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河北省 白林寺
年轻的男人踏上白林寺的层层阶梯，穿过漆彩剥落的寺门，踏上铺满落叶的石道……正值深秋，寺内银杏叶片枯黄，风一吹便铺得满天尽是。男人从其中穿过，宛如拨开一场枯黄的雪。
男人踏进寺院房檐，随意的将肩上的枯叶扫去。已有两位僧人等着，待男人踏上台阶，便慌忙为其将门敞开。男人大步踏进庙堂之中，踩着线香烛光，和“笃笃笃”的木鱼轻响，立在佛前。
男人只是向佛像颔首，便盘腿坐在蒲团上。
佛的脚下坐着位老僧，一边呢喃经文，一边轻敲木鱼。似乎感受到了男人的动静，念经声停下，但敲木鱼的手却没停。一时间，空荡荡的佛堂中只回荡着“笃笃笃”的响声……许久，老僧叹息一声，响声戛然而止。堂内陷入沉默。
老僧是白林寺第三十七代主持，语风大师。
“大师。”来访的男人打破沉默，“前庭该扫了。”
“扫了又落，何必再扫。”大师的嘴角扭动了一下，但却没有笑。他垂着头，盯着抵在脚踝上的木鱼，许久，将它捧起，放到一边。
“上茶。”老僧只是说话，声音竟洪如大钟。一个小和尚慌慌张张的捧着一托盘，匆忙跑到他们身边放下，垂着头不敢看他们任何一人，做完这事儿便逃似的退了下去。
男人望着那和尚的背影，轻轻笑了出来，“大师好威信呀。”
“刚来的小和尚，”语风和尚抬起头，望向佛的膝盖，“并不是为了侍佛而来……心中无佛，便不畏佛，无畏易误事。”
“所以他要先畏我，畏师傅，畏师兄……待他渐渐长大，畏惧化为尊敬。只有到那时，他的心里才容得下佛的位置。”
“大师是在教我驭人吗？”男人也顺着大师的目光，往佛像上看去。
“我在教你礼佛。”大师回答。
二人一时无言，直到大师端起茶盅啜了一口。
男人也端起茶，但却没有喝。他举着茶盅，轻轻摇晃着茶汤，“大师，晚辈这一次来，又有问题要请教您了。”
“但说无妨。”大师将茶盅放下。
“大师深坐禅院，却见多识广，一心礼佛，却深知天下事……”
“你我早不必互相奉承了。”大师打断了男人的话，“我猜，你想向我讨教的问题……”
“与杀人有关。”
“这次比较特殊。”男人将茶放下，“只是迷惑不明而已。”
“大师耳听八方，想必该知道所谓获选者吧？”
“那算不得什么稀奇事儿。”老僧干笑了两声，“古已有之，老和尚我还在混的时候，也见过好几个哩。”
“最近那样的人多了起来。”男人将双手垂在膝盖上，挺了挺腰，“令人无所适从。”
“你的意思是什么？”大师望向男人的脸庞。
“作为普通人，越来越不适合这世界了，晚辈是有这不解，来请大师解惑。”男人却盯着佛像的脸。
大师笑了起来。
“你又见外了。”
“你不是普通人。”大师笑着，再次端起茶盅，“你也不是来找我解惑的。”
男人没有回答，礼堂再次陷入了沉默。
过了许久，大师将茶放下，清了清嗓子。
“获选者与普通人，比如何？”
“比如持枪对空手。”男人回答。
“那你持枪，我空手，如何？”
“那我必败。”男人眨了眨眼，望向大师的脸。
他和一对深深嵌在眼窝中的目光对视，一时间动惮不得。
“如此，你已知了。”大师将嘴角高高咧起，给了男人一个大大的微笑。
“但我疑惑未消。”男人也笑了。
他知道，他已不虚此行。
一个高大的身影笼罩在二人之上。这壮硕的武僧双拳抱胸，端端正正的立在他们身后。
“这是魏，我的得意门徒。”大师伸展右手，引着男人看向那名叫魏的僧人，“他虽然不是个获选者，但带他回去，你的疑惑必迎刃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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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大当家不再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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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山，你想带着大小姐去哪儿！？”魏大吼，面容因愤怒而扭曲，在昏暗的灯光下看来，活脱一尊怒目仁王。
魏的躯体宛如火炉，站在他身旁，热浪奔涌而来，拍打着影山的面庞。
影山的呼吸急促了起来……魏已热身完毕了。
“魏大哥……”影山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平稳，“有多少人去对付你了？”
“多少？我又不会去数。”魏仍直勾勾的瞪着影山拽着的行李箱，“把她给我，我们相安无事。”
但你帮不了她。影山想。
“我说，放。”魏逼近了一步，脑袋顶上的反光更显眼了……影山感到有一口气憋在了胸膛里，顶着整个胸腔隐隐作痛。他几乎要窒息。
手不自觉得将帽子紧紧握住。
“也好。”影山慢慢的将那口气吐出来，“让魏大哥保护好小姐……我也放心的。”
影山松开了握着行李箱的手。
但却将帽子越抓越紧。
魏绷着的脸放松了下来，他点点头，往那箱子跨出一步。
就在这时候，影山将帽子取下，抵在男人的光头上。
帽子变成了一柄枪。
却来不及扣动扳机……枪口所指的方向空无一物。魏在影山动作之前，已将身子压低，那对庞大的手掌紧紧钳住了影山的手臂。
地面在从脚下抽离，越来越远。
影山重重的被砸在地上，身子的每一处骨头仿佛都因为这一摔而脱开……男人的视野像一盏坏掉了的灯，反复的闪烁着。
魏的膝盖顶在影山的胸膛上，他因盛怒而吼叫，“影山，果然也有你吗！？”
我只是想走完那家伙的安排……准确无误。影山在心里回答。
但他却没法发出声来。
像是驮着一座山。
魏怒视这身下的男人，紧紧拽起拳头。
却在砸下去的半途停住。
影山张开左手五指，伸到魏的面前，让他能仔细看到挂在食指上的插销。
魏愣了一下，眼角的余光已撇到了那枚在地上滚动的手雷。
影山趁着这机会，支起身子，一脚揣在那宛如钢板样的腹肌上……魏趔趄了一下，仍保持着半蹲的姿势。
他没有躲避将来的爆炸，而是伸手去抓想要逃开的影山。
地上的炸弹丝丝作响，浓厚的烟雾腾升而起，停车场出口被茫茫白烟笼罩。
魏将手中的东西使劲一拽，那东西便轻巧的往身上罩下来……本应抓着的影山的上衣，却在手中变成了一张满是倒勾的网，张牙舞爪地想将魏吞食。
男人眯起眼睛，另一只手往其中一枚网眼抓过去。用力的扭动起来，那张网便轻巧地被收拢起来，缠在魏的小臂上。
网上的倒勾刺破了皮肤，血顺着网绳滴下来。但男人丝毫不在意。
他只注意到，影山已拽着行李箱往外头逃跑了。
牙齿紧紧的咬在一起，发出了“咔哒”一声脆响。男人仍紧紧拽着那张网，往出口外头追过去。
影山的身影在烟雾中被模糊成了一道扭曲的影子。魏大步的追上去，一把拽住了他的衣领。
浮现在眼前的是一张年轻男人的惊恐的脸孔。停车场的保安被提在半空中，手舞足蹈，吱哇乱叫。
魏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随手将那倒霉家伙甩向一边。保安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呃”，但魏没有兴趣去确认他是不是晕了过去。
他快步冲到马路边上。
看到一名男人正倒在马路牙子上呻吟，他的车在不远处行驶，正要步上立交桥。
影山，你这混蛋！魏大声谩骂起来。
但他总能找到机会。
有人骑着摩托从魏身边……他没能过去。
这就是一个。
机车从错身而过的瞬间，男人一把拽住那骑士的衣领。那家伙被从车上扯下来，带起的风从魏的耳边呼啸而过，他甚至没有听到悲鸣。
魏的另一只手已抓住了机车的握把，一个瞬间，他们化成了一阵交错的风。倒霉的骑士被甩飞，重重的撞在路旁消防栓上，和那铁疙瘩扭在了一块儿。
魏则化成了一阵风，冲着影山飞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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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在哀嚎。
影山紧紧拽着方向盘……手一抖便开上了立交。正沿着海滨，却离港口越来越远。
影山紧张的撇了一眼放在副驾驶座的旅行箱，里头正传来均匀的丝丝轻响。
应该为此安心吗？
但他始终无法松一口气。
魏……这男人正乘着摩托。深红色的大衣因为速度太快而连成了一道深红色的风暴。影山在后视镜中和他的目光相对。
影山打了个寒颤。
他是个怪物……这样的想法从心底里涌上来。
怪物已逼近。很快他们便并驾齐驱。
整个车辆猛的晃动了一下，驾驶座的车门“哐”的一声凹陷下去，然后脱落。
影山和怪物互相瞪视。
风从敞开的门里灌进来，但影山却感到无比的炙热……魏的目光宛如一场焚山煮海的火。恍惚间，似乎有一股可怕刺鼻的焦味涌入了影山的鼻腔。
“影山，你要死了。”和预想的相反，魏的语调淡然冰冷，似乎与他的愤怒无关，而是在阐述一项无可争议的事实。
但空气里的炙热却深了几分。
握着方向盘的手心里已浸出汗来。影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死死的盯着魏的双眼，甚至都不敢将目光移开。
“好吧！”男人忽然吼叫了起来，他弓着身子仿佛要从座位上跃起，“你这个怪物，不是正想要这个吗！”
影山抓起副座的旅行箱，往车外甩去。
一时间，两个男人都瞪大了眼睛。
那旅行箱掠过了他们的面前，坠向立交之外，一片黑啊之中。
“怪物”终于露出了惊慌的神情，他向那箱子伸出手，但却慢了一步……魏张大了嘴看着箱子从手边溜走，一时愣住。
但影山却立刻行动了起来。
他从座位上跃起，扑向摩托上的魏。
影山一把抓住魏的左臂，手指陷进缠在他小臂上的网子里。
男人以“怪物”的肢体为跳板，向那行李箱扑上去。
抓在手里的网在他碰到箱子的瞬间，张开双翼……影山只在运动节目里见过这种滑翔翼，他其实并不会驾驶它。
但只要用它往前飞一小段距离便足够了。
因为大海已近在眼前。
影山搂着箱子，感到身子正渐渐下沉。
耳边传来了不详的声音……他不想去确认它，但对此心知肚明。
魏踏着摩托，向他扑过来。他们在空中纠缠在了一块儿。
“影山，你知道为什么大当家说获选者是战胜不了我的吗？”魏的脸孔贴在了影山面前，深深烙进他的脑海。
因为我没有能力，所以只能依靠自己。魏接着说下去。
在那网中缠着锁链……魏藏在身上的武器。一头正绑在旅行箱的把手上。
另一头牵着桥上的铁杆。
你果然也赢不了我。魏笑了。
锁链被崩直。旅行箱高高悬挂在他们头顶。
两个男人仍在下坠。
魏的双手紧紧扣着影山的肩膀，他们就这么往下坠落。
“怪物”笑了……他即将再为大当家的安排，除去一条臭虫。
但影山也跟着笑了。
手指已失去了感觉，只知道在流血。
但目的已经达到，他还是赢了。
那么，就让我成为第一个战胜你的获选者吧。影山在心里吼。
有个小小的，轻飘飘的身体抵在了魏的肩膀上。
“怪物”愣住了，微微撇过头去看。
是天使……天使正从天上降下来，伏在自己的肩膀上。
这是这么一回事儿？男人愣住了。
然后感到一阵眩晕。
是莲实！影山在坠落过程中拉开了旅行箱的拉链，熟睡的莲实从箱子里漏出来，坠到了魏的背上。
“影山，你疯了不成！”魏嘶吼起来。
但现在只有我能救她。影山说着，向天使伸出了双手。
怪物的手松开了，莲实毫无阻碍的被影山拥入怀中。
这样就对了。影山笑了，拽住魏的衣领。
那件衣服被从“怪物”身上扯下，在影山的手中，“嘭”的展开。
男人搂着女孩儿，飘向大海，溅出了水花。
魏则重重的摔在了桥下的泥土上。
但怪物还是露出了笑容。
因为一切仍在他的掌握之中。
魏从地上爬起……坠落还是产生了影响，他的身子开始颤抖起来。
但男人支撑着站起来，慢慢的走到海边。
魏在一望无际的碧蓝面前展开双臂，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带着腥味的冰凉海风涌入他的肺里，让男人的头脑清醒了不少。
他望向影山。他的大衣在影山的手中又变成了一架皮艇，莲实大小姐正缩在那个混账脚边，还没有清醒的样子。
虽然担心小姐的情况，但现在也只能先将她抢过来再说。魏舒展了一下四肢。
武术中，将洑水，在水中争斗，或是在水中潜伏……皆称为水术。
而魏的水术，堪称一绝。
男人纵身跃入海中。如一条鱼被投入大海。
魏在水中宛若阴影，快得不可思议。
影山看在眼里，抽了一口凉气。
“该死，”男人暗暗骂了一句，“你这怪物……”
伴随着一阵引擎的轰鸣，粗壮的手臂破海而出，像传说中的海怪的触手，紧紧的缠在海上的船只。
魏笑得和大海本身一样狰狞。
直到一枚子弹从他的耳廓边擦过。
两个男人都愣住了，同时望向海岸。
堤岸上，横七竖八停着好几辆车子，一大群人手持枪械，瞄着魏那光秃秃的脑袋。
一个个头不高的男人盘腿坐在地上。他戴着墨镜，冲魏笑着招手。
这男人姓张，是魏的师弟。
“师兄，”张将双手笼在嘴巴前头，做成一副喇叭的模样，“我可要靠你平步青云啦！”
“开枪。”张对手下点点头。
“张大哥，那个怎么办？”手下人小心翼翼的指了指皮艇上的影山，因为离得远，他们看得不是很清楚。
“别管了，”张摆摆手，“杀了叛徒为重，为会除虫！”他大声喊道。
“什么？”魏瞪大了眼睛，“叛徒？我？”
“张，我艹你妈的，你叫我什么！？”忠臣怒吼道。
但回应他的只有一阵凌乱的枪响。
魏扑通一声潜入海里，从子弹间穿过。紧紧咬着牙，几乎要将牙咬碎。他就这么往更深的黑暗当中游去。
在一片混乱中，影山带着莲实飘得远远的……直到他确认魏不会再追上来了。
影山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瘫倒在莲实身旁。
那时候是四点四十五分，离登船时间还有十五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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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一辈子忠心耿耿，最后却成了叛徒
想到这里，影山打了个寒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