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的夜晚很宁静。卓奥也没多忙，一边调理野菜汤，一边望着广袤无边的夜空。铁锅里咕嘟咕嘟冒泡，浓郁的白雾翻涌，构成一副迷蒙的画面。
“天黑了。”他说。
大蛇很喜欢看烟和火，也喜欢卓奥说的这句话，往往说完以后天空就像被他盖上锅盖，万物都在一片漆黑里被闷煮着。那个时候本来是没有差别的，有光的时候大家才有差别，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卓奥和大蛇都只剩下眼睛，是没有差别的。
火升好光亮了他们才产生了差别，物种、外貌、内心，还有现在他们围着的小火堆与万家灯火的差别。远远的，人类村庄成了世界上最大的光源，那看起来像大号的篝火一样暖和。光是看着，一泡一泡的光晕在目所能及的地方扩张，逐渐笼罩了很大一片。
唯独他们在那个光晕之外。因此它再度确信了，生灵之间是有区别的。
卓奥和它也肯定有区别，这意味着卓奥未必像它那样光棍。
“卓奥你有小弟吧？”在卓奥大快朵颐之际，大蛇唐突的发问让他差点噎死。大蛇的视线里，卓奥拼命捶打自己的胸口，好半天才缓过劲来。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对他来说话题还停留在天黑那里，一段时间以后却画风突变聊起了土匪的事情......
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有吧？”大蛇显得不依不饶。
“没有没有没有......”卓奥连连摆手，极力否认。大蛇却眯着眼睛一副‘你知我知’的样子，说人在撒谎的时候会特别着急否定，看你这么着急一定有问题。于是它像揽客的大叔一般亲切地环住卓奥的肩膀，声音充满了‘坦白从宽’那样有意的松弛。
“有......对吧？”大蛇觉得自己就差一句‘快给我说是’了，一般人在这种时候就应该头如捣蒜点头称是。但卓奥还是摇了摇头，表情茫然不似作假，这让大蛇心碎得像街上的纸屑。
实际上它这么问是有私心的。
大蛇听闻深山中有两种自由人，一是隐士，二是土匪，他们都大致摆脱了外界的束缚。
其中，隐士并不用遵守佛门规矩，也不用担心世俗束缚，常年徜徉在知识和花圃当中，陶冶情操，锻炼心性，开口便能诗百篇。土匪也一样不受束缚，只不过他们并不会吟诗作赋，逼急了也只能骂两句娘希匹，词汇极其匮乏。不过土匪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习性是有目共睹的。
这也是为什么它有一瞬间觉得卓奥是个土匪，因为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十分凶煞，仿佛有人要和他抢食一样飞速地扫光食物，手里的勺子挥舞得让人眼花缭乱。
然后它觉得卓奥的性质很难界定。本来以卓奥成天裹着一件破军旗的草寇模样，他应该是在山里呼呼喝喝为非作歹的土匪，被一帮小弟拥立上位，巡山是他每日最充实的活动。现实是卓奥连大口吃肉的标准线都没有达到，每天也会巡山，但都是到山脚打水一类的杂活。
同样卓奥也不是隐士，隐士是有情调、有理想、有文化的人，大蛇并不想用卓奥去侮辱人类圣贤。
隐士非隐士，土匪非土匪，最终大蛇只能得出结论：卓奥并没有得到自由。
——好吧这其实并没什么关系，有关系的是大蛇受到了牵连，也变得不自由了。在荒山里每到夜晚，气温总是出奇的低，对于卓奥来说可能算不上什么，大蛇却觉得天降无妄之灾。作为变温动物中唯一能说话的家伙，大蛇必须生活在没有太多刺激性因素的环境里。
强光——不行！潮湿——不行！寒冷——更不行！
因而它在火堆不远也不近的地方，享受着温暖。这种人造的温暖源有一个缺点，就是需要有人不断地往里面添加燃烧物。而晚饭吃完后，卓奥就会把这个火堆让给大蛇，他自己就收拾锅碗到屋里睡。大蛇盯着旁边堆着的柴火，倦意渐渐涌上心头。
自己需要一个添柴官！它猛然意识到了这点。大蛇不可能一晚上不睡，也不可能就着冷风入眠，它需要一个能给它添柴送温暖的可靠小弟。
“壮士请留步！”——于是有了前面的对话。
“原来如此小弟啊......”卓奥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而大蛇十分阴险地在旁边循循善诱：
“你想想，有了小弟的生活......”
“有了小弟的生活......”卓奥也好像跟着大蛇沉浸在幻想中。有了小弟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呢？
捡柴火的时候——
“大哥！这种事交给小弟来办，您不必亲自动手！来，小弟为您准备好了茶水点心，您的特等席也打扫干净了，请快去享受生活！”小弟咻噜噜把柴火捡好，两人踏上了归途。
打水的时候——
“大哥，打水这种粗活不劳您费心，您看这里风景甚是迷人，快坐下泡泡脚......大哥且慢！水，太凉——”小弟咻噜噜把水打满，两人在阳光洒落的树林里缓缓归去。
还有烹饪的时候——
“大哥且躺下，干草已经为您铺好，狗尾草就在您够得着的位置。您热吗？还是冷呢？什么？您是说鸟蛋吗？”小弟咻噜噜从布兜里掏出新鲜的鸟蛋：“您丢的是这鹌鹑蛋呢？还是这麻雀蛋呢？”
“——难道你就不觉得兴奋吗？”大蛇的眼睛里小星星在闪。
“可是——我干什么呢？”卓奥很困扰地拧着眉。
大蛇看他像看到了个怪物：“为什么有了小弟你还想干事？”
“不做点什么好像不好意思啊......”
大蛇惊得合不拢嘴，它说你特么逗我？也是在这时，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击中了它的脑门，它突然意识到卓奥确实不是当大哥的料，适合卓奥的，应该是更任劳任怨的角色。想通的瞬间它发出嘿嘿嘿的笑声。
“卓奥卓奥......”大蛇咻噜噜地露出了阴险的表情。它这会儿完全没想到听完它的构想，自己和卓奥都愣住了。卓奥愣住是因为第一次听闻世界上还有添柴官这么扯淡的头衔，而让大蛇呆愣则是因为卓奥的回答。
十分干脆。
“不干。”十分干脆地拒绝了。卓奥似乎觉得自己说了一句微不足道的话，就像随手拍了一只蚊子，拍完继续收拾东西，对大蛇来说却不啻于晴天霹雳。
“什——”大蛇一瞬间听不懂卓奥说的话，它觉得可能是‘好的没问题’的方言版，毕竟卓奥那么蠢方言那么多......正当它笑容可掬地准备问问时，卓奥清了清嗓子。
“我不干。”
字正腔圆到让大蛇开始怀疑蛇生。
“总觉得你的笑容，有诈。”
“你、你难道能指望一条蛇！指望我露出和善的笑容吗？！”大蛇气得浑身直哆嗦。卓奥说的话证明他的脑子的确是坏掉了，这就好比要求卓奥做一个亲善的表情——这种事情万分之一的可能性都没有。
同理大蛇也做不到。
蛇类啊——是生来就不可能做出可爱表情的生物！如果生而为猫猫狗狗，光靠外表就能吸引几亿人抢着帮它铲屎的话何必在这个地方受苦？何必？大蛇感到自己的种族被歧视，于是像条响尾蛇那般愤懑地甩着尾巴。
“是那个吗？你也是喜欢毛茸茸软乎乎的猫派狗派吗？”它忍不住悲愤地大声嚷嚷：“你这个没良心的家伙！”
卓奥听得心惊胆战：“你这个说法好像丈夫久出未归的怨妇......又或者逼迫情夫离异的女人。”
“你、说、什、么？”这次大蛇是真的暴怒了，卓奥似乎也看出大蛇即将爆发，尽管不知道是对他的哪一句话如此愤怒，他还是干脆地认错了。
“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大蛇昂着头，以睥睨的眼神看他，而由于身高问题它不得不做出仰头看天的姿势，这让它觉得既愚蠢又糟糕。但这是必不可少的。
意思是说，这样强势的态度是必不可少的。
卓奥是一个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又硬的家伙，他认定的事情不会轻易更改，除非他真心感到愧疚。大蛇虽然前几秒感觉蛇类受到了严重的歧视，并为此感到愤怒，但脑子里依然清楚地记得计划，而且它仔细想了想，自己其实并不太算蛇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想到那里，它的气就消了一半，后来的愤怒就半是演技了。
趁着卓奥没有发现自己那点小九九，大蛇趁热打铁地说：“认错是需要相应的表现的。咳——向我发问的话，也不是不能告诉你。”
“嗯......”
“咳咳......你不问我吗？”
“嗯......啊，那该怎么做呢？”卓奥这时才意识到大蛇是在明示自己。
“很有觉悟！年轻人。”果然听到卓奥的发问，大蛇露出了得意的神情，它爬到卓奥头顶上，像个专门欺压老实人的无耻地主那样做出宣言：
“就特许你——当我的添柴官吧！”
正值严肃的时刻，卓奥往上一瞟，忽地举手说：“你这样看起来好像一团便——”
“——闭嘴！”
当日荒山事件结果：大蛇收获添柴官一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