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千年前的人类世界是什么样子，我早就记不清楚了。但是当我再次踏入这个世界的时候，却并没有感到陌生，因为神明的灵始终都是与人类的世界连通的。虽然我已经不算是一个完整意义上的神明了。
那么，是从何时开始，又是什么样的原因让我不能再称为神的呢？我也记不清了，因为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也许对于我来说，根本没有什么事情是重要的，所以我从来没有刻意地去记住过某件事。所以我从来没有刻意地去记住过某件事。
现在，我也只是记得要把雪莲送到他的妻子坟前而已。
“嘿，丫头！”
突然响起的声音，将我的思绪硬拉了回来。
转过头，我看到一个看起来有七十年以上年龄的女性正站在路边一幢房屋的门口，在向我招手。
虽说我已经几千年没有来过人类生活的地方，但是仍然马上对丫头这个称呼感到反感。不过再想，我现在的相貌依然保留在人类女子十七八岁的状态，她会这样叫我也是没办法的事。
在进城之前，我为了不引人注目，刻意收起了身上散发出的寒气，双脚也落到了地上走路。甚至连自己那齐腰的白发也用法术变成了黑色。但是，这个人还是叫住了我。
还真是麻烦。不过，我还是走了过去。
“你是谁家的丫头啊?这么冷的天，怎么衣服连个袖子都没有啊?哎!怎么连鞋都没穿啊?”
她似乎是在关心我。但是，对我来说，这是多余的。作为千年雪原的山神，雪原的极寒尚且在我掌控之中，这种冷风又算什么?
“来来来，快进来。进来暖和暖和。”
她也不等我回应，直接把我拉进了屋。
从屋内的布置来看，这家人应该比较富裕。房子虽说不大，但布局精致，内容完整。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屋内除了这个老年人类外，没有见到其他人。
一进屋，她径直将我拉到了屋子中央的火炉旁。瞬间，一股热气扑来。
“怎么样？感觉暖和些了吗?”
她的眼神看起来很温柔。不过……
“我并没有说过我感觉寒冷啊。”
我虽然不惧怕这种小火焰，但是几千年居住在雪原上，我早已习惯了寒冷，突然被这种温度炙烤，也确实让我有些不舒服。
“哎？”
她似乎相当惊讶，因为我看到了她错愕的表情。
“怎么能这样说？这种十一月的天气，你穿得又那么单薄，怎么可能不冷？”
我一时想不出该如何应答。因为我并不想被人类察觉到我的身份，那样会很麻烦。
“那么……”
这是我在这几千年里第一次绞尽脑汁地思考一件事。我好好地斟酌了一下用词。
“婆婆……”
明明比面前的这个人类大了几千年，却还要叫她婆婆，我只能努力压下内心的抵触。
“可以借给我一件衣服吗?”
用法术把自己的头发变黑我还可以做到，但是变出一身衣服则不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所以直到现在，我穿的依然是这件几千年来一直在我身上未曾脱过的蓝色无袖短袍。至于这件衣服的来源以及它为什么可以千年不坏，我依然记不得了。不过我倒是蛮喜欢这件衣服的，领口以及刚过大腿的下摆都有一圈毛绒绒的白色边缘，胸前也有两个同样毛绒绒的大白球，摸起来特别舒服。不过这件衣服似乎在人类世界里并不适合现在这个季节，所以我只能放下尊严，向面前的这个人索要一件适合现在的衣服了。
“没问题，等我一下啊!”
她二话不说，很爽快地答应了，便向一个大箱子走去。这令我有些意外。在我的认知里，人类应该都是比较自私的，为什么她会这么痛快地答应我呢?
“来!看看喜欢哪一件?”
她弯着腰，从箱子里取出几件和服，每一件看起来都很漂亮。
“这件不错，看起来很端庄……这件也不错，很有活力……还有这件……哎呀!每件衣服都这么合适!丫头你可真是个美人胚子啊!将来一定能嫁一户好人家！”
她一边把一件件衣服往我身上比划，一边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让我都有些烦了。特别是听她说到什么嫁人什么的，更是让我想要反驳几句。但是，和她接触的时候的一个感觉让我暂时忘记了反驳。
这是……一丝妖气!
我在她身上感觉到了一丝妖气!
这妖气非常微弱，以至于我和她接触了那么多次才感觉到了一点点。
这么说来，看她的言谈举止，确实稍微有些神经质。
但是，她确确实实是一个人类，这是可以确定的。我对生命散发的气息有着超强的辨别力，这似乎是我的天赋。我能感受到她散发出的人类气息。
不过，既然如此，她身上的那一丝妖气是怎么来的呢?
“哎呀，每件都这么合适。丫头啊，喜欢哪件?你自己挑吧!”
她的话再次打断了我的思绪。
看起来，她似乎并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妖气存在。那么干脆先不管了，反正这一点妖气还不足以影响到她。
我为什么会去关心一个人类呢?这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吗?我不禁又陷入了迷惑。
“丫头?”
她又叫了我一声，我才把注意力拉了回来。
盯着她铺在榻榻米上的几件衣服，感觉每一件都不错。斟酌了一番，我仍没有下定论。
我向那个大箱子瞄了一眼，突然注意到了她在拿衣服时摆出来的一件装饰品，看起来是一块白狐造型的面具，不过要小一些。颜色是很纯洁的白色，周围还有很多红色的绳子作装饰。
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她也看向了那块面具。
“啊哈，喜欢那个头饰吗?”
原来是个头饰，难怪感觉要小一些。
“那件头饰的话……是和这件衣服搭配的！”
她用一种让我感觉好像自带“当当当当”音效的动作从箱子中抽出了另一件衣服。
这件衣服用的是一种白色夹粉红色的色调，衣服后面有件白色的披风，边缘印着不知是什么的粉红色花朵，看起来既典雅又不失活力。
“这上面印的是月见草，是一种寓意美好爱情的花。我的女儿生前最喜欢的也是这件衣服，看来你和我的女儿不光长得像，喜好也一样啊。”
我登时就不高兴了。什么寓意爱情的!还有，我怎么就成她女儿了?
“来，试试看。”
我的牢骚还没来得及发，她突然把手伸了过来，将那枚头饰别在了我的头左侧。
“啊，果然好像!真漂亮!来，快把这个也穿上吧!”
这时我才想起，她刚才说的是她女儿生前最喜欢的吧?那么就是说，她的女儿已经死了?
心里想着这些事，身体就无意识地任她摆布了。
“嗯，不错，太漂亮了!”
不知不觉，她已经帮我换好了衣服，还在我的脚上穿了一双厚厚的白色棉布袜。
“来!照照镜子看，是不是很漂亮?”
在铜镜中，我看到了这几千年来，我第一次换了件衣服的样子。衣服的袖子将纤细的胳膊裹住，领子柔顺地贴在颈下，披风顺着领口垂到背后，衣服的下摆不到膝盖，露出白皙的小腿和那双洁白的棉袜。头上左侧的面具形头饰刚好与衣服呼应，同时也把长长的黑发装点得格外美丽。不得不说，有了这件衣服，确实连我自己也觉得自己很漂亮。虽然我并没有觉得这件衣服对防寒能起多大作用。反正我也不怕冷。
“喜欢吗?喜欢就送给你了。”
她一脸宠溺地看着我。我并不喜欢她用这种表情看我。
“这是您女儿的遗物吧?送给我真的好吗?”
“没关系，看见你让我感觉就好像看见她了一样。”
虽然这件衣服我很喜欢，但是说我像她女儿这件事果然还是……
“对了，你是谁家的丫头啊?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啊?”
现在才想起来问我是谁，看来那妖气已经开始影响她的思考了。
“我……我是从外地来的。来找一个人……不对，是一个坟……”
“坟？谁的坟啊？找一个坟干什么？”
我突然意识到，那个人似乎没有告诉我任何有关他妻子的信息。这让我怎么找啊！
正当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屋子的门突然开了。
“母亲，我回来了……这是，有客人吗?”
从门外走进来一个看起来不到十岁的小女孩。然而我知道她的年龄远比看起来要大得多，因为我能感觉到她身上正散发出非常浓厚的妖气。
没错，她是个妖怪。那个老妇人身上的妖气说不定也和她有关。
“啊，孩子，你回来了。这位姐姐一个人在路上，我看她穿得单薄，就邀她来家里了。”
她们的关系我大概猜到一些了。似乎是这个老妇人失去了女儿，于是在某种机缘下收留了这个小妖怪。
“哦……这样啊。”
这小妖怪的大眼睛水灵灵的，在和老妇人交谈的时候，总是不时地往我身上瞟，齐肩的黑发也随着摆动。看来她也发现我的身份了。
“母亲，我有点饿了。”
她和老妇人交谈了一会儿，突然说了这句话。
“哦!也是，已经这么晚了。那么我去做饭，孩子你和这个姐姐玩一会儿吧。丫头，就在这里吃饭吧!”
我点了点头。这个小妖怪似乎是故意把老妇人支开的，正好我也想问她一些事情。
老妇人离开了屋子，我和这个小妖怪面对面正坐，半天没说一句话。
于是，还是我先开口吧。
“你的母亲知道你是妖怪吧?”
我没有拐弯抹角，直接进入了正题。
“你……为什么这么说?”
她的眼神看起来有些胆怯。这倒是和看起来的年龄比较相符。
“你被她收养了多久了?”
她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定。
“大概……二……二十多年了吧……”
她说着说着，声音就小了下去。
“你自己也发现了吧?二十多年，你还是这副不到十岁的样子吗?”
“母亲她……”
她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眼中有泪珠在转。
“我有些奇怪，你作为一个妖怪，为什么会认一个人类做母亲二十多年呢？”
“因为母亲她是真真正正把我当做自己的孩子来爱的！”
她突然抬起头大喊，眼中的泪珠瞬间倾下。
“什么意思？”
我稍微有些疑惑。
“其他人……其他人只是为了让我为他们带来好运，只有母亲……只有母亲是真正爱我的！”
听她这么一说，我大概知道她是谁了。
“那么，你就是那个可以给别人带来好运的座敷童子咯？难怪这里只有你们一老一小两个人，生活却不算那么拮据。”
“没错！我就是座敷童子！那些人认为只要把我留在家中，我就会给他们带来无限的好运……”
她的情绪似乎因为回忆往事而显得有些激动。
“但是他们不知道祸福总是相依的，对吧？”
我接下她的话说道。
“没错！在享受了过多的福报之后，他们是必定要用祸来抵消的。但是他们却把原因全推到我身上！认为是我给他们带来了祸害！原本对我露出的笑脸，顷刻间就变成了狰狞的恶魔！”
她越说越激动，眼看就要站起来抓我的衣襟，我只好伸手将她顶住。
“也就是说，这位老妇人因为失去了女儿，正巧碰见了无家可归的你。于是你们互相填补了对方心灵的创伤。就是这样吧？”
“没……没错吧……是这样没错……”
她似乎冷静下来了。
“然后，因为人类的寿命无论如何也比不过身为妖怪的你的寿命长，所以你为了帮这个老人续命，每天外出收集其他妖怪的灵魂来注入到老妇人的体内，以此来延长她的寿命。我说的没错吧？”
“你！你怎么知道的？”
她非常惊愕，看向我的眼神也变得可怕起来。
“那老妇人身上有一丝很微弱的妖气，那不可能是她自身的。而你刚才进门的时候，身上也散发着很强的妖气。但是你座敷童子，作为一个招福的妖怪，身上怎么会有那么多阴郁的妖气呢？”
“我……我只想让母亲再生活得久一点！我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的母爱，我不想失去母亲啊！”
她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但是，你会不会有些自私了？”
“自私？为什么？”
她疑惑地看着我。
“妖气在人类体内会逐渐侵蚀她的肉体，这对人类来说是很痛苦的。而且，你收集的一个个灵魂又何尝不是一条条生命呢？只是为了你自己再多得到一些母爱，就可以伤害包括你母亲在内的这么多生命，这难道不是自私吗？”
我的声音并没有太大的起伏，也许这是因为千年来一直都是独自待在雪原上的缘故吧。但是，这种没有起伏的声音，还是让她泪流不止。
“我……我做不到啊！看着母亲死去，我做不到啊！”
看着她难受的样子，我也没什么要说的了。本来，这也不关我什么事，过多的干预别人的生活没什么好处。能说这么多话已经很不像我了。
也许，是这段时间与人类接触，让我的性格发生了一些改变吧。
“我只是说说自己的想法而已，要怎么做，取决于你。”
我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整了整头上的面具形头饰。
“我该走了，告诉你母亲，我不在这里吃饭了。还有，谢谢她的衣服。”
说完，我向门外走去。
“姐姐！”
突然听到她这样叫，我不由得一愣。
“外面冷，把这个穿上吧。”
接着，她跑过来，将一双红色的木屐捧到了我身前。
我接过木屐，脸上有种奇怪的感觉。
“姐姐笑起来真好看。”
我在笑吗？这种感觉是因为我在笑吗？
我俯下身，将木屐穿到套着白袜的脚上。回身摸了摸她的头，然后便起身像远方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