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申时，日头渐向西斜。
于水路商道忙碌了一整个白天的大小商船纷纷抛锚靠岸，橙红夕阳照着舒河内港悠荡悠荡的水面泛起点点粼光。
待到卷积天幕的烟云掩住西方最后一道残阳，汤老板本就没什么光照的船舱也渐渐黯淡。
眼看在坐几位互相已经快要看不清对方的脸，陪在汤老板身边的紫鸢连忙施了个她最擅长的火焰道术。
揉搓手指将一束小小的火苗点落烛台，让温暖惬意的烛光再度为船舱四人的脸颊蒙上一层橙黄。
“陆先生的意思是……盐部怀疑鄙人贩卖私盐？朝廷官员做出的决断……身为商贾的鄙人应当无条件服从，但随随便便为人定罪，陆先生就不怕因冤屈好人背负骂名吗？”
汤姆老板说，用肤色黝黑的右手按着账桌之上，三本用红绳牢牢结扣的线订账本，还不避讳地将汤氏丝绸今天的账目推给陆离。
“陆先生的国家是依法而治的国家，法治讲究人证，更讲物证，如陆先生所见，这三本是鄙人旗下丝绸商行这一周的运营账目，请陆先生过目。”
汤老板说，规规矩矩的样子活像一个遵纪守法的良好公民。
但此刻的汤老板还不知道，一心想着要从汤老板手上敲诈商铺的陆离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吼~？随便拿三个账本就想糊弄本官是吧？汤老板看本官像是那么好打发的人吗？”
陆离说，握住空心拳，用中指指骨敲着汤老板摆在船舱门口的青印大花瓶，将这崇阳镇精瓷烧制的装饰瓷器敲出清雅又富有节奏的“汀汀”声响。
看着陆离这幅“不饶人”的流氓架势，从陆离进来船舱便一直面善如佛的汤老板也禁不住咬起牙根。
“Son of bitch！陆先生这是打算要查鄙人的旧账吧？”
汤老板说，压着心底渐渐烧起的怒火，向陆离轻蔑地挑了挑他额间两根如鞋刷子般乌黑稠密的邋遢浓眉。
“无妨！鄙人经商处世皆光明正大，陆先生想看什么账，鄙人就为陆先生准备什么账。”
汤老板说，“轰隆！！！”一声掀开账桌桌板，将数十本用布料垫着的线订账本展露在攻击性愈发强劲的陆离面前。
“最近一年的账本都在这里，请陆先生过目！”
“这账桌之下的东西，本官都可以随便看吗？”
“随便看！”
“好！”
陆离振声说罢，甩开衣袖，背过双手，学尚书省大官的样子半弯腰身，装模作样走来账桌之前，扳弄拇指弹了弹红绳旧账本上笼盖的灰尘。
眼看陆离“兵临城下”，汤老板黝黑的脸颊依旧没有露出一点惧色。
哪怕他违规经营私盐的“账本”就藏在账桌之中，汤老板也不相信滴水不漏经商十余年的自己会被陆离这个小小的账房先生拆了台面。
然而……任谁也没有想到……
眼神一直落在尘封旧账之上的陆离竟突然绕过账本，抓起铺在账本之下用作软垫的丝绸布料，一把将那几匹粉布从层层账本的重压之下猛抽出来。
“呦呦呦！汤老板不愧是卖丝绸的，用布料和线头都能记账啊。”
陆离昂起下颌说罢，甩开手中的粉色布匹，让其像卷轴一般摊展在众人眼前。
毫无疑问，这一只超乎常人认知的“账本”。
红绳绣成的小字在浅粉色布匹之上整齐排列，构成一条条精细别致的账目词条。
虽然这些词条只记录了数字和日期，没有记录货源名与商品名。
在盐部竹书房与盐账打了三个月交道的陆离还是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不折不扣的私盐盐账。
“依照国法，商贾私自贩卖细盐，需游街绞颈，剔骨鞭尸，本官手中的证据直指你就是近几个月活跃舒河内港，为瑷阳城各大酒楼提供私盐的重犯‘王老板’，你现在还有什么想反驳的吗？汤姆·瀚森。”
陆离说，如卷书画作品一般将手中作为检举汤老板关键证据的“丝绸账本”对折收纳，塞进上衣内兜。
眼看被陆离当面拆穿的汤老板仿佛发疯的公牛一般怒目圆睁，陆离也坚定眼神，与缓缓退进船舱阴暗处的汤老板两相对视。
“啪！啪！啪！”
“真精明啊，陆先生，鄙人自以为让手下把账目绣在丝绸上就永远不会被人发现，不想陆先生一下子就将鄙人的拙技识破了。”
汤老板说罢阴森脸颊，操着十分虚伪的动作为陆离鼓了鼓掌。
“但是陆先生，你这么精打细算的人却忽略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你忽略了提前调查你账房先生的官职，究竟能对瑷阳城最有实力的十二位老板一手搭建的咸亨商会造成多大的影响……”
汤老板话音刚落，船舱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锁扣声响。
显而易见，这是汤老板的手下从楼船船舱之外反锁了舱门。
再看早早进来船舱，陪坐在汤老板身边的侍卫紫鸢也将纤纤细手按上雨光剑剑鞘，手捏捉妖师灵符，随时预备起身维护自家老板周全。
“陆……陆先生……”
被如此阵仗稍稍吓到的芸茗自竹椅起身，拉着陆离的衣角弱弱唤了句“陆先生”，陆离则条件反射地将自己的身体挡在芸茗身前。
眼看汤老板已然打算与自己彻底撕破脸，陆离心中也基本明镜。
此时此刻与向汤老板索要闹市商铺的计划比起来，保住自己的和芸茗的性命才是重中之重。
不过要是真和汤老板他们干起架来，陆离倒也能靠着跟老家武馆师傅学的三招两式放倒几位。
只不过陆离刚刚被妖魔化的芸茗用爪子抓伤了手臂，缠着绷带属实限制发挥，加上手头没有什么趁手的武器，贸然干架绝对要吃亏。
“芸茗稳住，现在还不到动武的时候。”
陆离说，抬起右手挡在芸茗面前示意芸茗自控自制，暂且不要意气用事，变身狐妖形态与汤老板硬刚。
毕竟汤老板身为商人，而非黑帮。
即便船舱之内的氛围已是剑拔弩张，陆离还是愿意相信“君子动口不动手”的约定俗成。
不愿相信面前这位衣着体面的丝绸汤老板会对自己和芸茗痛下杀手。
然而……
残酷的现实却似一只无情的榔头，在思想尚纯的陆离头顶砸了个通红的大包。
这次经历也让陆离彻底认识到了商贾的奸诈，以及汤老板这个外来人种骨子里的杀戮欲望。
“话不投机半句多，紫鸢！杀了他们喂鱼！”
“悉听遵命，汤姆·瀚森老板。”
