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洼不平的道路上,丝毫不知道弄错什么事情的李舷余一脸正气目视前方,窗外吹来的风将他的蒙面布袋吹得猎猎作响,长枪横放在后座上,让少年有一种背携长剑纵马狂奔的感觉。
与之相邻的女孩则饶有兴致的看着外面的风景,一时之间,小小的车间内陷入了不同于刚才惊险时刻的,温暖的宁静。
随着轿车的前进,远方隐隐出现了属于闹市区的光,偶尔一辆悬浮汽车路过,十分惊异地观察着这辆不合时代的老古董,并感叹一句有钱人的情调。
约摸着时间差不多要被所谓的强制迁跃了,李舷余开口问道,“小公主,别东张西望了,你是想要回去领事馆还是去市政厅那里?”
话是这么说,但李舷余却对这个小公主的情况感到十分棘手,去市政厅寻求庇护?先不说市政厅会不会趟这趟浑水,但看看后面那仿佛被重炮犁过一遍的街道就知道,指望警卫队那群废物简直是把自己的脖子送上去请别人砍。
至于把公主送回到领事馆的话……如果这是皇室内部斗争的话这无疑就是羊入虎口,还是一只蠢萌蠢萌的小羊羔自己走到老虎嘴巴里,等等……不对啊,说来说去,为什么要大费周章的把这个小傻子杀死在这个街道里,还是在艾纳斯特的地盘上?不知道这会升级到政治事件的吗?而且天穹都市覆盖全城的卫星和监视水晶哪去了?都打了半个小时了警卫队还在路上?
塞车么?
众所周知,艾纳斯特天穹都市因为历史原因和三贤者的存在在同盟中一直处于超然的地位,更不要说还有诸多贵裔在此上学和生活,其中包括了不知道多少世家继承人多少贵族皇族嫡长子,如果能把这里成功炸掉的话,明天整个盖亚同盟就可能面临动荡与内乱。
但是说来惭愧,虽然方旗骑士这种第三阶超凡者在少年的眼中高高在上,但在艾纳斯特却也不过算是高层战力,并不算太稀奇,譬如警卫队的总指挥就是一名高阶魔导士,许多贵族学生能带来的家族仆役和护卫也都差不多是第一二阶超凡者,更不要说藏在下面的诸如‘艾纳斯特杂物处’这样专门管理超凡者事件并把其中不听话的当作杂物处理的专业人士了。
杂物处的最高纪录,是把三百年前一头脑容量不足妄想冲撞天穹都市的第四阶灾厄级利维坦巨兽打包成一团然后塞进亚空间里,其作为实验素材的血肉组织到现在都能从学院的教授实验室里看到,可以说是物尽其用。
终上所述,李舷余认为后面那伙人一定是和贤人议会里有什么肮脏的py交易才敢干出这样的事情来,对,就好像什么‘今天监视水晶出了故障需要维护一天’还有‘今天是总指挥上任二十周年我请警卫队的各位去粉红天堂快活快活今晚放松放松’等等这样的py手段。
……值得一提的是,李舷余这次总算是猜对了一件事情,虽然只是其中的一部分的一小部分,啊,何其幸运机智的少年。
“喂,小鬼,我问你话呢,你是想……”没听到回答,李舷余又问了一句,但想到市政厅和领事馆都不是什么好选择,他憋了半天又说道,“…你在这里有没有什么落脚的地方。”
“……劫匪先生,你想送本宫回去吗?明明是个劫匪先生?”女孩惊讶的把目光放回少年身上,“劫匪先生,你这样是不敬业的对吗?而且刚刚那群不是劫匪先生的同伴吗?为什么劫匪先生要丢下他们……哦~”
女孩把玩着自己樱色的流苏,笑得像只小狐狸,“劫匪先生你是想要独占本宫对不对,不忍心让本宫被那群坏人抓走,所以要一个人带走本宫对不对?嬷嬷说过,这个叫~见色起意,对不对对不对?”
“……是见义勇为,小鬼。”李舷余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哎?明明是劫匪先生却要说见义勇为吗?啊啊,劫匪和见义勇为不应该是对立的吗?就好比骑士先生和抢~劫一样,真是不称职呢劫匪先生,不过,非常有趣喔~”
“……”
精致、绯艳的红玉手镯随着女孩俯身的动作而发出清脆的响声,但都不及女孩如银铃般悦耳的嬉笑声,在那双绯色的瞳孔注视下的少年不自在的挪了一下身体,发现座椅已经被浑身的伤口染上了血迹。
糟了,感觉自己的情况越来越糟糕了,若是能把他的现在的情况数据化,那么就应该能看到他的身上缠绕了无数debuff,诸如流血、重伤、盲目、疲劳、脑子进水等等负面光环。
身体其实已经很热了,眼前也似乎出现了层层的黑影,他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把那支药剂注射给别人是不是做错了。
‘……六十四号,我好像不行了,能不能再帮我续一下命?’
他带有一丝期望地向默不作声的六十四号轻声询问,但没有意外的得不到答案。
难道是能量不足休眠去了吗?
知道做了无用功的李舷余叹了口气,看着同样注视着自己的公主一眼,灵机一动,“小鬼,你身上有治疗喷雾之类的东西吗?嗯……就是那啥,什么传说中的皇室秘药之类的。”
“治疗喷雾吗?没有,本宫可不需要这些劣质品,还有,不要一直小鬼小鬼的称呼本宫,太失礼了不是吗?”女孩微斜着头,芊芊玉指轻点樱唇,“叫我樱…不,叫我珞儿吧,感激吧,劫匪先生,这是我特别允许的喔?”
“相对的,我也不叫你劫匪先生了,毕竟劫匪先生太不称职了,简直是在侮辱劫匪这个职业嘛,其它的劫匪先生一定会以你引以为耻的。”
“哈,那我真是觉得好丢脸啊。”李舷余漫不经心的回答道。
“别打岔,劫匪先生……啊!可是不称呼劫匪先生作劫匪先生的话又应该叫什么呢?告诉我吧,劫匪先生,呐呐,劫匪先生,劫匪先生!”
握着方向盘的手臂被不断摇晃,明明是一条看上去柔若无骨的手臂,但却差点让少年感觉是在被一头公牛在拉扯自己的手臂,差点吓得喘不过气来,整辆车也开始左摇右摆,“别别别!舷哥,你可以叫我舷哥!叫我小舷子也可以!快放手,要撞上啦!”
咻!
一个急拐,差点撞上前面那辆甲壳虫状悬浮车的李舷余擦了一把汗,他瞪了这个笑嘻嘻的小鬼一眼,感受着自己差点脱臼的手臂,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
这个女孩,是一名皇族,也是一名天生的超凡者。
没错,不管这个女孩再怎么没心没肺,不管这个女孩再怎么可爱娇俏,这个女孩还是一名皇族,皇族,那是一个阶级的称谓,不仅仅代表着权势与地位,也代表着拥有着最高贵的血脉与最强大的血统的那一类人,原本是李舷余应该一辈子都不可能交织到一起的存在。
说到底,他遇见这个小鬼根本就是个错误,如果他今天没有去打工,如果他今天回家没有走那条废弃了的小巷,如果他没有遇见六十四号,如果那个密藏箱的解锁码没有更改……
如果,他还能活下去的话,就好了。
他把车停在路边,
“……你是来这里上学的吧?没有可信的朋友或亲戚在这里吗?知道路怎么走吗?这一片我还算熟。”
“……难道不能待在一起吗?我还没玩够呢,小舷子?”
靠,我让你叫我小舷子你还真叫上了啊,真不客气。不过,算了。
李舷余轻叹,他感觉眼皮越来越沉重了,“和我待在一起?为什么?你不知道我其实是个坏人吗?就算我那群人之中把你带出来,但我其实还是个,嗯,算是个小偷吧,那个药剂很珍贵的吧?我把它用了,虽然没用在我身上。”
在温暖的空间里,少年靠在座椅上,身体微微下陷,体温也在逐渐流失,透过挡风玻璃,他看着天空的璀璨星辰,三轮明月散发着不同的光芒。
“小偷…吗,好像确实如此呢。”女孩轻笑,她越过中间,整个人搭在了李舷余的身上,她摘下那个碍事又破烂的布袋,用手捧起他的面颊,像是慈爱的母亲,又像是审视着罪人的神官,美丽的瞳孔中是少年那千疮百孔的面孔,“真是脆弱的身体啊,简直就是只小虫子一样,轻轻一用力,就会变得破破烂烂的,真是一个笑话啊,就这样的一具羸弱的身体,却要闯进那个战场里,为什么呢?”
“……你,你知道我只是个平民了吗?”
少年心里一紧,但又缓缓放松下来,他都差不多嗝屁了,早死晚死都得死,何不死的光明正大一点呢?顶着一个欺骗小朋友的罪名下地狱那就太丢脸了。
公主点点头,小嘴呼出的热气如兰,柔软的身体也散发出美好的气息,让近在咫尺的李舷余不禁感叹起贵族女孩的诸多好处,比如身上总是香香的,毕竟贵族的财力与权势能轻易得到各种想得到的香料,但即使是在艾纳斯特学院混迹多年的少年也能知道,女孩身上的麓香价值不菲,那应该是用某种蓝星的古老物种身上提取出来的香料。
但更让少年赞叹的,是女孩身上那若有若无的天然的暖香,犹如一种在春天盛开的花朵,对,应该是花的香气,虽然他没有闻过真正花的香气,但他感觉这个暖香应该属于花的芬芳。
真好啊,有种青春的感觉…
半睡不醒的少年晕沉沉的想着,露出一个让女孩嫌弃却又为之一笑的傻笑。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为什么,为什么不把那支绝响之醒用在自己身上,里面是皇族之血提纯出来的精华,虽然不算太宝贵,但好歹还是一个强大的超凡血脉。”
“绝响之醒?哦,那支药剂啊。”李舷余扯了扯嘴角,强打起精神,“原来那个真的那么宝贵的吗,哎,被三番五次的这样强调还真是让我有种挫败感啊……”
璎珞内心微动,但没有露出异样,
“后悔了吗?”
“不,我什么都会,就是不后悔,额,顶多后悔今晚跑到这条天杀的地方,靠,果然坏事都发生在小角落里。”
“不,你应该后悔才对。”璎珞摇头,垂下晃动的发丝让少年鼻子发痒,“就算你把那支药剂注射给那名禁卫,但最后他却留在了那个地方,那群暗杀者不会放过他的。”
不,应该说,从一开始,被注入了皇室之血的那名禁卫就没有幸免之理,无论是哪个皇室亦或大贵族都不会允许自己的族血流落在外,那名禁卫也一样,他会被带回去,因为禁卫的身份可以不被立即处死,但却会被调派入敢死营,死后身体会被回收,不留一丝一毫。
说到底,这一切都是由她自己导演的戏剧,为了自己的目的,那名禁卫也好,那群护卫们也好,那群自己指派的‘暗杀者’也好,包括这名少年也好,都不过是自己的提线木偶。
这就是他的命运,这就是我们皇族。残酷冷血、信奉强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一类人。璎珞在心中冷笑,最讽刺的是,她也是其中一员,也是最出色的一员。
“即便如此,我也不会后悔。”李舷余说道,面无表情,“或许会为之遗憾,或许会为之悲伤,但即使重来一万遍,我也会把那支药剂给那个禁卫大哥……你应该看得出来,我也是一个夏人。”
璎珞注视着少年浑身血污但依稀可辨的黄皮肤,还有那仅剩一颗的棕色眼球,无声地点点头。
“我爸妈也是军人,大夏海军,他们也是这样为国献身的。因此我明白,军人会牺牲、会战死,会因为一些理由和命令、会因为胜利,需要付出生命。但绝不应该就因为什么宝贵价值千金的药剂之类的狗屁理论死去!我那时候在想,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父母在牺牲的时候也有那么一支药剂可以用来救他们的命,但旁边的人说那支药剂比我的父母要宝贵的多所以不允许注射,你说,那我父母的牺牲又有什么意义?”
璎珞轻笑,轻轻抚摸少年的面颊,纤细的手指划过他被烧毁的眼眶。
“蠢蛋,真是愚蠢的想法……我们掌握一切,包括你们,我们会给予你们,但那只是你们所能得到的,不应得的,分毫不允。这就是上位者,这就是掌握权力之人,你这个言论不是善良,而是愚蠢,没有力量却自以为能够施舍,那也不是好意,而是傲慢。”
李舷余抬手,抓住了女孩在他脸上抚摸的那只手腕,“并非傲慢,而是骄傲。这决定了我是作为一个人类而死,而不是作为一个区区两脚兽而死……”
他回想起刚才,那个漆黑的夜色中,有炮火与术法划破夜空,就在那里,那名濒死的守卫对他的哀求,
“请求你,保护殿下……那是他说的,明明都要死了,但他的职责就是保护你,对吗?所以你们这些贵族,真是羡慕你们,可以随意挥霍他人的善意,并自以为理所当然,真的……很羡慕你们这些幸福的人啊……”
女孩看着他逐渐涣散的瞳孔和被牢牢握住的手腕,没有作声。
璎珞并不喜欢,或者说厌恶和他人的肢体接触,对于自己行宫与触碰的物件都有着严格的洁净要求,更不可能允许一个平民走进她的五步以内,那是僭越,是放妄。
但就是如此苛刻的她,却并不反感和这个平民的身体接触,甚至会不自觉的想要靠近观察,好似猎人,想要看清林中的麋鹿。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是因为这个浑身是伤但又弱小愚钝的平民从外面爬进来的时候那些惹人发笑的举动?不对……是因为他奇怪的举动引起了她的注意?不对……是因为想要观察一下这个乱入者的动向和目的吗?
不对,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无血平民,自己只是想要戏弄一下他而已,先给予希望,再播撒绝望,她想看看,这样的戏剧是不是可以让她笑得更开心一点。
“我能请求您一件事情吗,公主殿下。”
“……嗯。”
“我的姥姥,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她有退休金,可以提供她生活下去,但我害怕我就这样挂了会让她接受不了,所以……”
“不要。”女孩冷漠地摇头。
“……”李舷余差点一口血吐出来,不对啊!我说了那么多那么悲情有腔调不就是想让你领领我的情么!你就这么一句‘不要’是什么意思!?我都要嗝屁了你就不能正常点吗!别我下到地狱了还要想起你这个奇葩的小鬼好吧!
“死人是没有价值的,而我从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璎珞冷冷的说道,打量着少年那张生无可恋的表情良久。
突然,窗外夜风拂过,将女孩的发梢带起,樱色的流苏摇摆。。
她转瞬一笑,璨若星辰,那眼眸中闪过皎洁的如同光芒笼罩住他,那眼眸如秋水,让他宛若被温暖的湖水包围,又像是醇香的美酒,让他就此迷醉,迷醉在宁静当中。“所以,不要就此死去,而是期望重生,睡吧,睡醒了或许一切就有所不同了,蠢蛋。”
她将手放在李舷余的额头上,灵能如轻柔的手抚平了他心灵的褶皱。
无声无息的,少年闭上了那只疲惫不堪的眼睛。
无声无息的,六十四号睁开冰冷机械所构成的眼睛。
“来做个交易吧,绯红皇女,姜璎珞。”
“但说无妨,胆大妄为的炼金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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