老母。”

待青年匆匆离去之后，卫玠心思一时复杂难言，她打开了纸条，却见上面写着：

“春去秋转冬渐寒，寒雨危楼君莫谈。”

“金谷园中径相去，摧花不抵坠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