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于你而言，我是何物（中）
一个多世纪以前，查尔斯·罗伯特·达尔文拿着一面镜子走进了动物园，尔后他对着一只猩猩举起了它。猩猩好奇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就好像是在看着某一个它从未见过的同族一般——起初，它并没有办法认知到自我。
而现在，夕伊发觉自己正是那只没办法通过镜面测试的猩猩。人类在十八个月大之前同样没办法通过测试——可夕伊已经比十八个月还大了两百多个月。毕竟，站在她眼前地并非虚像，而是“真货”，她的自我认知并不能接受这样的存在。
“……看到另一个自己，一定没办法接受吧。”“夕伊”苦笑，“’自我’并不允许其余的’自我’存在——毕竟，你是知道的，我们之中只有一个是’真货’，对吗？”
用着夕伊最常用的淡淡的说明语气，“夕伊”一语中的。
夕伊紧咬嘴唇，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不那么颤抖：“……你到底是谁？”
“还不肯接受现实吗？我就是你，我只是你，我才是你。你又是谁呢？”
“我不记得我会分身。”
“我也不记得。”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们总归要见到彼此，或早或晚——而如果你是和我一样的’真货’，为什么还要问’为什么’？”
夕伊忽然对自己那副自作聪明、卖弄词藻的样子感到厌恶——自己的说话方式原来有这么让人火大吗？
冷静，夕伊深吸一口气，努力想让自己理清状况。
“……你对她做了什么？”
“’她’？哦，你连名字都不知道。是啊，她明明那样的崇拜你，你却连回信都不肯回——对吗，’假货’？”
“我只是没想好该怎么回复……”
但对方只是冷笑：“这也称得上理由吗？这种话谁都不会信吧？”
“可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我又没有去绑架她——”
“绑架……吗。”“夕伊”若有所思，“可，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怎么可能没关系——”
夕伊忽然发觉自己在自掘坟墓。如果对方就是货真价实的自己，那么她所做的事，也会是自己在那种情境下所做的——她们没有任何资格指责彼此。
“夕伊”冲她无奈地摇摇头：“你也明白了？你肯定没有办法理解我，但换做你，你也会这么做的——知道这点就足够了。”
多说无益。夕伊决定直接向她发问：“她现在在哪儿？”
“她很安全。”
“那就让她回去。”
“我从没阻止过她离开。”
“没阻止？——那你也该负起责任送她回家吧？”
“如果她自己不想回去呢？我说过了，换做你，你也会这么做的——不过你已经没机会了。”
夕伊皱眉，思索着她话语里的含义。她再了解不过自己——即便不怎么撒谎，也不会把实情和盘托出。但细想下去，夕伊却开始觉得有些违和。
虽然并不知道详情……但自己真的会这么做吗？
并且，什么情况下，一个高中女生才会自己选择“失踪”呢？
“你的意思是……她向你求救了？”
“不，是向你求救了。”“夕伊”的语气极其冷漠，“只不过回应的是我。我说过了——你已经没有机会了，’假货’。”
夕伊没法反驳，她的确什么都没有做——她甚至没有去赴约。
“所以，这就是你’存在’……不，你’出现’的理由吗？”
“谁知道呢？存在并不代表着合理，但合理的缘由也并不一定会让我存在。”
夕伊没空理解对方的绕口令，只是径直问道：“所以……你跟她是同类吗？”
对方的眸子里露出了一瞬间的疑惑——那些许的犹豫并没能逃过夕伊的眼睛。夕伊太过熟悉自己的脸，那张脸上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她都读的一清二楚。
“就当是送你的圣诞礼物吧……她的名字叫余堇。不要再用’她’这种模糊不清的代指了。堇只是我的读者——只是和我一样普通的’人类’罢了。”
……姓余吗？夕伊想起了某个并不熟知的人，但此时她并没有去思考这其中关联性的余裕。
——因为，反击的时候到了。
“不对哦……”夕伊一直紧绷着的嘴角终于稍稍松懈，她无奈地回答，“我称呼’她’，只是因为她不记得自己的名字而已。”
“……你说什么？”
夕伊微笑着，带着一丝如同小孩子一般的骄傲：“原来你不知道啊。”
……对方并不是自己，因为夕伊不会不知道小梦魔的事情。而既然对方不是自己，那也不必害怕什么了。
毕竟，那只是“假货”罢了。
“……你不也一样不知道我和堇的事——”
“不，我为什么要知道呢？”夕伊摇摇头，“和你不一样，我可从没想要成为’你’啊——”
“假货也不可能成为真货。”“夕伊”感到不屑——但在夕伊眼里，她明显没有了方才的无动于衷。
“说得好像我很在意一样……我可有分清’假货’或是’真货’的必要。”
“在不在意都没关系。”“夕伊”悲哀地摇了摇头，“已经没有跟你继续争论这件事的意义了。毕竟，我是夕伊，而你什么都不是——我们之间只会留下一个。”
“你要杀了我？”夕伊下意识倒退了一步。
“并不用我来动手。”对方的话语里并没有杀气或是恨意，有的只是目中无人的怜悯，“这个世界并不允许两个一样的’存在’。但堇记得我，我的读者记得我，她——以及他们都会选择我，因为你没有回应他们，而我回应了。失去了你自以为是唯一的读者的那个人，如今连文字都没法写出来的你，已经没有人愿意承认了啊。”
“……”
为什么，为什么这里要提到“那个人”？
“……你明白吧？”对方的笑容凄惨而冷漠，“我的存在意义——跟你一样，是创作。如果没办法写出东西，那么继续存在下去也没有意义了吧？我们相遇，然后你会慢慢消失，不会痛苦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然后，你就会取代我？”
夕伊为她补完最后一句话。
“夕伊”点了点头。
……原来是这样啊。原来，她之所以会那么快的回应自己的邮件，之所以替自己回复、替自己赴约，都是因为急切地想要成为她所想的“真货”啊。
那可真是——
“哈，太蠢了。”夕伊笑地更开心了。
“时候已经到了——就好像正反物质一般，我们的见面本就无法持续太久。你的存在即将会慢慢稀薄……我不想像反派那样，说什么’都死到临头还这么开心’——但你好像真的没有在害怕。为什么？”
“如果你是我，为什么还要问’为什么’？”
看着“夕伊”脸上的疑惑逐渐变成焦虑，夕伊不禁有些享受这样让对方逐渐痛苦的过程。自己其实挺有S的潜质吗？或许应该好好问一下借住在自己家的这方面的专家啊。
不如，现在就去问吧——
“小梦……”她轻声呼唤着，“过来我身边吧。”
“夕伊！”竖琴般清脆可爱的声音，回应得甚至比夕伊的呼唤还要快，“终于想起人家了嘛！”
小巧的恶魔并没有听从夕伊的指示留在门口，她一直隐藏身形跟在夕伊的身旁，从头至尾旁观了夕伊与“夕伊”的对话。
“你是……谁？！”终于意识到不对劲的“夕伊”的声音有些恐惧。
夕伊没有理会，只是向小梦魔问道：“……你知道她是’什么’吗？“
“哎……？”小梦魔仔细地端详着对方，甚至向前走了几步——这让“夕伊”连连后退，“不认识呢。而且……这家伙看起来一点都不可爱呢！人家宁愿饿死也不会想去吃它的！”
“……喏，你看，”夕伊略显得意地向对方说着，“她说不认识你呢。”
“不……”对方看向小梦魔的眼神已经完全丧失了冷静，“为什么这家伙会在这里？！”
“等等……你认识她？”这次轮到夕伊有些惊讶了。
“你居然会不认识？！不，不对，不对——一定有哪儿搞错了！不对不对不对——啊！原来是这样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夕伊皱着眉，看着眼前自己的脸逐渐扭曲。她到底在说什么？
“你到底怎么了……？”
“你真是——太厉害了。明明，仅仅是一个人承认你的存在，怎么可能比得上我和堇——我和读者们的牵绊——哈哈哈哈哈哈——但是怎么偏偏是她！！”
……谜语人真讨厌啊。夕伊有些烦躁，于是转向了小梦魔。
“你懂她在讲什么吗？”
“大概是单纯在发癫吧？”小梦魔用同样疑惑的眼神看向夕伊，“反正好可怕喔……”
说着，小梦魔畏畏缩缩地躲在了夕伊背后。
“堇……这就是我的结局啊。”
夕伊看着眼前的自己无比悲哀的样子，有些难受地移开了视线。
然后，在夕伊别过头去的那个瞬间，她看到了一道银色的闪光——
……是那位少女啊。她是什么时候走到自己身边的呢？这是最先冲到夕伊脑中的问题。然后，当她看清楚余堇手中的物体时，已经没时间做出反应了。
那是一把匕首，尖锐而致命的武器。
……只要自己死了，那位“夕伊”也能变成唯一。这么简单的道理，其他人怎么会没想到呢。
夕伊最后做的，只有本能地闭上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