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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目之间

  

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是“天才”了。

我成为“天才”,也仅仅是靠“记忆”二字。

只因为比一般人记得更多,记得更快,记得更早,我在两岁的时候就莫名其妙地成为了众人眼中的天之骄子,父母心中的骄傲。

我真是比任何人都受到上天的眷顾啊。

一切都是从“九九乘法表”开始的。

九九乘法表,所有的正常人都会背,小学生都不会把它当回事儿,没有人会单纯地因为背出九九表而受到瞩目。

但是如果九九乘法表是从一个两岁半的孩子口中说出,分量就大不一样了。在好事儿的街坊邻居、亲戚朋友眼中,这要比爱迪生发明了灯泡还伟大,比爱因斯坦提出的相对论还不可思议。

虽然毫无意义,但就是不可思议。

“老金家两口子,加起来岁数都快一百了,竟然生了个聪明得不得了的女儿。两岁就能背九九表,读书看报了!我还听说,这孩子生下来没几天就能认字啦,是文曲星转世啊!”“不得了啊不得了,真是神童啊!现在就这么聪明,将来肯定是了不起的人物啊!”

我父母本来也没打算把消息瞒着,不如说他们根本就是想跟人炫耀一下。没过多久,连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知道了我的事。谣言越传越离谱,也越来越吸引人。各家各户的人都来我家串门,要见识一下传说中的“神童”。

每次来客人,父母就会把兴致勃勃地看着电视的我拉到大厅,强忍着自豪的笑容矜持地说,“金铢,给叔叔阿姨背几句九九表,再背几句古诗。”

而我则会把准备好的“七八五十六”和“锄禾日当午”奶声奶气地从嘴里挤出来,博得一片惊讶的称赞。

客人临走时,往往会用微妙的眼神看着我的父母说,“真羡慕你们俩,有个神童女儿。”父亲则会客气地用“哪里哪里,过奖过奖”之类的词来应付他们。

而当门关上以后,父亲一定会转过身,拉着我的手,用慈爱而自得的语气喃喃道,“瞎说什么!神童长大了就不是神童了。我家铢儿是天才,长大了也是天才,永远是天才!”

我可怜的父亲啊,你永远不明白,我充其量,只是蠢才眼中的天才罢了。

三岁多的时候,父母给我买的幼儿读物早已入不得我的眼,而父亲那少得可怜的盗版藏书也已经被我消化干净。在我的怂恿下,父亲用他的名义为我办了一张附近一个大型书店的借书卡。一直到六岁,我每天的生活就是吃饭睡觉和看书。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我生命中最悠闲而充实的一段时光,平淡但是快乐。

哦不,倒还有件值得一提的事,那就是我母亲的死。

母亲出事的那天,我跟往常一样,窝在书店的角落里看着那些厚厚的书。那几个月,我突然开始对历史感兴趣。一个还没有桌子高的小孩捧着一本史书看,实在是一幅有些超现实的画面。路过的人大多都会盯着我看一会,然后微笑地摇头走开,我对此也是习以为常。

几年来,父亲每次都是一大早就把我丢在书店,委托收银台的阿姨照顾我,然后就放心地上班,直到晚上才把我接走,搞得我都养成了中午不吃饭的习惯。可那天,他却破天荒地在中午就出现在了我面前。

我举起看到一半的书抗议,他却面色铁青,粗暴地拉着我的手,带我去了附近的一家医院。

在去医院的路上,我从父亲一个又一个不曾间断的电话里听出了事情的大概,所以当看到躺在病床上弥留之际的母亲时,我并没有惊讶。

母亲离开人世前,已经有些神志不清,甚至睁不开眼睛,但是却一直对父亲不停地重复着两句话:“别辜负了小铢儿。她是天才。她是天才……别辜负了小铢儿……”

她死于交通肇事。平凡的人生,却有着急刹车般的结尾。

病床周围的人哭成一团,唯独我没有。并不是因为我哭不出来。正相反,如果有非哭不可的必要,我会比任何人哭得都响亮。

但我只是个不到六岁的小孩子啊。无知,不是作为一个孩子的特权吗?

并不是不懂死亡的含义,只是这种时间,这种场合,装傻,要轻松得多。

我看着众人,做出天真的表情。一个阿姨走过来抱住我,啜泣着说道,“小铢儿不哭,妈妈只是睡着了而已。”

我一边在心里冷笑,一边自然地故作幼稚道,“阿姨,妈妈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啊?”,然后冷眼看着屋子里的人又一阵啜泣。

我可怜的母亲啊,你的在天之灵知不知道,你的女儿,不是什么天才,只是个混蛋罢了。

父亲为了让我永远戴着“天才”这顶光鲜的帽子,毅然决然地替我做出了“跳级”的决定。就这样,我理应由电视和小说,还有一群傻傻的同龄孩子陪伴的快乐的小学时光,从六年被压缩成了三年,而且还是提前一年入学。

我永远忘不了六岁的我走进四年级的教室时那个戏剧性的场面。我站在讲台上,和台下的人互相看着对方,一起戏谑地笑着。

我在他们的眼里,是个可以随便欺负的小孩。或许有些特别,有些聪明,特别的聪明,但小孩终究只是小孩。

而我,有些张扬但并不夸张的说,我根本就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

小学生,自然就要用小学生的办法。在我搞到了班级里每个人家长的联系方式以后,就再也没有人烦我,我也得以继续沉浸在我的世界中,继续着我对读书狂热的兴趣。在学校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用分数来直观地表现一切。只要我每次考试都能名列前茅,老师也就懒得管我上课干什么。

父亲对我的表现很满意。每次考试出成绩的日子,他都会买些酒喝,然后对着母亲的相片,开心地自言自语好久。有时还会叫我过去给母亲磕几个头,然后带着几分醉意,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金铢,你是天才,我得把你培养成人才,才对得起你母亲……”

培养?这就叫培养么?

养而不培,还不如叫“放养”更贴切一些。

我心理上的叛逆期,过早地来临了。

将满九岁的我,顺利了升到了市里最好的中学。而随着我的成长,父亲却不可逆转地变得苍老。四十多岁才有了我这个女儿的他,如今已经五十过半了。这种年龄上的悬殊是可怕的,这意味着当我到了上大学的年龄的时候,他却没有体力工作赚钱了。

父亲没有文化,一直是到处打工做一些没有技术含量的杂活儿,这也成了我“叛逆”的原因。“生活阅历”?“处事经验”?不过都是些空话罢了。只是一门心思想让我坐稳“天才”位子的父亲,我可以尊敬,但绝没法崇拜。

我开始瞧不起这个衰老的男人。更可悲的是,我没办法从我读的书里面找到能够说服我改变这个想法的文字。

我选择住校来减少和父亲的接触。父亲偶尔打电话给班主任,听到的却全是溢美之辞。老师们谈到我,无不是交口称赞。诸如“这孩子虽然小,但是要比大孩子都更懂事”之类的话,虽然让父亲安心,却也让他变得更加无所适从,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作为一个父亲的价值。

当然,这只是我后来的推测,父亲终究是父亲,不会不顾面子来和我谈这些。他对母亲的相片倾诉的时间越来越长,喝的也越来越多,几乎到了嗜酒如命的程度。

父亲的这些变化,没能让我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反而更加加深了我对他的蔑视。

时间就在我们的僵持冷战下慢慢流逝,五年后,十四岁的我在高二就提前参加了高考,并以超出分数线几十分的成绩考上了本市的Z大。Z大虽然名气不大,但是却意外的大方。了解了我的家庭背景以后,校方爽快地破格批给了我一笔数额庞大的入学奖学金,除去学费,剩的钱都足够我个人几年的开销,这种慷慨的手笔,在国内的大学也算是非常少见。

校方没有放过造势的机会,又花了不少钱大肆宣传此事,当地的报纸上,也出现了“十四岁女神童高分考上大学 Z大全力帮助贫穷家庭圆梦”的标题。标题下面,是一张三人合影。照片上,Z大校长很有学者风范的站在正中间,摆出一副领导式的标准微笑,我和父亲站在他的两侧。我上扬的嘴角,和父亲木讷的脸,形成鲜明的对比。

父亲的心里,责任与压力的平衡,终于开始崩塌了。

大学开学后没多久,父亲因为上班时间喝酒,丢掉了他在工厂打更的工作。权衡再三,他竟然决定去央求学校给他一份工作。学校碍于前一阵的舆论宣传影响未过,随便给了他一份在校园里打杂,说白了就是吃闲饭的工作。父亲毫无尊严的欣然接受,然后就是日复一日地在校园里乱逛。

如果是什么二流电视剧的话,接下来我应该因为父亲的不堪而被人嘲笑,然后发疯撒泼,逼父亲离开我的学校,不要在同学面前徘徊丢我的脸,最后被人点破,父女和解相拥而泣。

但那时的我,四年前的我,只是高高在上地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架势。中学几年,我与这个男人之间的关系已经变得越来越淡。除了共同的姓氏,我再找不到我们身上其它的相同之处。拿到了奖学金以后,我与他也不再有经济上的沟通。他现在拿的工资,仅仅是用来养活他自己而已,我没有理由愧疚,更不用说这份工作,其实还算是靠我的关系搞到的。

反正我的家庭情况也已经上了报纸,路人皆知。有这么一个衰老而无能的父亲,不是更反衬出我“天才”的称号得来不易,名副其实么?

这些年来,周围发生的每一件事往往都在我的预料之内,让我天真而自负地认为自己的每一个想法都是正确的,我的人生已经不需要其他人的指引。

纵然这样,我也从没有想过要父亲从我的人生中消失。我甚至从没对他有过半句的恶言相向,面对他偶尔的关心,我也总是自认为体贴地微笑着回应他。

我以为平凡的父亲会继续他庸庸碌碌的人生。若干年后,我会让他拥有一个老人应该拥有的一切,然后在软榻上无病终老。

但是生活总不会平静太久的,注定要有波澜。

十七岁大三,我的人生再次到达了一个新的巅峰。在大多数的学生都诚惶诚恐地硬着头皮去找导师收留的时候,我开创了实验室导师亲自来邀请学生的记录。

在此之前,我也没想到一张所有科目都接近满分的成绩单对人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全校的导师,除了一些资历太深年纪太大的,像抢人似地跑到我们班的教室来求我加入他们的研究团队。一个个把牛吹得天花乱坠,开出的补助金也都远远超过了应该给一般学生的数额,并邀请我至少去他们的实验室看一看。

导师们的实验室位于学校最高的建筑——名为科政大楼的十八层建筑中。我在参观的路上,意外遇到了穿着一身保洁人员制服的父亲。我把被导师上门邀请的事漫不经心地告诉了他,他也咧着嘴开心地笑了,喃喃道,“我女儿是天才,谁不想要个天才帮自己啊……”然后突然有些语塞,面露尴尬之色,吞吞吐吐地说,“能陪……陪我聊一会儿吗?”

我很吃惊地点了点头,跟着他一路坐电梯到了顶层,走到走廊尽头一个被封上的铁门前。

父亲掏出一串钥匙,打开门,有些自豪地说:“从这上去就是楼顶了,平时只有我一个人能上去。今天我也滥用一下职权,带你也上去看看风景。”

我心里闪过一丝嘲笑,跟着他上了科政大楼高得有些吓人的楼顶。天阴沉沉的,没有刺眼的阳光,却给初秋的空气平添了几丝寒意。

父亲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小瓶白酒,喝了一口,满足地咂了咂嘴。却不知怎么想的,竟伸手递给我,口齿不清地说了句,“你也来点儿?”

我厌恶地挥手挡开,然后尽我所能地,用我最温和的语气开口道:“你找我来,有事吗?”

他不在乎地转过头,走到天台边上,向下望去。过了好一会儿,在我开始有些不耐烦的时候,突然开口道:“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真好啊……”

似你这样的人,也喜欢高人一等的感觉吗?看着他佝偻的背影,我在心里暗暗想着。

他浑然不觉,继续晃晃悠悠地说道:“我脚底下,就是校长办公室。他他妈的以为他是这个学校最高的人了,却不知道老子正在他脑袋顶上骂他呢!”说罢,又掏出酒瓶喝了一口,像个小孩子一样幼稚地开始不停地跺脚,咬牙切齿地念着,“我踩,我踩,我踩死你……”

“你到底有什么事?没事我走了!”我开始有点生气,打断了他。

他尴尬地停下,似乎才意识到我这个女儿正在他身边看着他发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已经没几根头发的脑袋,招手道:“你过来看看下面的人,都是一个个小黑点,可有意思了。”

我也向天台边上靠了靠,向下瞟了一眼,就又退了回去。冷不丁地从这么高的地方向下看,倒真是把我吓得不轻。

“就这么几个人,一点都不好看,等下次有校庆之类的活动,楼底下有几百人围着的时候你再叫我来看吧。”

我逃也似地转身离开了楼顶,生怕让他知道我怕高。

铁门对面,父亲坐在天台边上,把“几百人围着”嘀咕了一遍又一遍,缓缓站直了身。

世上有多少的悲剧喜剧,仅仅是因为“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呢?

“快来看,有人要跳楼!”

我办完正事,准备离开科政大楼,刚走到一楼大厅,却发现正门前围着一大群人,绝大多数是学生,但也有少数职工,甚至还能看见两三个位高权重的高级校领导。人们眉飞色舞,奔走相告,像是遇到了什么百年不遇的奇观一样,越聚越多。

跳楼?要上科政大楼的天台需要钥匙,我也是刚从那里下来不久,莫非……

我苦笑了一下,心想,他们一定是把在天台的父亲当成了要跳楼的人。一个在楼顶喝酒的老头,就能引来这么多看热闹的人,真是可笑。

走出楼门抬头望去,果不其然,父亲站在楼顶护栏的里侧,一手拿着酒瓶,另一只手摇来摇去地向下面的人挥手致意。连护栏都没跨,与其说是跳楼,更像是领导人在接见群众。

我兴味索然地准备离开,头顶上却突然传来父亲大喊的声音,“我要跳楼!我要跳楼!”

这是闹哪一出啊?我转过身来,疑惑地向他望去。父亲并没有真动,只是口中继续喊着要跳楼的话。

——楼底下有几百人围着的时候你再叫我来看吧。

我刚才随口说的话,父亲不会是当真了吧?然后他就想到用这种方法来吸引人?真是蠢得不能再蠢了。

我下意识地想上去把他拉下来,走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

如果我不出面,这场闹剧会怎么收场呢?

我没良心地找了个干净的石阶坐下,打算看看接下来的发展。

父亲果然是没有一丝真跳的意思,不过也始终没有离开天台边上。不知道是没力气了,还是觉得楼下这几百人已经够了,父亲不再大喊。

不知道是谁报了警,一辆警车慢慢地开了进来。几个看起来很不中用的警察从车上下来,低头议论了一会儿,估计也是哭笑不得。其中的一个开头道,“看他那样就不想跳。再说了,这么高的楼,要是真跳,消防车来救也没用啊,我们就意思意思得啦。”没一会儿,警察也成了看客。

估计是看到警车,父亲也觉得事情弄得有些过分了,转身要走。

眼看着一场闹剧就要烂尾,却出现了意料之外的转折。

“——怎么走啦?快跳啊!还是不是男人啦?”

不知道是什么人,如同发动起义的英雄,阵前领兵的将军,喊出了进攻的口号。

有人带头,未饱眼福的群众们像炸了锅一样,纷纷开始高呼,“对啊对啊!我们站半天脚都麻了”“是男人就快跳!”“快点吧,还等什么呢啊?”

到底是什么样的原因,能让人拼命地喊出唆使别人自杀的话语?

父亲开始躁动,走回护栏旁边,又掏出酒喝了一口,竟然真的作势要翻过来。

对于父亲“卖力”的表现,围观群众们又是一阵欢呼和口哨。

我心里开始有些不安。这种煽动力量,我从书里也有过了解,但我不知道的是父亲平淡的外表下有如此情绪化的内心。

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也坐不住了。我冲过去,用尽全力的喊:“爸,别闹了,快下来”,但却马上被其他成百上千人“跳——跳——跳——”的声浪盖过。

从楼顶上看,我只是几百个黑点中的一个而已。父亲显然没有注意到我,把整个身体都翻过了围栏,一只手竟然还抓着那个酒瓶。晃晃悠悠地,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

我这才真正意识到事情不妙,继续向楼上拼命地喊着,却无济于事。

那几个看热闹的警察也终于有了动作,其中两个向楼里跑去,另外两个试图停止情绪越来越高昂的学生们的呼喊,但是已经根本阻止不了了。到了这一步,这些大学生们,没有一个人还记得什么所谓的大学生思想道德修养,似乎变成了一群上门讨债的债主,而欠债的是在楼顶迟迟不跳的父亲,欠的东西,则是我父亲的命。

也有不少人始终没有开过口,但也没有离开,用期待的目光,注视着楼顶上那个老人。

父亲这一辈子,从没有过被这么多人当成主角的经历。在群众的呼声和酒精的作用下,父亲失去了理智,像一个江湖艺人一样,对楼下的看客们抱拳示意,然后纵身一跃,完成了人生最后的表演。

父亲起跳之前的瞬间,我却没有看他,而是在注意他身后一闪而过的黑影,但是马上我的注意力就被拉了回来。

四秒,父亲落地用的时间。

这四秒内,死亡的结局已经注定,但是死亡的结果还没有发生。

我看着父亲越来越近的脸,突然想起一句话。

“你是愿意当懦夫一辈子,还是愿意做英雄哪怕一分钟?”

我的傻父亲啊,你这又哪里算是什么英雄了,你用自己的生命,换来的不过是人们未来几天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亲眼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面前,看客们的鼓动怂恿得到了回报,他们满足了,过瘾了,欣然散去。

我呆在原地,百感交集。

悲伤,但绝不是单纯的悲伤。

阴沉沉的天,看来马上就会有一场雨吧。

地上的血迹,甚至不需要人来清理,就会被雨水带走,洗刷干净。

可笑。

可悲。

抬头望天。

我真是比任何人都受到上天的眷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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