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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风华雪月

  

都说秋景萧瑟,却不知三秋叶落,如二月飞花。

山上或常绿乔木、或半熟的黄叶、或红叶飞扬,还有许多如拐枣,如柿子,如板栗,都是常见野食,这色彩斑斓,硕果累累的季节,何谈“萧瑟”二字?等到霜降之后,木叶凋零,放眼望去尽是灰扑扑光秃秃的山脉,那才是真正的衰败,不过那已到了寒风凌冽的隆冬。

而现在隆冬未至。

蜿蜒山路在金秋的姿影中轻轻跳跃,像一尾秋水之鲤。路上铺着早落的树叶,行驶的马车晃晃悠悠,倾扎而过的车轮载着旅人一览沿途的风景。

坐在车上的容泠深衣佩玉,束发素冠,正透过打起竹帘的小窗,看到的山峦明艳而柔和,饱满澄澈的空气清香扑鼻。

这秋意恰到好处,增一分太浓,减一分太淡。

碧云高天,秋阳的光晕洒在容泠神情明快的侧颜上,看到白鹇扑棱棱滑翔而过的倩影,他忍不住微微一笑。

尚在归途,此番秋荣便是最宝贵的收获。

行驶的马车突然停下,容泠侧耳聆听,却不见外头驭者有何反应,他向前倾着身子,打帘问道:

“遇到何事?”

“公,公,公子……有,有……死,死……死人!”驭者一脸惊恐,结结巴巴地说。

也不怪他惊魂色变,如今天下太平已之久,普通良民哪有机会见到有人死于道边,何况死状如此之惨。

容泠尚在车内,视线不便,听那驭者惊的语气都变了模样,不禁微微蹙眉,下了马车查看。

这一下车,他的目光也骤然凝滞。只见地上躺着两人,一个满身伤痕,半身赤条的幼童,七八岁的身量,看不清长相,那一头少见的月色长发上血迹斑斑。而另一位……实在有些惨不忍睹,那是名体型干瘦的中年男子,男人的胸腔瘪陷下去,脖颈像被野兽撕咬过。整张脸孔已被砸的面目全非,下身也砸的稀烂。

容泠闭了闭眼,他叹了口气,抬脚走到女孩身边,伸手试了试鼻息,虽然微弱到几不可查,所幸一息尚存。

他抱起女孩准备上车,驭者一见大惊失色。

“公子!这!那惨死的汉子一看便是这女娃儿下的狠手,小小年纪如此歹毒,留之不祥!”

“生死之际,幼狐尚敢搏虎,何况是人。”他又看了眼惨死的男子,轻叹一声:“罢了,将他化了吧,再叫旁人看到,才是不祥。”说完便进了车里,驭者见此不敢多言,将马车停到路边,一把火化了那男子的尸体,将骨灰埋在路下荒林中,这才坐到车前继续赶路。

容泠让驭者绕道城内,找了家逆旅安置女孩,托老板买来老实可靠的女仆,又请了大夫。忙了半日,等一切安排妥当,已到了傍晚。

他在帷帐外等了许久,见一位两鬓斑白的老大夫从内室出来,连忙迎上请入席间。老大夫长跪而坐,将木箱放到案几上,拱了拱手,才道:

“这位小女公子,不管外伤还是内伤,一时半会儿不好痊愈,在这边陲小城,恐怕医易药难。”言下之意,大抵还要长期调理,用上许多名贵药材方能治愈。

“费心了,那便请老先生开些续气保命之药,余下我自有处置。”

“好,待配完药,在下叫童儿送来。”

老大夫说着一面起身,容泠送至门口,见那大夫却又转身,面上微有犹疑。

“我看小女公子发热的症状不同寻常,既非风寒,也不像外伤所致。只是在下才疏学浅,有些疑难杂症未必诊断得出。”说到这里老大夫摇了摇头,晒然一笑:“可能在下多心了,莫要见怪。”

“哪里,多谢老先生提醒。”

容泠见他下楼方才转身,他走到女孩的卧榻旁,遣开女仆,靠着栏杆席地而坐。

“既然醒了就吃点东西,你饿了吧?”

代庄的确是在装睡,闻言便睁开眼睛,悄悄抽出匕首。

容泠突然转身,笑眯眯的看着她,没有错过女孩脸上极力隐藏的戒备与惊慌。

“放心吧,我对又丑又凶的小不点可没兴趣,衣服是女仆换的。”他说着,煞有介事的打量她,笑着说:“我看看,可不是干净多了。刚捡到你啊,脏兮兮的,把我那身衣服也给毁了。”

代庄不言不语,还是充满警惕的看着他,手中的匕首也没放下。

“我也不说什么长篇大论的话了,你只管养伤,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出来。”

代庄半晌才说:

“……谢谢你,我叫代庄。”

“嗯,真是个好名字。”容泠亲切地说,唤来女仆照应,自己先离开了。

这样静养的时间过了五天,代庄便坐着容泠新买的马车前往高阳。容泠的马车走在前头,代庄同女仆走在后头。

现下代庄穿着男装,俨然一身书童打扮。这是她的请求,对于上次的遭遇,实在是心有余悸。代庄算是深有体会,危险不仅来自于敌人,就算太平盛世,无所依仗的弱质女流,也容易遭到心术不正之人的窥视。

俗话说“君子不近危”,女子亦然。

照顾代庄的女仆寡言少语,不过几天,她便开始往容泠的马车上钻。容泠随和明快,容易相处,也不知哪来那么多奇闻趣事,滔滔不绝讲了一路,给乏味的旅程增添了不少的欢声笑语。他说起自己的经历,有苦有乐,那种沉静包容的语气不喜不悲,带着一股宁定人心的力量。

代庄听的非常认真,就连一些琐碎之事,透过他的口述传入耳中,也别有一番滋味。

秋日的风钻入车内,阳光把这狭小的空间照的半明半暗。代庄坐在暗处,看着烨烨光辉将微尘镀成金色,也给倚在车壁上的容泠披上一层金纱。他微微扬眉,笑谈西冥之上的众位神主。

众所周知,诏华在北,九居属南,商泽在西,高阳属东,中心则是小国句余。诸国外围有一山一海,那一山便是西冥,地处西北,在诏华商泽疆界之背。另有一海,环于九居高阳之外,海中有座离陆地最近的小岛,名为“蓬壶”。

容泠提到的西冥,便是诏華商泽背后,那座从未有人翻越过的巨大山脉。据说那里是仙乡所在,还有什么化型成人的妖怪啦,守护通往神圣之巅的雪鬼啦,都是些荒诞可笑的谣传,甚至于有些自相矛盾。当然,容泠不过将这些传说当作故事讲来解闷。

这时代庄突然问道:

“你觉得,这世上有没有地狱的存在呢?”

容泠一笑,将代庄从阴影中拉到身前,盯着她的眼睛。看着洁白的,简直要被阳光消融掉的女孩,他伸手将竹帘拉下,车内立马昏暗了许多。

“告诉我,为何问起地狱的事?”他紧盯着代庄,仿佛想要看透她的内心一般。

“人死之后,在往生之前,不是都要在那里接受审判嘛?生前犯下的罪恶,”说到这里,代庄思索了一会儿,又一脸天真的看着容泠,忽然笑着说:“其实我知道,这世上没有地狱,也没有什么果报,杀人也好,被杀也好,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谁教给你这样可怕的言论?简直对生命毫无敬畏。”容泠一脸头痛的表情,将她拉到怀里,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说道:“地狱是存在的,一直都在。”感觉怀里的小人僵了一僵,他继续说。

“地狱不是鬼之所在,是心之所在,知道吗?地狱就在心里。”他又担心代庄年纪小,听不明白,解释道:“虽然有些残忍,但有些事不能逃避,也糊涂不得,”他说:“你杀了人,还记得吗?”

安静半晌,才听到代庄几不可闻的“嗯”了一声。

容泠叹了口气。

“就算他罪恶滔天,就算你为了保护自己,就算有‘正义’作为后盾。你告诉我,即便如此,现在的你心安理得,毫无知觉吗?”

这一次容泠不等代庄回答,便轻声说:

“不管什么理由,在剥夺别人生命的那一刻起,鲜血就注定沾满双手。我并非指责你的反抗,只是希望你能明白,你现在沉重痛苦的内心,就是你所背负的生命的重量,也是你心里的地狱所在。”他将代庄拉开一段距离,掏出手帕温柔地为她擦干眼泪。

代庄抬头仰望,目光茫然无措。

“那样的话,身处地狱的人,以后的路要怎么走下去呢?”

“这一点我无法回答,你需要自己去找。不过,如果你一时无法找到答案,不妨先放一放,看看这个世界,等你走的够远,或许答案不知不觉便了然于心。”

容泠这样说着,语气悠然,面容沉静而明朗。

“那公子说的这些,我也可以先放一放吗?等我走的够运,看的更多,会不会找到不同的答案?”

“也许吧,不过想要走的长远,首先得放下满心的怨恨。”

“我才没有满心怨恨哩。”代庄有些狼狈地扭过头,不满的小声嘟囔。戛地,她宣誓似得说道:“你说的没错,就算他们罪恶滔天,我也无法说服自己是无辜的,但我并不后悔。”

“我知道了,”容泠在她的头上乱揉一气,笑吟吟地说:“懂得反思,勤于思考是件好事,不过也要适可而止,切记钻到死胡同里。好了,不说这些,来,我们看看,路边的风景可比咱们的谈话更有意义。”他拉起代庄坐到车门旁边,旷朗的天地立刻以一种绝对的压迫矗立于周身。

代庄垂着头,突然说:

“就算我是小孩,小孩也有小孩的志气,我可不是在向你诉苦。”

容泠噗嗤一笑,接着便哈哈大笑,那笑声惊散了周围觅食的鸟雀。

“真不得了,原来你这么有志气呀,嗯,巾帼不让须眉的小英雄,失敬,失敬!不过我想,此‘稚气’非彼‘志气’,该是幼稚的稚吧。”

“……!”

代庄怒目而视,突然间,趁容泠不妨,猛地推了一把。容泠哪知道平日里斯斯文文的小女孩,一旦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黑手下的比谁都狠,冷不防竟也着了道。好在他身手不错,落车之后,一刹便轻跃而起。在代庄脸色煞白,扒着车门向后看时,他还有兴致闲庭信步的看风景。驾车的驭者连忙停车等候,满眼喷火,阴阳怪气的小声嘀咕。

“没轻没重的,要是公子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就等着上绞刑架吧!”

容泠已经追上来跳到马车上坐定,他冲代庄一笑,说,“别怕,我没事。”

代庄更加愧疚,如坐针毡,忸怩的扯了扯他的衣袖,红着眼小声道歉。

“好了好了,我没事,开心一点。”容泠靠在车门上,头枕着交叠在背后的双手,漫不经心的问:“这么些天,还没问你今后的打算呢。”

“等身体好些,我准备回魏城都。”

“哦?你家住在九居王都?那可真远,从高阳去九居要走水路,你不晕船吧?”

“没事,我在代国待了很久,那里可是出名的水乡。”

“代国啊,你这么一说,到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谁啊?”

“前代国公,现在九居国王魏子周。”

“他?”代庄一愣:“你不会准备歌功颂德,赞美他的丰功伟绩吧。”

“让你失望了,我只是听说,私下里他正秘密找人。”容泠失笑摇头:“说起来,你们算不算半个同乡。”

“……我可高攀不起。”顿了顿,代庄又问:“魏王,他要找什么人?”

“具体找谁就不得而知,想来是亲族吧。夺宫之后,曾经把持朝政的李家尽被诛戮,不过也有一些门客成了漏网之鱼,正撞上去王都路上的太后銮驾,就是魏王留在代地的生身母族。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不免要拿这些王亲国戚来泄心头之恨。那里头鱼龙混杂,不乏快意恩仇的江湖侠客,哪里会管什么成王败寇的道理,呵,只道是剑客多情剑无情。”

“——瞧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真是糊涂了。”容泠说着,瞥见代庄脸上青白,惊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就是有些累。”代庄揉了揉眼睛,将下巴搁在膝头,慢吞吞的说:“绕来绕去,我都听糊涂了。你一个高阳国人都知道这么详细,还说什么秘密呢。”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何况容家虽不是王孙公子,在高阳也算世家大族,这种大事好歹还是有所耳闻吧。”

代庄心想,还真是谦虚呢,高阳的公族早被先王杀了干净,以容氏、南门氏、宓氏、叶华氏、柳氏、莫氏为首的六大家族,其权势难道还不够与王孙公子比肩?

好吧,这些都是博言他们提到的……她揉了揉脑袋,觉得大人的世界太复杂了,她光是听着,就觉的头痛不已。

一边儿的容泠忽然低声一笑,微凉的秋风伴着他清朗的语调,听起来带着七分笑意,二分怀念,还有一分淡淡的忧愁。

“自离开高阳一载有余,所谓三秋桂子,也不知桓都的金木樨开到几重。”

他声音不大,恍如耳语,说完后长长吐了口气,明亮的眼睛掠过渐渐西沉的残阳,落在那片泛着淡红色的乌云上。

“哈哈,常言道‘今我不乐,日月其慆!’”他笑了一声,说:“明天便能到高阳境内。走了这些天也疲累了,入境之后咱们不必急着赶路,先散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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